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布受天下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阿琇 作者:东吴笑笑娘 文案 好吧,有人让我把简介写多点…… 这是一个藏在我心里很久的故事,起源于某一部经典巨著…… 十岁那年,他害得她家破人亡; 十九岁那年,他逼得她离家远行; 二十四岁那年,他坏了她好容易得来的姻缘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她怎能不恨他! 纷乱的大时代中男人尚自顾不暇,遑论女子? 内容标签:恩怨情仇 青梅竹马 天之骄子 传奇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阿琇 ┃ 配角:苏衡、崔锴、谢琅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楔子   大楚灵帝年间,宦官把持朝政,结党营私,卖官鬻爵,横征暴敛,民不聊生。   此时大楚已立国一百六十余年,历十一帝。自第四世和帝始,多为幼帝,主弱而臣强,外戚宦官轮番掌权,争斗不断,致使朝政腐败。边境之上战事数十年不绝,国势日趋疲弱。   天和七年,全国大旱,百姓颗粒无收,朝廷却赋税不减。其年三月,中原失地民众揭竿而起,兴兵起义,一时战火熊熊,京师震动。   灵帝命皇后之兄李进为大将军,镇守京都。又命各州郡召集义军、训练士兵、整备武器,镇压民军。   十一月,民军战败,首领被斩,十万军众被俘,乱事平息。灵帝见状,以为江山永固,继续享乐。   此次起义虽未曾覆亡大楚,却埋下祸根。皇帝为平乱,将军权下放州郡,致刺史州牧拥兵自重,不听朝廷调遣,互相攻击,逐鹿中原。大楚王朝名存实亡。   天和十一年四月,灵帝病重,欲立宠妃王氏之子为太子,恐大将军李进不服,密召其入宫欲除之。消息败露,李进领五千御林军逼宫,灵帝薨,李皇后之子灵前即位,是为少帝。   少帝登基,尊其母李氏为太后,临朝听政。太皇太后董氏心有不甘,欲主持朝政,与李太后争权。李进遂将董氏毒杀。   李太后重用外戚,与宦官集团水火不容,宦官集团遂派五十名刀斧手埋伏于宫门内,将李进乱刀砍死。李太后急调西京刺史童倬率军入京护驾。童倬入京,尽斩宦官首领,继而废少帝,改立其弟,改元初平,自封太师,执掌朝政。各地军阀哗然,纷纷起兵讨伐,一时天下大乱。史称“童氏之乱“。    ☆、一、江上来客   江陵城北有一小村名唤临江,村中人皆姓季。因靠临长江,村民世代以捕鱼为生。渔家贫苦,每日为生计劳作。孩童们闲来无事,便喜聚在村头柳树下,听村中唯一识文断字的老先生季夫子说故事。   此时正是初平二年四月,初夏时节,季老夫子午后带着矮杌来到柳树下,远远便望见村中季老五家的小子季蒙带着妹妹等在村下。   老夫子素来喜爱这对兄妹。季蒙今年十五岁,生的鼻方口阔,浓眉大眼。妹妹名叫季琇,今年九岁,十分聪明伶俐,最得老夫子欢心。   大楚一朝,虽屡有太后临朝主政,女子却显少有名。世家女子待到十五及笄,才由父兄或丈夫为其取字。至于平民,便是男子也极少有名。目不识丁的季五缘何会为一双小儿女取名?   季蒙出生之时,季老夫子见其面相,直言此子不凡,当下为其取名。至于季琇,则更为奇特。   当年季五在江上打渔,忽见一群江豚簇拥着一只木盆逆流而上。其他渔夫纷纷躲避,唯有他觉得稀奇,便将木盆捞起,谁知木盆中竟有一锦被包裹的女婴。江中水流湍急,女婴却不为所动,被抱出时仍在酣睡。   季五将这孩子抱回家中,村民争相观看。季老夫子在其襁褓内侧发现一个金线绣成的小小的“琇“字,据此为其取名季琇。至于她为何会在江中,又为何会被江豚围绕,却不得而知。   待到季琇晓事后,竟聪慧异常。季五乃是一鳏夫,妻子早逝,季五要外出打渔,对季蒙自是疏于管教。幸得季老夫子喜爱,闲暇时教他些蒙学书籍。季琇一岁时便跟着□□日到老夫子处玩耍。日久天长,竟学的比兄长还多。   季蒙早已等的不耐,在树下打着转,低头看看妹妹蹲在地上,不知在做什么。他凑近问道:“阿琇,你在斗蚂蚁么?“却见她正拿着树枝在地上写着昨日老夫子说故事时教的字儿。   季琇抬头看他一眼,他讪笑道:“这字儿念什么来着?“季琇大人般叹口气道:“阿蒙哥,咱爹没钱,先生肯教咱们识字已是万分难得,你为何不用些心?“   季蒙被妹妹数落也不着恼,抓抓头嘻嘻笑道:“先生说的那些故事我爱听,字儿总也记不住。阿琇,我若有你一半聪明便好了!“   说话间季老夫子已到,他瞄了眼地上的字,暗暗点点头,心中又是一阵可惜,这孩子若是男儿,将来必定成器。   季蒙虽鲁莽,对老夫子却甚为敬重,接过他手中的矮杌,扶着他坐下后,才坐在他脚边道:“先生,昨日的故事尚未说完呢。“阿琇道:“阿蒙哥,夫子说的不是故事。“   季老夫子昨日给他说了定州袁召、袁直兄弟召集天下诸候讨伐童倬之事。季蒙握拳道:“这些刺史州牧忒无能了,那许多兵马,竟只有那个……那个乌鸦侯能与童倬一战!“阿琇轻摇摇头,低声说道:“是乌程侯苏坚。“季蒙一呆,道:“我说呢,那么个大英雄,皇帝为何封个这么奇怪的爵位。“   阿琇忍不住“扑哧“笑出声,转头问向老夫子:“先生,您说苏坚父子攻下京都,并未发现皇帝?“   季蒙见妹妹发问,忙坐正身子等着。季老夫子摸摸他的头道:“那苏坚确实是个大英雄,用兵如神,有勇有谋。手下又俱是精兵良将。其长子苏徖,今年二十岁,勇冠三军,人称“小霸王“,未尝有过败绩。次子苏衡,只有十三岁,已随父兄四处征战,文武双全。“   季蒙神往道:“比我还小两岁!“老夫子接着道:“童倬倒行逆施,此前已胁迫着皇帝迁都西京。苏侯到时,东都已是宫阙尽毁,便是诸位先帝的陵寝也被童氏部将洗劫一空。“   “苏侯实乃忠义之士,当下着人修缮帝陵。又与袁氏兄弟商讨西进讨贼之事。奈何诸人只知趁势争抢地盘,竟无一人响应。至止讨伐童氏之战,轰轰烈烈地开始,惨惨淡淡地收场。“   季蒙怒道:“这袁氏兄弟既是召集人,怎的如此……如此……“他读书不多,不知要如何表达。季老夫子叹道:“这些王侯将相,有几个是真正为了皇帝、为了天下黎民。“   阿琇问道:“苏侯爷便回豫州了吗?“老夫子抚须道:“未曾。那袁直又令苏侯讨伐荆州公孙景,如今正在襄阳做战。“   季蒙叫道:“襄阳?!岂不就在江对岸!“说罢站起来看向江面,那神态恨不能立时插上双翅飞将过去。   老夫子望了他一眼,问道:“我昨日教你字儿可记得了?“季蒙张口结舌,半晌不敢回话。老夫子叹口气道:“你便是将来从军,也应识些字儿才好。“   季蒙涨红了脸,讷讷应下。余光瞟见妹妹,忙道:“先生,阿琇都识得,也都会写!“老夫子怒道:“阿琇终是女子,难道你要她一辈子帮你读书习字?!“阿琇看了哥哥一眼,道:“先生息怒!阿蒙哥昨日帮阿爹补网,才没有习字。“   季老夫子“哼“了一声,起身拿起矮杌走了。阿琇站起身,对哥哥说道:“早先叫你练练字儿,你偏不愿,如今可好了,也不知先生明日可来了。“   季蒙陪笑道:“好妹妹,你回去便教教我吧。我明日好去写给先生看。“阿琇不再理他,看看天色,起身回家做饭,季蒙忙快步跟上。   季五妻子早亡,阿琇五岁上,便已能在季蒙的帮助下做些简单饭食,如今更是包揽了家中事务,小小年纪,已将家中收拾的整整齐齐,深得季五喜爱。   待二人将饭食摆放整齐,阿琇便让季蒙将小几搬到院中,就着夕阳将昨日新学的字教他。   二人正在低头练字,忽听院门响,季蒙笑道:“阿爹终于回来了!“抛下笔起身迎上,阿琇紧随其后。走到近前,才看清季五身上竟负了一人,浑身湿透,像是从水中捞起一般。季五见二人,忙道:“阿蒙,快来将他放下!“   季蒙忙上前帮忙,父子俩将那人放在床上。阿琇这才看清,这是个俊俏少年,约莫十三四岁,衣着华贵,此刻却是昏迷不醒。她问向季五道:“阿爹,这位公子落水了么?“   季五擦擦头上的汗道:“我回来见他躺在岸边,想是落到江中被浪头冲上岸的。阿琇,你去找件干净衣服,让阿蒙替他换上。“阿琇应下,说道:“阿爹你也快去换下湿衣吧。“   季五换好衣服出来,季蒙已将那人湿衣换下。父子俩围在床边看了会儿,季蒙说道:“阿爹,他总是不醒,莫不是要死了吧?死在咱家可咋办呢?“   季五在他头顶拍了一下,笑骂道:“这是人,不是鱼虾,哪里就那么容易死!你在这守着,回头让你妹妹煮些姜汤给他袪袪寒,我去请夫子来看看。“季蒙揉着头道:“阿琇已经去煮了。“季五一愣,望了灶房一眼,摇头道:“你若有你妹妹一半机灵,阿爹作梦也笑醒了。“季蒙觍着脸道:“那怎么行!你笑醒了还如何睡?阿爹你只管好生睡吧!“季五又骂了他几句方离去。 ☆、二、从何而来   阿琇端着姜汤进来时,季老夫子已坐在床边为那人把脉。她轻轻走过去,放下一碗在桌上,拿起一碗递给父亲,季五笑着接过,一口饮下。   季老夫子对季五说道:“这人落了水,受了惊吓,又着了寒气,一时怕是好不了。我开个方子,明日你去镇上药铺抓些药来。“   阿琇闻言拉着季五的衣袖轻声道:“阿爹,家中没有那许多银钱。“季五皱眉道:“总是一条性命。今天的鱼你莫要动了,明日我早些起来,再去打几网,一起拿到镇上卖了,给他抓药便是。“阿琇偷偷叹口气,点头答应。   到了晚间,那少年果真烧了起来,口中一阵“爹爹、大哥“的乱叫。与他睡在一屋的季蒙手忙脚乱,想着父亲要早起打鱼不便惊扰,只得把妹妹喊来。   阿琇睡眼朦胧地进了兄长房内,见那少年双颊通红,嘴唇干裂,忙伸出小手探向他的额头,当下便被掌中热度唬住,并未留意那人竟睁开了眼。只听季蒙叫道:“他……他醒了!“   阿琇转头望去,那少年仍是双目紧闭,不由嗔怪道:“阿蒙哥睡糊涂了不成,烧成这样怎能醒来。“又皱起眉头问道:“当日我高烧时,先生是教爹爹如何做的?“   季蒙被妹妹抢白,也只当自己眼花,想了片刻道:“好像是喂水,擦身。“阿琇点头道:“我去烧些水,你帮他擦身。“   二人忙活了一夜,那少年虽未完全退了热度,却已能安稳睡去。黎明之时,季五便出门去了,嘱咐兄妹二人好生照料。   季蒙坐在桌边望着那少年,轻声说道:“他这样也不知会不会烧成傻子?“阿琇道:“胡说!“季蒙道:“你上次发热,先生亲口对爹说的,会烧成傻子。“   他忽又站起,走到床边,从枕下拿出一物交给阿琇道:“你看看这是什么?我替他换衣时发现的。“阿琇接过,见是一块四寸见方的玉石,上雕有盘龙,底下刻着八个字,自己并不认得。当下对兄长道:“想是他的宝贝,待他醒了还他就是。“又塞回枕下。   过了一个时辰,季蒙已坐不住,在屋中打转。阿琇知他是个急性子,便道:“他总睡着,想来也无事,阿蒙哥你去帮我劈些柴。“季蒙应了一声,欢欢喜喜地出去了。   阿琇坐在床边,盘算着家中剩下的米粮。原来打算将季五昨日打的鱼换些米面,如今却是不能。这少年又在病中,阿爹心善,定是要救的。汤药也是项不小的花销,穷困之家如何担当的起。   她不由仔细看了少年一眼,心中暗道:“瞧他这衣饰装扮,家境应该不差。若是咱们救了他,再将他送回去,他家中定会感激,到时随便要些米粮想必无妨。“忽见他微微侧了下头,额上的湿手巾掉了下来,忙伸手拿起,重又沾了凉水敷在他头上。   阿琇毕竟年幼,一夜未眠,不知不觉靠着床头睡着。床上那少年睁开眼,侧头看了她片刻,复又转过头闭上眼。   晌午时,季五抓了药回来,说荆州境内出了大事。那乌程侯苏坚被公孙景大将吕宗用计射杀。季蒙大惊,叫道:“那样的大英雄也能被人杀死?!“   季五笑笑不再说话,转身去了灶房煎药。待他端着药进了季蒙房间,见女儿靠着那少年床头睡着了。他一阵心疼,轻轻放下碗,抱起阿琇正要出去,忽见那少年眼睫颤动,缓缓睁开眼来。   季五轻轻说道:“这位公子,您醒了。“左右看看,索性将阿琇放在床上,端了药喂他喝。   那少年也不推辞,张口便将药喝下。季五笑道:“喝了药便好的快些。“少年仍不说话,季五见他目光呆滞,暗暗奇怪,轻声问道:“公子,您家在何处?“那少年似未听到,只愣愣望着他。季五心道不好,摇醒阿琇道:“你看着这小公子,我去请夫子来。“   阿琇睡的正沉,被父亲唤醒,糊里糊涂看着父亲出门,转身见那少年正坐在床上望着自己,心中也是一喜,上前道:“你醒了!“   那少年忽伸手在怀中摸了一阵,低头往身上瞧瞧,面色微变。阿琇自他枕下将那玉石拿出,问道:“你是在找这个么?“少年伸手夺过,细细看了看,塞入怀中,倒头躺下,再不理她。   阿琇上前问道:“这是你的宝贝么?你叫什么名字?家住哪里?我们送你回去。“少年只是不答。阿琇不禁气道:“你这人好生无礼!你是哑的不成!“少年过了片刻轻声说道:“我……不记得了……”想是高烧的原因,声音十分喑哑。   阿琇大惊道:“你莫不是真烧傻了?“ 少年坐起身,皱着眉头,阿琇一时情急,凑到他面前道:“你当真不记得了?“   少年只觉一股甜香扑鼻而来,世家子弟晓事早,阿琇虽是小小女童,也生的唇红齿白,他忽觉脸上一热,稍稍往后退了少许,屏息点点头。   阿琇狐疑地看了他半晌,跺着脚“哎呀“一声,转身跑了出去,少年方深深地出了口气。  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,季蒙风一般冲了进来,几步走到他身前。少年闻到一股汗臭,几不可察地又退后了些。   季蒙叫道:“喂!你叫什么名字?“少年皱眉不答。季蒙回头对妹妹道:“想是真傻了,这可如何是好?“阿琇也是个孩子,一时慌了神儿,二人坐在床边发愁。   季五将季老夫子请来,老夫子仔细把了脉,又问了少年姓名、家在何处、因何而来、为何落水等问题,少年均摇头不知。老夫子抚须想了片刻,对季五道:“想是落水时伤了头,或是受了惊吓,过些时日再看看吧。“   阿琇急道:“万一他一直想不起来如何是好?“老夫子摇头道:“若是那样,老夫也无计可施。“   阿琇暗道倒霉,竟捡了个傻子回来。忽又想到他适才刚醒时找那玉石的神情,并不像是痴傻之人,忙又凑到少年面前低声问道:“你是装的吧?“少年呼吸一滞,半晌方支支吾吾道:“什……什么……装的……“阿琇拉着老夫子道:“先生,他不像是傻子。“老夫子道:“不是说他痴傻,而是因某些原因,得了失魂之症。“   阿琇将信将疑,盯着那少年猛看,二人离的近,少年直觉心跳加速,白皙的脸渐渐绯红。阿琇总觉得他有些问题,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妥。   季五道:“既然如此,也只有先委屈公子待在此处了。“阿琇板着脸道:“阿爹,家中已无余粮了!“季蒙闻言跑到灶间,顷刻回来道:“阿爹,是没有了。“季五皱眉道:“爹明日仍然早起,多打几网鱼便是。阿琇,你今日且将就做些。这位小公子如今遭了难,咱们既然遇上了,便不能不管,无非是添双碗筷的事。“   阿琇知道父亲素来心善,只得恨恨地看了那少年一眼,说道:“就依阿爹。“转身对少年说道:“咱家可没啥好东西给你吃!“说罢喊着季蒙去田间挖野菜。 ☆、三、不可白食   季五望着兄妹俩的背影,笑着摇摇头,对少年说道:“公子莫怪,我这女儿虽这般说话,心地却最是良善,你安心住下便是。”说罢让他躺下休息,自己送季老夫子回去。   那少年虽不知来历,又得了病,所幸身体还算壮实,不出半月便无甚大碍,只是仍想不起姓名。阿琇见他成日待在屋中,不由气闷。终有一日,季蒙随季五打渔去了,阿琇拿出两个大竹篮递给少年,说道:“你既然无事了,便与我一同干活去吧!”少年有些怵她,只得接过跟她同去。   出了门往田间走去,此时是仲夏,晨间日头已是很大,才走一会儿,两人便是满头大汗。阿琇侧头看了看少年,说道:“你在家中未曾这般辛苦吧?”少年一愣,看了她一眼道:“不记得了。”   阿琇又道:“你家中还有何人?”少年只说不知。阿琇道:“我却知道!你家中有爹爹,有大哥。”少年惊道:“你如何知晓?”见阿琇又盯着他看,忙又说道:“我自己都不记得了……”阿琇见状“哼”了一声,扭头走了。少年愣了片刻,疾步跟上。   两人走到村西头一片平坦之处,阿琇让少年将竹篮中的鱼摊在石上晒干。少年只觉一股鱼腥之气直冲脑门,忍下心头的异状,顺从地学着阿琇的模样干活。   阿琇边晒鱼干边说道:“你还是快快想起自己的事儿才好,也少受些苦。再说我家这么穷,也养不起你这位公子!”少年低头干活,只作不闻。   阿琇又道:“你总要有个称呼吧?”少年摇头道:“我确实不记得自己姓名。”阿琇皱眉道:“不能天天唤你‘喂’吧。”眼珠一转,笑道:“你既是我爹打鱼时捡回来的,就叫你小虾吧!”少年一呆,又见她凑近说道:“听说虾米头小无脑,与你倒也般配。”   少年被她突然靠近的笑脸惊了一下,自他住在季家,阿琇就未曾给过他好脸色。稍后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骂自己,只觉这小小渔家女娃着实可恼,贪财小气、尖酸刻薄,与她那善良老实的爹,粗犷豪气的兄长完全不像一家人,当下扭过头不再理她。阿琇却如得了天大的好处般,摇头晃脑的一口一个“小虾”,直叫得他心头火起,只得暗道男子汉不与她小丫头一般见识。   二人一直忙到中午,因日头太大,阿琇恐他养尊处优惯了,真把他累出好歹,少不得要被阿爹责罚,还要贴那汤药钱,便招呼他回去了。   阿琇领着小虾回到家中,季五父子已回来,正在灶间起火做饭。阿琇忙净手上前,接过季蒙手中的菜刀道:“你们累了,快去歇会儿!”回头扬声向院中叫道:“小虾,进来!”   季蒙问道:“你叫谁呢?”只见少年青着脸走了进来。季蒙叫道:“你……你想起来了!?”小虾并不理睬他,只在那站着。阿琇忍着笑冲他努努嘴道:“去把火生起来!”小虾脸已发黑,季蒙以为他要发怒,谁知他站了会儿便真的蹲下身去点火。   季蒙悄声问道:“看他那样儿也是个大家公子,怎叫这名字?”阿琇也轻声道:“我起的。”季蒙瞠目望着她道:“你怎能戏耍人家!”阿琇撇撇嘴,将季蒙推出灶间道:“快出去洗洗吧!一身汗味!”   待季蒙出去,小虾回头望了眼阿琇,她正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,站在杌子上用力剁着鱼,背心的衣裳已被汗水浸透。他平素见过的那些女子,哪个不是三五婢子簇拥,十指不沾阳春水。他静静地看着,对她的怨愤忽地消失殆尽,只觉她一个小女娃也着实不易。虽说她对自己言语刻薄了些,衣食汤药上却并不曾短少过。对待家人也是极好,完全不似世族大家中那般人情凉薄。   他正想得出神,忽然头上一痛,定神一看,阿琇正拿着一枝竹筷敲打着他的头,口中叫道:“你是要谋财害命啊!火都烧出来了!”他回过头,见几点火星已烧到他脚边的干草上,忙抬脚踩灭,嘴里嘀咕道:“你有何财可谋。”心中却并不生气。   阿琇并未听到他说什么,狠狠地瞪他一眼便继续站上了杌子。两人合作,片刻便将午饭做好,一时四人吃过,阿琇收拾碗筷,小虾便与季五父子一同去补渔网。   季五听闻阿琇为小虾起了这个名,将她斥责了一番。阿琇素来不怕父亲,阳奉阴违,依旧叫着。时日一久,连季蒙也这般叫了。季五心中觉得不妥,见小虾并未生气,又教训了兄妹几句便作罢了。   此后,小虾每日不是陪阿琇做活儿,便是随季五到江中捕鱼。他极聪明,又似有些武功底子,手脚十分麻利。阿琇见他也不是全无用处,心中稍平,一时相安无事。   转眼已到九月,小虾仍未想起自己身世,阿琇却也不再挑剔,只每日变着法的让他干活,他也毫无怨言。   大楚习俗,每逢九月初九便要佩茱萸、喝菊花酒,以求长寿。这日,阿琇将剩下的白面和了,放在灶头,挎着竹篮去村外采茱萸,顺便摘些野菜做汤面。路过季老夫子家时,忽听门内有人说道:“如此多谢先生!”声音十分熟悉。她心中奇怪,停下脚步站在门口。   片刻,里面又传出一阵道别声,小虾从老夫子家中出来,朝门内一揖,口中说道:“晚辈告辞!”转身见阿琇站在门边,不禁一愣,笑道:“你怎来了?”   阿琇疑惑地望着他道:“你不是随阿爹打渔去了,怎会在这儿?”小虾笑道:“我突然想起一事要向先生请教,便来了。”接过她手中的竹篮道:“你这是要去哪里?”   阿琇往村外走去,口中说道:“你能想到有事请教先生,为何想不起自己身世?都这么久了,你这失魂症何时能好?”小虾一怔,低头不答。阿琇忽觉他有些可怜,便也住口不说了。   一路无话,直走到村口,身后有人唤道:“阿琇!”她回头一看,是季蒙的玩伴季雄。她笑着说道:“阿雄哥,你也去采茱萸吗?”   小虾低头看着她,暗觉好笑,这小丫头只对他横眉竖眼,其他时候都是一副乖巧模样。季雄跑到近前,瞪了一眼小虾,说道:“阿琇妹妹,我娘说今年仍请你们来我家喝菊花酒。”   阿琇看了小虾一眼笑道:“今年怕是不方便。”季雄忙拉着她的手道:“怎会不方便?我娘说请你们一定去!”   小虾不待阿琇说话,将两人的手分开,自行牵着阿琇便走。季雄几步追上,叫道:“小白脸子,你做什么!”   小虾猛然止步,回眸看着季雄。阿琇只觉他的目光甚是凌利,隐隐有种威严。果然季雄嘴唇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,小虾看了他片刻,转身拉着阿琇走了。   阿琇心中诧异,耳边听他说道:“你如今也不小了,若在我们家,外男已不能随便见了,怎可再让他拉你的手!”阿琇哼道:“不见外男……我若不见外男天天在家中,你们便等着饿死吧!”   小虾一滞,竟觉她说的十分有理,顿了一下又道:“那也不能让他摸你的手!须知女子……”阿琇不待他说完,抬起两人交握的手在他眼前晃晃,他立时红了脸,忙松开手道:“我,我自是……自是不同……”只觉她还太小,定是不会明白。    ☆、四,合欢树下   果不其然,阿琇白了他一眼,说道:“你有何不同?也是外男!“忽叫道:“你刚才说你们家,你想起来了?!“小虾又是一愣,说道:“我说了吗?我何时说的?“阿琇狐疑地看着他,半晌后说道:“你若敢骗我,我定要将你……“她一时也不知要将他如何,停了片刻才又恶狠狠地道:“将你剁碎了喂鱼!“小虾却只是笑。   如此又过了三个月,小虾与季五一家相处已十分融洽,除阿琇偶尔仍会刺他几句,季蒙待他已亲如兄弟。季老夫子对他也颇为喜爱,时常邀他前去。   眼看便要过年,阿琇央季五带她到镇上扯了新布,赶在节前给家中人做件冬衣。又想到小虾自来后一直穿着季蒙的旧衣,索性给他也做了一件。   除夕这日,季五带着兄妹二人祭过先人,便请了小虾一同守岁。季蒙喝多了酒,已在里屋睡着。阿琇忙碌了一天,此时也睁不开眼,趴在案上打着盹。   季五斟了一杯酒递给小虾道:“公子请尝尝,这是阿琇自酿的米酒。“小虾谢过饮下,只觉入口甘甜,虽不如家中美酒醇香,却也别有一番味道。转头见阿琇趴在身边睡的颇沉,忙脱下外衣给她盖上。   季五笑道:“阿琇牙尖嘴利,只怕没少得罪公子。“小虾笑笑却不说话。季五叹道:“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人。“当下将阿琇的来历说了一番,又道:“公子想必也是世族大家出身,日后若能记起往事,还请帮忙打探一番,这附近可有哪户人家丢失了女儿。“   小虾忙点头应下,心道:“怪不得她与季家父子不同,原来竟不是亲生的。金线绣字,必是望族之家。既是逆江而上,定是吴地之人。“不禁又看看阿琇,若不是与家人离散,现在应也是锦衣玉食,仆从环侍,只觉她更加惹人怜爱,拿定主意待回到家中,定要帮她找到亲生父母。   第二日,小虾尚未清醒,便听阿琇在院中惊呼。他心中一惊忙穿衣出了房门,只见阿琇一身红衣站在茫茫白雪之中。原来昨夜下了一场雪,将万物掩埋,阿琇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,情不自禁叫出声来。   他靠在门上静静望着,眼神闪烁,不知在盘算什么。阿琇蹲下身似从雪地中捡起一物,抬头看看,回头见他站着,对他展颜一笑,招招手示意他过去。他心头竟如小鹿乱撞般不能自抑,抬脚便走了过去。   阿琇自雪地中捡起的是一只小雀儿,想是被雪打落下来。她将雀儿递给小虾道:“你将它送回去。“说着指指院中的一棵树。   小虾接过雀儿,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,足下发劲,高高跃起,轻轻将小雀儿放进了树上的鸟窝中。待他落下站定,阿琇拍手笑道:“好厉害!“他竟觉无比得意,比在家中被父兄夸奖还要受用些。   阿琇年幼贪玩,吃罢早饭便拉着季蒙小虾在院中堆起雪人。三人没一会儿便打闹起来,一时雪块漫天飞舞,小虾身手敏捷,季蒙身强力壮,自是不会吃亏。唯有阿琇年幼无力,小短腿儿在雪地中又跑不快,被劈头盖脸的雪球砸的浑身雪白,坐在雪地上哇哇大哭。   季蒙见平日里霸王似的妹妹吃了瘪,站在一旁哈哈大笑。小虾原也觉得有趣儿,待看到阿琇红红的小脸上挂满泪珠,竟莫名地心疼。忙快步走上前去将她抱起,拍拍身上的雪,正要开口哄她莫哭,忽觉后颈刺骨的冰凉,怀中的小丫头却破涕为笑。   季蒙在旁大笑道:“小虾啊小虾,你竟上了她的当!她是在骗我们过去呢!“他仍傻站在那儿,阿琇已挣脱他的怀抱,抓起一团雪球追打着季蒙。   三人闹了一上午才堆好了一个雪人。季五生了火盆让他们烘烤衣服鞋袜,又煮了姜汤给他们去寒气。   午后,雪仍在下,小虾被季老夫子请了过去,季蒙闲不住,闹着让季五带他去雪地里捉鸟儿。阿琇昨夜未曾睡好,倒在床上和衣而眠。   朦胧中有人进来,似拿了什么东西又出去,她只当是兄长糊涂又忘了什么。也不知睡了多久,醒来之时,三人还未回来。   她梳洗一番,将晚饭做好,季蒙父子便回来了,她怕父兄等得急了,便出门往季夫子家中去寻小虾。   天已半黑,又下着雪,路上无人。走到半路,前方隐隐过来两个人,其中一个似是小虾。她心下奇怪,莫不是天黑了,老夫子还着人送他回来?不由顽心大起,忙闪身躲在一株粗大的合欢树后,手中团起两个大雪球,只等他过来便砸出去。   脚步声渐近,她正默念着“一、二”,“三“还未出口,只听一人说道:“二公子,您当真不走?”   阿琇生生止住抬起的手臂,悄悄探头看去,见小虾停下脚步对那人道:“将军不必再送了,请回吧。“那人道:“二公子,我来时主公吩咐,必要将您接回去!“小虾似沉吟了下,说道:“你回去禀告大哥,请他先拿那东西去将母亲换回来,重整旗鼓。这里民风淳朴,无人识得我,我在此地很安全,请他莫要为我担心。待他大事初定,我自会前去会合。“   那将军道:“您是怕在主公身边他要分神顾您。“小虾点点头道:“母亲之事已让他焦头烂额,我不能再给他添乱。”他停了一下,轻声道:“父亲的遗骨……”那人也压低声音道:“主公已寻回,二公子请放心。”他点点头。那将军又道:“我明日才走,请二公子再考虑考虑。”对他一拜,转身走了。小虾在原地站了会儿,继续往季家走去。   阿琇待他走远才从树后出来,她年纪虽小,却十分聪明,瞬息间便将小虾的身份猜出。她慢慢地往家走去,心中渐渐拿定主意。   推开院门,与正准备去找她的小虾迎面撞上。小虾低声问道:“你去了哪里?我怎么未见到你?”看了看她又道:“怎落了这一身的雪?“她微微一笑,绕过他进了屋。   季蒙早已等的不耐,见她回来,忙招呼着开饭。他今日捉了七八只鸟雀,兴致勃勃地比划着。阿琇一直沉默,小虾面上笑着,心中暗道不妙。   季蒙说到高兴处,拍拍小虾的肩膀道:“明日趁雪未化,我带你一起去。今日一只锦毛稚鸡着实漂亮,可惜让它跑了,明日捉回来送给阿琇。”小虾笑着正要应下,忽听阿琇说道:“不必了,他就要走了。”   一时屋内静了下来,季五看向小虾道:“你想起来了?”小虾不答,只看着阿琇。阿琇微微笑道:“阿爹,他的家人找来了。”转头看着小虾道:“是吧,苏二公子?”   季蒙叫道:“原来你姓苏!”阿琇道:“阿蒙哥,他便是乌程侯家的二公子苏衡。”季蒙站起身道:“哎呀!我最敬佩苏侯爷那样的大英雄,原来你是他的儿子。”语气颇为激动。   季五笑道:“恭喜公子与家人团聚!不知公子何时回去?”   苏衡正要说话,阿琇抢先道:“吃了饭就走,他家的人正等着呢!”苏衡面色微变。季五父子心中都有些不舍,气氛很是微妙。 ☆、五、你快走吧   众人草草吃过饭,阿琇收拾了碗筷,见灶台边放着一只季蒙今日捕到的野鸡,便唤了季蒙过来将鸡杀了。   屋中季五问苏衡家中是如何找到他的,他心不在焉,随口敷衍几句也来到了灶房。   阿琇正背对着门褪鸡毛,因是蹲着,显得愈发娇小。他走上前轻声说道:“你都知道了?”阿琇头也不抬,说道:“知道什么?知道你是苏衡?还是知道你骗了我们这么久?”   苏衡自知理亏,沉默半晌方道:“我当日怕贸然表露身份会有危险,后来又怕知道的人太多,传到公孙景处与你们不利……”   阿琇不待他说完,猛然站起,将手中鸡掷在案板上,搬过杌子站在上面,举刀便将鸡头剁了下来。   苏衡突然想起她说的那句要将自己剁碎了喂鱼的话,不禁摇头苦笑,只怕她此刻恨不得那只鸡便是自己吧。   阿琇回头看了他一眼道:“苏公子既已寻得家人,还请早日离开,免得连累了我们。”苏衡与她相处了大半年,知她年纪虽小,主意却大,此刻又在气头上,定是半句分辩也听不进耳,不由叹口气道:“我这就走,你莫要生气了。待大哥在江东立稳根基,我便回来找你。”   阿琇暗自奇怪,走便走了,还回来找她作什么?心中着实气恼他存心欺骗,当下并不理他,将案板剁得咚咚作响。她年纪尚小,纵然再聪明,也理解不了苏衡这番朦胧心思。苏衡又站了一会儿,见她全无说话之意,只得垂头出去了。   当夜,苏衡果真走了。季蒙原本要拉着阿琇同去送他,却见妹妹已锁门睡觉了。他一人将苏衡送到村口,说道:“小虾,哦,不,苏公子,待我妹妹再大些,我便去你那里投军,你可定要收下我啊!”苏衡自是应下。   转眼已是十五月圆,季蒙叹道:“这小虾才走了半月,我竟觉得好久似的。”阿琇哼道:“什么小虾,人家是苏衡苏公子!”季蒙又深深叹口气道:“妹妹你快些长大啊,这样我才能放心去投那苏公子军中。”阿琇白了他一眼,道:“你还是再过两年娶了嫂嫂,生了侄儿再走吧。”季蒙闻言“哇哇“乱叫道:“阿爹!你听听,这话是她一个小小女娃说得的么!”   父子三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各自睡去。阿琇回到房中,熄灭烛火,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缝照进屋内。她走过去将窗打开,寒风扑面而来,她打了个寒颤,忙又将窗关上,摇摇头上床睡觉去了。   许是今夜月光太亮,阿琇辗转到四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着。睡梦中忽觉大地震动,忙坐起身穿衣下床。出了房来,季五正披衣出来,阿琇忙问道:“阿爹,怎么了?”季五皱眉道:“像是马蹄声。”   须臾之间隆隆马蹄声已到近前,竟是停在季家院外。阿琇自门缝中望去,只见月光之下院外黑影憧憧。她慌忙说道:“阿爹,外面好多兵马!”   季五道:“快去把你哥哥喊起来,我去看看。”阿琇心中害怕,拉着父亲道:“阿爹,不要去!”季五拍拍她的头,开门走了出去。阿琇忙进里屋将季蒙喊醒,与他一同奔到院中。   跑到近前,便听到季五正与一为首的将领说道:“是有一个这样的少年住在我家中,但是半月前已走了。”那将领冷冷地看着他道:“将屋中的人都叫出来!”季五回头一看,说道:“家中只有一儿一女,俱已在此,将军请看!”   季蒙此刻已完全清醒,将妹妹护在身后,轻声问父亲:“阿爹,这是谁?”季五也低声说道:“荆州大将梁迩。”季蒙“啊”了一声,抬头紧紧盯着那人。   梁迩冷笑道:“这便是你儿子?”季五答是。梁迩转眼见阿琇躲在季蒙身后,挥手令军士将她拉到马前。季蒙正要上前,却被父亲紧紧拉住。   梁迩高坐马上,望着阿琇说道:“小姑娘,你家中的那位小公子呢?”阿琇看看父亲,抬头答道:“他半个月前就走了。”梁迩笑道:“去了哪里?”阿琇道:“不知道,他未曾说。”梁迩看着她,阿琇只觉那目光甚为可怕,忙低下头。   梁迩看了她片刻,转头令军士进屋搜查。半晌军士回报,并无异常。阿琇刚刚舒了口气,便听梁迩冷笑道:“大胆刁民,知情不报,私通逆贼,罪可当诛!”   阿琇大惊,抬头一看,却见他拔出长剑当胸刺来。阿琇已吓傻,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,忽然身后一股大力将她拉倒在地,有温热的液体喷洒在她脸上,瞬间模糊了她的双眼。她愣愣地坐在地上,看着父亲轰然倒地,骇地说不出话来。   直到耳边传来季蒙炸雷般的一声“阿爹”,她才醒悟过来,是父亲替她挡了这一剑。她连滚带爬地来到季五身边,见他睁着眼,唇齿微动,她忙将耳朵靠近他的唇,只听他说道:“跑……找苏……”她还没听清,气息骤然消失,季五已然气绝。   阿琇呆呆地坐在父亲身边,看着季蒙如疯兽般撕打着身边的军士。   梁迩冷眼看着兄妹二人,缓缓说道:“若是现在想起那人去处,还来得及!”见二人一傻一疯,均不理会,心中不耐,挥挥手道:“一个不留!”便纵马而去。他一走,大部军士也跟着走了,季家院外只余十来人。   季蒙此时已被打的浑身鲜血,倒在地上不能动弹。阿琇爬到他身边,抱起他的头,用衣袖将他的脸擦擦,却又如何擦得尽口鼻中汩汩流出的鲜血。她方如梦醒般嚎啕大哭起来。   留下的军士中一人笑道:“这小丫头倒是个绝色。”另一人摇头道:“怪可怜的!莫要再欺侮她了,给他们个痛快吧。”当下走过去举起刀便要挥下。   阿琇抬起头,只觉今夜的这轮圆月竟是鲜红的血色。她闭上眼,等着那刀落下。   风中传来破空之声,她睁开眼,正看见身前那军士扑倒在地,背心插着一支羽箭,顶端的翎羽还在颤动。她茫然四顾,身边的荆州士兵已是死的死、逃的逃,院中只剩兄妹二人。   院门外出现几个黑影,当先那人跃下马,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,抱起她急切地叫道:“阿琇!阿琇!你怎样了?”待看清她小脸上俱是鲜血,声音已然有些变调。   阿琇透过鲜血迷蒙的双眼,看到了苏衡,寒冬天里他却满头大汗。他身后一人问道:“衡儿,是她么?”苏衡不答,只叫道:“阿琇!阿琇!是我啊!小虾!”   阿琇脑中忽然响起梁迩那句“私通逆贼,其罪当诛”,抬起手一掌便打在了苏衡的脸上。身旁立刻有人喝道:“放肆!”苏衡身后那人说道:“退下!”走到他们身边说道:“衡儿,此地不宜久留,既然找到人了,速速离去吧。”   苏衡点点头,抱着阿琇上了马,扯过身后的大氅尽数包在她身上,回头说道:“大哥,将她兄长一同带走!”双腿一夹,马儿便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。   阿琇埋首在他怀中,突然想到今夜本是元夕,应是阖家团聚之日。自家却因一时善心招来了弥天大祸,落了个家破人亡,父死兄伤,热泪滚滚而出。她今年只有十岁,突逢大变,心中对苏衡既怨且恨,情难自抑,一口咬上了苏衡胸口。苏衡闷哼一声,却不推开她,右手握紧缰绳,左手仍环着她的腰,纵马狂奔。   阿琇只觉一股腥甜涌入口中,猛然想起父亲中剑身亡时喷涌而出的鲜血,一时心神大乱,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。 ☆、六、心中所思   初平六年八月,陈州牧魏德自东都迎楚帝至许都,改元建宁。十一月,皇帝封魏德为司空,行丞相事,着百官听其号令。   建宁二年三月,江南已是桃红柳绿,一片□□。   午后,江都苏府后园内,一名绿衣少女正在廊下看书,三五个侍女从院门外走来,其中一个圆脸青衣侍女笑道:“看!阿琇又在那儿看书了!”众人嘻嘻哈哈地上前,将那绿衣少女围住,青衣侍女抢过她手中的书笑道:“阿琇妹妹,二公子说话就要到了,你还不打扮打扮去前面迎着!”   那绿衣少女正是阿琇。她并不气恼,笑着拿回自己的书,说道:“柳絮姐,我这就去把书房收拾好。”对众人点点头,转身向内堂走去。   待她走远,柳絮身旁的黄衣侍女轻声说道:“阿琇待谁都亲切有礼,独独对二公子不冷不热。偏偏那位小爷还处处想着她。”柳絮望着她的背影叹道:“你们又哪里知道!”摇摇头也走了。   阿琇来到书房,将手中的书放好,又将书房整理了一番,环视一周,满意的点点头。想着苏衡便是回来了也要先去拜见母亲,一时也来不了,适才那书正看到兴头上,不如再看一会儿。当下又将那书拿出,坐在窗下看着。   才翻了两页,窗外便有一道阴影挡住日光,她抬头一看,苏衡正笑吟吟地站在窗边望着她。   她一阵恍惚,半晌才反应过来,忙跳起将书放好,站在案边等他进来。   苏衡笑着进了门,走到她面前比划了下,微皱眉头道:“这两个月怎的都没长高?仿似又矮了些!”她低着头不说话。   苏衡身后的小亲随孙伶“扑哧”笑道:“公子,不是季姑娘没长,是您长的太快了!”话音未落,便见自家公子冷冷地望过来,忙低下头,暗骂自己多嘴,公子怎会不知,定是故意说来逗季姑娘开心。   苏衡见阿琇仍低着头,心中一阵烦躁。四年前将阿琇兄妹自临江村救出后,她对自己便是如此不温不火。   当日他随父亲旧部回到兄长身边,没几日便听说荆州吕宗已探得他藏身之处。大哥庆幸他已回来,他却忧心季家会遭到连累,思虑再三,便要去接阿琇他们过来。大哥不放心,亲自陪他前往。待他们赶到时,正看到阿琇闭目受死。他只觉浑身发软,心中叫嚣着快过去,却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。危急中幸得大哥连射几箭,这才救下了阿琇。   彼时大哥依附于袁直,手中并无多少兵马。袁直听闻父亲攻打洛阳时无意中拾得了传国玉玺,竟绑了母亲,令大哥以玉玺相换。   这传国玉玺实乃不祥之物。父亲因它丧命,临死前交给他,他被吕宗追的穷途末路,情急之下跳入汉水,机缘巧合竟在江边被季五所救。大哥辗转找到他,欲接他回去。他知父亲亡故,旧部兵马俱被袁直所占,大哥自己尚无容身之所,如何能再保亲眷周全,况且他身上尚有传国玉玺。是以他便留在临江村。直到母亲被绑,大哥寻他商量,兄弟二人商定,将玉玺交于袁直,换回母亲及父亲旧部,重回江东开辟基业。   谁料百密一疏,竟被阿琇知晓,自己便生生被她赶了出来。想到此,他抚上左胸,阿琇那一口咬得着实不轻,他心口至今仍有疤痕。   他低头见阿琇仍是站着不说话,不由暗叹一声,笑道:“今日还有一位远客,你要不要见见?”阿琇抬起头,忽闪着眼睛望着他,迟疑道:“是谁……是阿蒙哥!”见他点头,她双眼中瞬时迸射出光华,便要往门外跑去。   他忙将她拉住道:“稍等片刻!他此时正在见大哥。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我只去前厅外等着,待他们说完话再进去。”说着挣脱他的手跑了。   他望着空空的手掌,摇头苦笑。大哥用玉玺换回母亲,袁直也将父亲旧部三千余人归还了大哥。大哥便靠着这些兵马一路东进,打下这江都城,招兵买马,苏家方又有了立足之地。   季蒙伤好之后便投到大哥军中,随军四处征战。他将阿琇带到府中交给母亲照顾,母亲因季家救过他的性命,待阿琇自是不同。阿琇却不愿如此待在府中,屡次闹着要出去。他又怎会让她独自在外,季蒙也担心她年幼无依,几番劝说才将她留下。因她本就不是奴仆,府中人自不会使唤她,她自己却是闲不住,又爱看书,一来二去便将他书房事务接管了下来。   苏家男子个个都是自小开始历练,大哥也是冲龄便随父亲征战,他自是不能例外。阿琇虽住进府中,他却不能像在临江村般与之相伴。每每领兵间隙,他便急急回府见她。时日一长,连母亲都看出了他的心思,私下告诫他,阿琇与他并不般配,他的婚事自有兄长母亲做主。大哥却笑道,若是他喜欢,待阿琇大了便收了又何妨。   大哥说这话时,他的心砰然一动,却又想到阿琇年纪尚小,只怕还不晓事,若是贸然提出,恐会适得其反。只是这话已在他心中生了根,至此看待阿琇更是不同,心里直盼着她快些长大。想到她如今对自己的态度,不禁异常苦恼,他便时时在这甜蜜与忧虑中煎熬着。   他的这番心思阿琇自是不知,此时她正翘首等在前厅外。   季蒙从军之初,苏徖念他父子对苏衡有恩,且他年幼,便将他带在身边作为亲卫。这几年随自己四处征战,他也甚为勇猛,初平五年,更是在攻打牛渚营时,自带一百人马,孤军深入,引敌入围,立下奇功。   苏徖正与季蒙说着话,见阿琇不时探头,笑道:“看来有人等急了!你到了子瑜军中,多多历练,将来必成大器。去吧!”季蒙告罪退下。   门外阿琇见季蒙出来,欢呼一声扑了上去。季蒙将她稳稳接住,抱起来笑道:“如今已是大姑娘了,还是稳重些好!”阿琇心中欢喜,笑而不语。   二人来到房中,阿琇急急问道:“阿蒙哥这次回来住几日?”季蒙道:“明日便走。”阿琇瞬间垮了脸道:“为何这么快?”季蒙笑道:“主公荐我到谢琅谢将军军中,明日便去。”阿琇问道:“是那中郎将谢琅?”季蒙点头称是。   阿琇笑道:“听闻他谋无不成,规无不细,乃是当世奇才,阿蒙哥你定要好好学学。”季蒙笑着应下。又问了她的衣食起居,阿琇自是答好。   兄妹俩又闲话一会儿,季蒙方说道:“阿琇,你如今与二公子……”阿琇一怔,疑惑地看着他,他继续说道:“我此番与二公子一同回来,他说你仍是不大理睬他。阿琇,你还在气他么?”阿琇沉下脸道:“这人好不知羞!这事儿也与你说!”   季蒙正色道:“二公子这些年如何对你我也是看着的,你……”阿琇不待他说完便道:“阿蒙哥,我只要与他多说几句话,便觉得对不起阿爹。”季蒙默了半晌方道:“当日之事也不能怪他。生在这乱世之中,本就是朝不保夕。他当时能冒险回来救咱们已很是难得。”   阿琇知他说的在理,只是父亲之死对她伤害颇深,一时若要原谅苏衡又有些不甘。 ☆、七、此处甚好   季蒙知她素来是有主意的,见她不说话,也不再多言。又想起一事,说道:“主公已请旨,欲举二公子任阳羡长,怕是不日圣旨便到。”   阿琇道:“如今这吴郡、会稽都在主公手中,还要皇帝的圣旨?”季蒙道:“天下诸侯虽众,表面上仍以大楚为尊,便是那魏德自比丞相,也不敢太过谮越。”阿琇道:“这魏司空是在效齐桓晋文挟天子以令诸侯,为其献此计谋者当重赏。”   季蒙惊讶地看着她道:“阿琇,你这话与王晖王长史所说一般无二。你是从何处听来?”阿琇笑道:“我日日在这府中,能从何处听来?自己想出来的。”季蒙叹道:“你若是男儿,比我要强上百倍。”忽一拍头道:“险些忘了,二公子与我说,想让你与他同去阳羡。”   阿琇讶异道:“要我同去?为何?”季蒙皱眉道:“我想了想,你与他同去也好,总强过你在这府中。”他如今已有二十,苏衡对妹妹的心思自是看的出来。他知道阿琇不愿留在苏府,苦于没有去处。自己常年在军中,身无长物,还没有能力去置办宅院。况且让年幼的阿琇独居他也着实放心不下。苏衡既然对阿琇钟情,对她也自会悉心照料,总强过她孤身一人留在这苏家后院。再过几年,自己立了军功,得了封赏,若她仍不愿原谅苏衡,将她接出来便是。   阿琇这几年待在苏府实在难过,她生长乡野,恣意纵情惯了,苏家门第高,规矩大,举止说话都要小心翼翼。每日行动也只在后园、书房之间,十分憋闷。是以能离开苏家她确实心动,转念想到要日日与苏衡面对,又颇觉便扭,一时拿不定主意。   季蒙也不逼她,只让她再多加考虑。兄妹二人就此别过,阿琇直送到府外,看着他纵马而去,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。   来到书房门外,探头看了看,里面空无一人,便想着将那尚未看完的书拿到房中去看。待进得书房,却遍寻不到,心中正在奇怪,忽听身后有人笑道:“在找什么?”   阿琇忙回头,见苏衡正站在门口,她低头不语,苏衡敛了笑容,走近说道:“你兄长都与你说了?”阿琇知他问的是阳羡之事,轻轻点点头。   苏衡又道:“你可愿意?”阿琇竟觉得他语气异常温柔,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。苏衡本就生得好,如今在军中历练,愈发显得英姿勃发。阿琇忽觉脸上阵阵发热,忙又低下头。   苏衡自认识阿琇以来,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这种娇羞之态,一时怔愣在当场。心中猛地涌起一阵喜悦,轻声说道:“我知你在这府中不自在,你若随我同去,我必不约束你。”   阿琇闻言双目放光,问道:“当真?”苏衡笑道:“我何时骗过你!”见她突然变了脸色,这才想起当年确实骗过她,当下自悔失言,懊恼不已。   所幸阿琇片刻后又问道:“太夫人那里……”他忙道:“母亲那里我自会去说,大哥那里我已说过了。”阿琇权衡再三,终是点点头。   苏衡大喜,他自是有番打算。自得知要往阳羡就任,他便盘算着将阿琇带走。一则既为一县之长,必要守土守乡,不能像如今这般时时回来。二则因他那点心思,母亲已对阿琇有所顾忌,若他与大哥不在,恐母亲寻个事由将她送走。三则到了阳羡,便可日日与阿琇相对。   他自幼行事之前便喜谋划,当下与兄长说了,苏徖在此事上素来豁达,岂有不同意的,如此便是母亲反对他也可抬出兄长。又对季蒙动之以情,季蒙也知妹妹在苏府内的境况,便同意他将她带走。   苏衡笑道:“待圣旨一到,咱们便动身。阳羡景致秀丽,你定会喜欢!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我只是暂且借住你处,将来阿蒙哥来接我,我便回去。”苏衡忙应下。   四月初,圣旨下,举苏衡任阳羡长,此时苏衡年十七,开府立业。史载其“风华正茂、雄心斗志,头角峥嵘”。   苏徖对弟弟十分关心,自幕僚中挑选三四个稳重可靠之人随他同去,又在世家子弟中广选人才,充入苏衡府中。   苏母对阿琇同去阳羡一事颇为不满,奈何苏徖已应允,她为内妇不便过多干预。她本是苏徖苏衡的姨母,当年随姐姐一同嫁与苏坚,初为滕妾,后苏夫人病故,她取而代之,照顾尚年幼的苏徖兄弟,被兄弟二人事为亲母。   她久居世家,深知婚姻的重要,阿琇虽生的貌美,又聪明伶俐,出身实在太低,为妾尚显不足,如何能配得起苏衡。她本欲找个时机将她搬出府,隔开二人,谁料竟被苏衡识破,抢先一步。至此她方知苏衡对阿琇确实动了真心,心中对阿琇更是不满。盘算着尽早与苏徖商量,将苏衡的亲事定下来,绝了他的念头。   十日后,苏衡如愿带阿琇赴任。   建元二年六月,袁直奉传国玉玺,以天命之所归,于寿阳称帝。一时天下群雄并起,苏徖趁势攻其丹杨、广陵二郡,彻底与之决裂。   此时苏衡也十分忙碌,苏徖领兵在外,他虽仅为一县之长,却要兼顾江东各郡之事务,亦要打点大军征战所需粮饷。阿琇不常见他,倒也乐得自在。   阿琇此行苏衡虽未明说,但他带来的俱是府中旧人,皆知二人纠葛,对阿琇也熟悉。阿琇本就是活泼讨喜之人,除对苏衡依旧如故外,与府中诸人皆相处融洽。   这日,天气分外炎热,阿琇坐在窗前看了会书,只觉心神不宁。看看四下无人,便脱去外衫,斜倚在凉榻上,昏昏欲睡。   窗外蝉声不绝,阿琇仿佛又回到临江渔村,夏日午后季蒙带她去田间捉泥鳅,那泥鳅滑不溜手,扑腾扑腾地竟跳到了她的脸上,她吓得大叫,睁开了眼,这才发现是做梦。   阿琇轻吁一口气,却看见苏衡脸色微红的坐在榻边望着她。她忙坐起,怒道:“苏公子,非礼勿视!”苏衡忙道:“我见你睡着了,如今虽是暑天,也要当心着凉。”阿琇低头一看,果见身上盖着凉被,心知错怪了他。   苏衡笑道:“今日天热,我带你去个好地方。你快些起来!”说着出了房去,让阿琇梳洗更衣。   出了府门,却未见车驾,仅孙伶牵着苏衡的白马。阿琇问道:“我要怎么去?”苏衡道:“我骑马带你。”阿琇当下沉着脸道:“我坐马车。”苏衡轻声哄道:“马车太慢,那处多是山路,车架实难通过。且天气炎热,在车中也太憋闷了。”阿琇想了片刻,终是抵不住玩心,被他抱上了马。   苏衡将阿琇放在身前,右手持缰,左手牢牢搂着她的腰,将她按在胸口,口中说道:“坐稳了!”双腿一夹,马儿便疾驰而去。   阿琇起先并不太愿靠近苏衡,马儿越跑越快,几次都仿似要将她颠簸下来,无奈之下只得紧紧抱着苏衡的腰。   如此奔驰了约半个时辰,已从官道来到了山间。盛夏的林中十分凉爽,满目苍翠,苏衡放慢了速度,阿琇也抬起头左右张望,片刻后叹道:“此处真好!”   苏衡笑道:“还有更好的。”当下催马前行,越过密密的树丛,来到一处山谷中。 ☆、八、林中遇险   阿琇只觉一阵凉风夹杂着水气扑面而来,奇道:“竟然有水?”苏衡笑而不答,纵马绕过前方一块巨石,眼前赫然出现一汪碧绿的深潭。   阿琇一声惊呼,挣扎着跳下马,几步奔到潭边,一个猛子扎进了潭中。苏衡大骇,忙下马跑到潭边,高声急呼:“阿琇!阿琇!”便要下水去救。   只见潭中心冒出气泡,阿琇自水中跃出,冲他嘻嘻一笑,挥挥手又沉入水中。他这才想起阿琇自幼长在江边,滚滚长江中都能嬉戏玩耍,又何惧这山中清潭。于是放下心来,坐在潭边看着阿琇玩闹。   阳光透过树林斑驳地印在水面上,他只觉此时的阿琇美的惊人,如同幼时在方外异志中看到的神女一般。   他在潭边看了片刻,见阿琇并无上岸之意,恐她一时贪凉得了病,便向她招招手。阿琇不知何意,游到岸边,刚要说话,竟被他抓住双臂拎出了水。   阿琇站在岸边,呆了一瞬,方反应过来,正要发怒,却见他双眼望着自己,脸色似红似白,神态十分怪异,不由上前一步道:“你怎么了?”   苏衡退后一步,背过身去,脱下外袍递给她,说道:“快将湿衣换下!”阿琇接过外袍,低头一看,立时也红了脸。夏日衣裳轻薄,沾水后紧紧粘在身上,此刻她竟如同未着寸缕一般。   阿琇转到树后,探头见他仍背着身,忙将衣服换下,摊在潭边石上晾晒。   二人坐在潭边一时无言。半晌阿琇轻声道:“你是如何发现这里的?”苏衡答道:“月前带兵围剿逆贼时路过此处,便想着得空带你来看看。”阿琇问道:“何方逆贼?”苏衡看看她,见她也看着自己,笑道:“前吴郡太守的门客。”阿琇又问道:“可要紧?”苏衡见她颇为紧张,摸摸她的头道:“无碍的,乌合之众,你莫要担心。”   阿琇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苏衡望着她,心中一动,柔声说道:“阿琇,你可愿与我在一起?”阿琇转过头望着他道:“我不正与你在一起么?”苏衡一愣,知她未懂他的意思,苦笑一声,摸摸她的衣服道:“衣裳干了,快去换上吧。”阿琇应声而去。   待阿琇从树后出来,苏衡接过她手中的外袍穿上,打了一个呼哨,马儿便从林中奔出。苏衡正要将阿琇抱上马,忽面色一变,抱着阿琇滚在了地上。   阿琇只听到耳边箭矢呼啸而过,肩背火辣辣地疼,想是摔倒时被擦伤。苏衡将她护在身下,轻声说道:“莫怕!”待箭雨稍歇,立刻拉起她跑入林中。林中树木茂密,箭矢纷纷打在树干上落了下来,一时缓解了二人之危。   苏衡带着她往密林深处跑去,直到再也没有人声传来方停下。阿琇靠在树干上剧烈喘息,转头却见苏衡侧躺在地上。阿琇忙上前道:“你累了么?”苏衡似极其虚弱,轻声说道:“你没受伤吧?”阿琇摇摇头,忽生出一种不祥之感,轻轻将他翻转过来,便见一支羽箭插在他的背心处。   阿琇一时慌了神,问道:“小虾,你觉得怎样?”苏衡忽然笑道:“你原谅我了!”阿琇急道:“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!”苏衡轻声道:“你又叫我小虾,便是不记恨我了,是么?”阿琇哭道:“你别说了!我不怪你了!”   苏衡想大笑,奈何背后伤处实在太痛,他吸了一口气道:“阿琇,先别哭……我靴内有把匕首……你拿出来,将箭杆……割断……切莫要……去拔那……箭……”阿琇忙依言照做。   匕首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器,可她力气太小,连砍了三次才将箭杆砍断,又将苏衡伤口弄出了不少血。阿琇忙伸手去捂,却又如何止得住。情急之下,将外衫脱下,用匕首割裂,撕成布块,用力按住伤处。口中说道:“小虾,还能走么?我带你出去。”   苏衡失血过多,神智已有些不清,仍强撑着道:“先别急……待天……黑……”阿琇顿时明白,此时若那些刺客尚未离开,出去只能送死。若是他们直到天黑仍未回去,孙伶定会带人前来寻找。   阿琇坐在地上,手仍按着他背后的伤口,只觉布已被鲜血浸透,忙扔下重又换块。那血仍汩汩流出,她知若再不止住,苏衡怕是等不到天黑。思及此,才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,滴落在苏衡脸上。   她侧头抹了下眼泪,眼角余光瞥见身侧树下有几株粉紫色大花,心中一动,放下苏衡跑过去细看,竟与书上所画的白芨十分相似。她不及细想,忙用匕首连根挖出,除去茎须,削去外皮,切成小片放在口中嚼碎,那白芨之根极苦,她强忍着,将碎末吐出敷在苏衡伤口处,待将伤口处涂满,又用布条紧紧绑住,这才跑到一边哇哇吐了起来。   待她吐得干净,太阳已下山,天色半黑,深山中时有野兽吼叫声传出,气温骤然降低。苏衡仍是昏迷,伤处的血却渐渐止住。她抱膝坐在苏衡身边,心中既担心又害怕,身上也越发得冷,她便这样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。   醒来时已在疾驰的马车中,她猛然坐起,口中高呼“小虾!”马车骤然而停,孙伶掀开车帘道:“季姑娘莫担心,公子在前面车中。”阿琇见到他,心中一松,向后一倒,又昏了过去。   阿琇再次醒来已是回到了府中,衣裳已被换过。她下床穿好衣服便急急赶到苏衡房中。   苏衡仍未苏醒,许是失血过多,面色十分苍白。她在床边坐下,心中想道:“阿爹虽因他而死,却不是他所为,他也救了我和阿蒙哥,收留照料我,如今又为我受伤。罢了,罢了,又何必再去恨他,即使恨他一辈子阿爹也不会活过来。”   孙伶急匆匆地领着大夫进来,见到她面上一喜,道:“季姑娘,你醒了!这下公子能放心了!”阿琇道:“他醒来过?”孙伶道:“适才醒过一次,听说你仍未醒,一急又昏过去了。”阿琇闻言大为感动。   孙伶请大夫为苏衡换药,见阿琇站在一旁一动不动,本想让她回避,话到嘴边又止住。他自小跟随苏衡,对这位公子爷的心思十分清楚,若是旁人苏衡恐会生气,阿琇他应是不会介意。当下特意让开了些,好让她看个清楚。   阿琇哪里知道他的小算盘,紧盯着大夫的动作。见苏衡后背的伤口约有两寸,红肿一片,只听那大夫道:“二公子命大,再偏左半寸便伤及心脉。”阿琇当时慌乱,并未仔细查看苏衡伤口,如今看到,心底也是一阵后怕。又听大夫道:“只是奇了,箭伤创口应没有这么大。”阿琇闻言一愣,转而想到定是自己砍断箭杆时不小心所致。   那大夫不再说话,专心替苏衡包扎。孙伶见阿琇紧皱着眉头,转了转眼珠,问道:“公子可有大碍?”那大夫一愣,心道这小子是傻了么,昨日不都问过了?却见孙伶瞟了眼阿琇,又对他挤挤眼。这大夫久居世家,当即便明白过来,故作沉吟道:“不好说啊!若能挺过今夜,应是无碍了。”   阿琇闻言更加担心,见孙伶送大夫出去了,又坐回床边看着苏衡。孙伶走到廊下,轻声对大夫道:“公子醒来定有重赏!”大夫谢过退下。 ☆、九、和好如初   他往房内看了看,见阿琇已坐在床边,心中暗笑,脸上却是一付如丧考妣的模样,只恨不能挤出几滴眼泪,故作沉重地走入房中。   阿琇见他进来,轻声问道:“孙小哥,我想今夜在这儿看着,可否?”孙伶暗暗叫好,面上作出为难之色道:“季姑娘,这……”阿琇忙道:“我会照顾病人!当年小……二公子落难时便是我照顾他的!”孙伶想了一会才道:“既如此,有劳姑娘了!”对她一礼后退到门口,又道:“我就在外间,姑娘有事只管叫我。”见阿琇应下后便退了出去,将房门关上。   阿琇守在床边,不时探探苏衡额头,苏衡动一动、哼一哼她都要紧张半晌,不时给他喂水,忙乎了一夜,直到天色将明时才支撑不住,趴在床边睡着了。   苏衡醒来时天已大亮,他微侧头便看见了阿琇,心中一动,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头。阿琇猛然惊醒,见到他正看着自己,呆了一瞬,忽扑到他身上哭道:“我以为你要死了!”   苏衡又惊又喜,想要将她抱住却被她压住了手臂,动弹不得,只能柔声哄着:“怎么会?我不是好了么。”心已化成了水,只觉这一箭受得大为值得。   孙伶在外间听到动静,推开房门探头,见此情形正要退出去,却见苏衡看了他一眼,忙上前道:“公子,您醒了!季姑娘担心您,守了您一夜!”   阿琇见有了外人,忙坐起来,擦干眼泪道:“小……二公子,你想吃什么,我去做。”苏衡见她眼下泛青,心中不舍,轻声道:“你回去歇着吧,我什么也不想吃。”说罢看了眼孙伶。孙伶忙道:“季姑娘,你先回吧,有我在这,你就放心吧。”阿琇见苏衡虽极虚弱,但眼中已有神彩,稍稍放下心,回房歇息了。   待她走远,苏衡冷着脸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!”孙伶一惊,偷偷看了眼他,小心地说道:“公子,季姑娘很关心你。”当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阿琇如何如何担心。   苏衡静静听着,眼波流转,半晌后说道:“她会是你的主母,日后不许再骗她!”孙伶闻言心头一凛,他知道苏衡喜欢阿琇,却不知他竟是铁了心要娶她,忙跪地认罪。苏衡并不看他,淡淡地说道:“你只记得,她难过一分,我便难过十分;谁伤她一分,便是伤我十分。”   苏衡未伤到要害,却失血过多,十分虚弱,又在床上躺了十来日。只令孙伶将公文搬到床边批阅。阿琇不时来看望他,他也不避着,有时甚至让阿琇念给他听,或是他口述阿琇执笔。阿琇对他已心无芥蒂,遇到有趣儿的还要评论一番,偶尔一二句,却能让他茅塞顿开,不由对她更加喜爱。   阿琇私下问他可知刺客来历,他只随意说道:“你莫要担心,我已着人办了。”阿琇当他不便说,便不问了。   苏老夫人闻讯自江都赶来,见阿琇守在床边,已是心生不悦,后又听说苏衡受伤原委,更是气恼阿琇。阿琇本就聪明,见苏老夫人不悦,便找个借口退了出来。   老夫人细细查看了苏衡的伤势,又嘱咐了孙伶几句,便挥退左右,说道:“衡儿,为娘此来还有一事。”苏衡忙道:“母亲请讲。”她轻笑道:“你如今已大了,又开了府,府中事务总需人打理。”苏衡点头道:“母亲言之有理,我这里虽人口少,也确实要人打点。”苏老夫人一喜,又道:“江都许氏的大女儿,才貌兼备,人品也好,你若有意,我让人送幅小像给你看看。”   苏衡故作惊讶地说道:“母亲这是何意?我这府中事务已交给阿琇了。”老夫人闻言强忍怒气说道:“她年纪尚小,如何打理的了?”苏衡笑道:“府中人少事简,正好让她先学着。”老夫人不由站起身道:“衡儿,你真要如此?”苏衡敛了笑道:“母亲,阿琇哪里不好?”   苏老夫人冷笑道:“她又哪里好了!衡儿,咱们苏家若想在这江东立稳,必要与那些世居此地的高门大家修好。不止你,便是你的弟弟妹妹也都要如此。”   苏衡沉默半晌道:“大哥尚未娶妻,我不能越过他。”苏老夫人没料到他竟会用这招耍赖,大为气恼,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走了。   建宁三年十一月,袁直在内忧外患,穷途末路下病死。苏徖占其丹杨、广陵二郡,整个江东已尽在苏氏掌中。   阿琇随苏衡在阳羡已住了大半年,苏衡当日以受伤不便为由,请阿琇帮其管理府中内务。阿琇起先不愿,架不住苏衡诱哄,又觉苏衡因她而伤,自己帮忙也是应当。待到苏衡伤愈,阿琇几次提及此事,苏衡以公务繁忙为由,仍央阿琇代管。一来二去,府中诸人皆知,不论将来如何,如今这阳羡府中,阿琇已俨然如女主人一般。   十二月,苏徖大军得胜回师,迁治所于吴郡。司空魏德欲使其安定江东,上表楚帝,封其为吴侯。   阿琇这几日十分忙碌,因新封的吴侯苏徖要来。苏衡见她如此,笑着劝道:“你也不必太过小心,大哥只是来看看我。”阿琇摇头道:“主公令你主政一方,便是有磨练之意。古人云,齐家治国平天下,若是小小内府都杂乱无章,又如何能将阳羡治理的好。”想了想又道:“主公随行都有何人?是住在府中还是驿馆?”   苏衡道:“我只知有长史王晖,中郎将谢琅。”阿琇皱眉道:“如此便要住在驿馆了。”苏衡看着她,只觉她此时俨然如初嫁新妇,烦恼着如何款待宾客,分外可爱。心神一荡,轻声说道:“阿琇,你今年多大了?”   阿琇正在盘算如何打点众人食宿,闻言一愣,白了他一眼道:“你傻了么?过了年就十四了!”苏衡喃喃道:“十四……”阿琇奇道:“你怎的了?”苏衡不答反问:“季蒙年下回来吗?”阿琇摇头不知,忽笑道:“阿蒙哥不是在谢将军帐下,待他来了,你帮我求求他,让阿蒙哥回来看看我!”苏衡忙点头应下。二人又商量了一会儿,苏衡便到前堂理事去了。   苏衡此时想的是,趁兄长得胜之际,求他应允与阿琇的婚事,长兄如父,便是母亲也不便太过干涉。他也知母亲说的有道理,只是如今要他抛下阿琇另娶,是万万做不到的。   三日后,苏徖一行来到阳羡,兄弟二人一年多未见,分外亲热。苏徖见弟弟老成持重不少,阳羡在其治下法令有度,百姓安定,心中十分欣喜。   阿琇已在前厅摆好筵席,远远见众人过来,便退了出去。一时众人入席,鼓乐齐鸣,歌舞升平。   阿琇正在后院,忽见孙伶急匆匆地跑来,迎上去问道:“何事?“孙伶道:“主公兴致高涨,要听谢将军抚琴。“   谢琅精通音律,尤擅抚琴,阿琇早有耳闻,忙去书房中将琴取出交给孙伶。   厅中谢琅奏完一曲,苏徖抚掌笑道:“余音绕梁,三日不绝啊!“谢琅含笑归座,望了望他们兄弟叹道:“兄友弟恭,琅着实羡慕。“   苏徖与他自幼相交,自是明白他的意思,当下也敛了笑。苏衡却问道:“子瑜兄有何烦恼?“苏徖道:“他是看到你我兄弟,想起了自己。“苏衡奇道:“并不曾听闻子瑜兄有何兄弟?”   谢琅长叹一声,将酒斟满,一饮而尽,说道:“陈年往事,乃是我谢家人心头之憾。“    ☆、十、谢氏家规   谢琅父亲只娶了谢母一人,谢家多年也只有谢琅一个孩子。他十一岁时,谢母又生了一女,全家万分欣喜,爱如珠宝。待到孩子百日,谢母带其回母家省亲,船行至丹徒时竟遇水匪。谢家护卫不敌,被斩杀殆尽。谢母恐受□□,欲自尽,又不舍幼女随己赴死,便将孩子放入木盆之中,投入江中,希冀能有人将其救起,随后便跳入江中求死,幸被过往渔民所救。   谢父得知后,带谢琅率五百军士,将那伙贼人尽数剿灭,只是幼女却再无踪迹。谢母经此一事,大受打击,一病不起,四年后郁郁而亡,临终时要谢琅定要找到妹妹下落,生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   苏衡听到一半已有所动,待他说完忙问道:“令妹可有名字?”谢琅犹在伤感,闻言一愣,道:“因家母十分喜爱舍妹,在满月时为其取名琇。”   苏衡站起身,看向苏徖,苏徖击掌道:“我竟没有想到!”谢琅不明所以,苏衡招来孙伶,耳语几句,孙伶匆匆出去,片刻后回来,手中捧着一物递给谢琅。苏衡道:“子瑜兄可认得此物?”正是阿琇的襁褓。当日他离开临江村,季五请他代为寻找阿琇父母,便将此物交给他作为凭证。   谢琅接到一看,虽未见过,但上绣的图案是母亲最爱的芙蓉花,心念一动,翻开襁褓内侧,果见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“琇”字。他幼时,母亲也喜在他衣物内侧绣上名字。他颤声问道:“此物从何而来?”   阿琇见前厅中宾主尽欢,想着应是无事了,回到房中,刚倒了杯茶,孙伶便来敲门,请她过去。阿琇问道:“何事?”孙伶笑道:“是天大的喜事,姑娘一去便知!”   阿琇满腹疑惑地来到前厅,见堂上除苏家兄弟,尚有两人,一人四十余岁,另外一人二十出头,相貌十分俊美,心知应是王晖与谢琅。   她正要与苏徖见礼,那俊美青年一个箭步来到她面前,将她上下打量一番,问道:“你是阿琇?”神情极为激动。他二人不知道,在场诸人却看得清清楚楚,二人相貌极为相似,所不同的是谢琅更为英气,阿琇则偏秀美,一看便知应是嫡亲兄妹。苏氏兄弟对视一眼,都在暗道以前怎么从没想到。   阿琇退后一步,望向苏衡,苏衡道:“阿琇,这位便是谢琅谢子瑜。”阿琇忙要见礼,被谢琅拦住,说道:“阿琇,我是大哥!”   阿琇大惊,她早先已从季蒙处得知自己身世,除偶尔会猜想下亲生父母,对寻亲一事并不十分热衷,心中只当季蒙是嫡亲的兄长。如今冒出个谢琅自称大哥,吓得她又退后了几步,靠在苏衡身边,紧紧抓住他的衣袖。   苏衡微微一笑,轻轻握着她的手,将她带到谢琅面前道:“莫怕,我问过了,你应当就是子瑜兄的妹妹。”谢琅道:“你是四月初六辰时所生,右腿外侧有一豆大朱砂胎记。”阿琇并不知自己生日,胎记却是从小就有。   苏徖也笑道:“阿琇啊,你去照照镜子,便知子瑜所言非虚。”   阿琇又后退几步,抬头问道:“我既是你妹妹,你们当初为何要扔了我?”谢琅目中含泪,将那往事说给她听,阿琇听完喃喃道:“竟是这样!”又问道:“你们为何不去找我?”谢琅半蹲下身道:“怎会不找?!父亲与我找遍了江东之地!我们如何知晓你竟逆流飘到了江陵。”   此言一出,连苏衡都觉惊讶,阿琇当年是如何从下游逆流而上的?忽想起季五说过,当日是一群江豚簇拥着木盆,莫非是那些江豚带着木盆逆水而上?又想到阿琇若不是这番奇遇,自己如何能遇到,看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。   此时已由不得阿琇不信,她忍着泪道:“那……爹娘呢?”谢琅轻声道:“娘思念你,得了病,十年前便去了,爹前年也走了,如今家中只剩大哥一人。阿琇,大哥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你……若是爹娘泉下有知……”说到此他已哽咽。   阿琇再不怀疑,叫道:“大哥!”扑进谢琅怀中,兄妹二人相拥而泣。   苏徖在旁笑道:“谢郎啊谢郎,你妹妹年幼,你怎也如妇人般哭哭啼啼!这是天大的喜事,来来来,速速与我痛饮几杯!”   谢琅止住泪,拉着阿琇上前,斟满杯中酒,对苏衡道:“多谢二公子救阿琇性命!”深深一礼后一饮而尽。苏衡忙还礼。谢琅又斟满杯,对苏徖道:“多谢主公收留舍妹!”苏徖笑道:“你我亲如兄弟,何必如此客气!”   谢琅此时已无心久留,当下要带阿琇回家告慰父母之灵。苏衡心中不舍,却又不能开口阻止,只得让人将阿琇随身之物收拾好。   苏衡看着谢琅的车架走远,方回到府中,苏徖正在厅中等他,见他垂着头走来,不禁笑道:“傻小子!这是好事!”   苏衡道:“我知道,阿琇与家人相认,确实是好事。”苏徖拍拍他的肩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见苏衡疑惑地望着他,摇头道:“你素来聪敏,怎的今日如此迟钝。”回身坐下道:“谢家累世公卿,如今更是江左豪门之首,若单论门第,只怕比咱们苏家还要高些。”   苏衡在他身旁坐下,他接着道:“我知你钟情阿琇,只是你若要娶她为妻,以她的出身,母亲定是不愿的,我也不能太过忤逆。如今却是不同,阿琇是谢氏宗女,这样的出身便是皇后也做得,母亲只怕欢喜都来不及。”   苏衡一愣,旋即明白过来,心中涌上一阵狂喜。如若母亲同意,与阿琇的婚事便再无阻力。当下起身向兄长深深一揖道:“多谢大哥提点。”   苏徖又道:“有件事你需知道。谢氏自先祖起便有一条家规,凡谢家子弟,终身只娶一人,谢氏之女,不得与人共侍一夫。”   苏衡奇道:“这是为何?”苏徖道:“我问过子瑜,只是年代久远,他也不知原因。谢家能自高祖时便稳立朝堂,想是与这有关。因不得再娶,所生子女无异姓子,无论媳家或是婿家,必都会全力支持;又因姻亲简单,不蔓不枝,凡有党派之争,谢家超然事外,是以三百年来朝堂几次大变动,谢家均安然渡过。”他顿了一下又道:“但是坏处也很大,便是子嗣不兴。子瑜这一辈,谢家嫡传里竟只有他一人。这对世家来说,也是大忌。”   苏衡道:“难道从未有人违反过?”苏徖道:“这就是奇怪的地方!谢家都是长情之人,立规数百年,竟无一名谢家男子违背。”苏衡问道:“女子呢?”   苏徖道:“谢家数百年来女子极少,有时几代没有一个女儿。听子瑜说,共有三位谢家女,因丈夫再娶而自请下堂,由谢家奉养终老。”   苏衡沉默半晌道:“若是嫁入那王侯之家,也不许丈夫纳妾不成?”苏徖摇头道:“谢家门第虽高,女子却从未有为后为妃的。谢氏一族相貌都生的好,成亲却很晚,子瑜的父亲年近四十才娶了他母亲,便是因为他们对婚姻极为慎重。” ☆、十一、去哪里了   苏衡点点头道:“有这家规,是要慎重,只怕女子更是难嫁。”苏徖笑道:“这倒不是!谢氏毕竟是百年大族,谁家不想与之结亲。加上谢家女子本就少,个个品貌出众,但凡有女子待嫁,必是百家争求,世家皆以能娶到谢氏之女为荣。”   说到此他看了一眼苏衡,一字一句道:“所以,你若娶了阿琇,便终身不得再娶旁人!”见苏衡看过来,他又道:“便是她将来无所出,你也只能从族中过继,而不可再娶!”   苏衡正色道:“大哥,我心中只有阿琇一人,今生非她不娶!”苏徖紧盯着他道:“大哥与子瑜有总角之好,你若违了此规,大哥也无颜再见他了。”苏衡迎上他的目光道:“我若有负阿琇,便让我偶影独游,孤独一生!”   苏徖点点头道:“好!既如此,大哥便向子瑜提亲。”苏衡大喜,跪下道:“多谢大哥成全!”苏徖将他扶起道:“你先别高兴,子瑜未必会应允。谢家从不将女儿嫁给权贵之家,许是怕夫家权势过大不守家规。”苏衡急道:“我与阿琇自幼相识,这么多年相伴,岂能与普通人相提并论!”苏徖皱眉道:“莫急,待我找个时机探探子瑜口风再说。”   苏衡从喜到忧,郁郁不乐。苏徖道:“我此来有一正事与你商量。”苏衡忙道:“大哥请讲。”苏徖正色道:“我要为父报仇,攻打荆州!”   苏衡一振,苏徖接着道:“你当时年幼,不知内情,大哥每每想起,都恨不能立时杀到荆州。当日父亲虽奉袁直之命攻打荆州,他敬佩公孙景是个英雄,又是大楚宗室,不愿与他为敌,便私下与他商定,我军只佯攻数日,便以久攻不下为由撤军。谁知那公孙景不知从何得知父亲有传国玉玺,竟使了奸计,令那吕宗害死了父亲。”   苏坚死时苏衡就在他身边,想起当日的情形一时也黯然。苏徖道:“如今我们已有江东,与当日寄人篱下不同,且大军刚刚得胜,气势正盛。而荆州数年来未曾有过战事,想是兵马懈怠,此时不打正待何时!”   苏衡忙道:“大哥,我也同去!”苏徖摇头道:“你要留下!弟弟们尚小,苏家如今只有你我两个男儿,此行凶险万分,若是我有何不测,你便执掌江东。”   苏衡大惊,叫道:“大哥!”苏徖抬手止住他道:“父亲当日便是未留后手,才会身死之后兵马被夺,妻儿任人欺凌。我将王长史留下,你有何事俱可与他商量。若我遇不测,便令子瑜立即回军稳固江东,不可贸然为我报仇。”   苏衡闻言沉默半晌,跪拜在兄长身前,伏地道:“苏衡领命!”苏徖笑着将他扶起,拍拍他的肩道:“莫要担心,大哥还要喝你的喜酒!”兄弟二人相视一笑。   苏徖又道:“吴郡一带仍要加强戒备,听闻你上次遇袭便是前太守的余孽所为。”苏衡道:“我已着人将其大部剿灭,只有数人逃走,想来也难成气候。”苏徖点头道:“你做的很好!我听说上次是阿琇救了你?”苏衡笑道:“她爱看书,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得白芨能止血,可巧便救了我。”苏徖道:“可见你二人确实有缘。”说罢拍着苏衡的肩膀哈哈大笑道:“救命之恩是当以身相许!”   建宁四年二月,苏徖自任主帅,建威中郎将谢琅为先锋,以为父报仇为名,举兵十万攻打荆州。江东事务俱交由苏衡,彼时苏衡一十八岁。   苏衡将阳羡诸事交于县丞,移署吴郡。   四月,苏徖大军势如破竹,连连获胜,已西进至石城。   苏衡此时处理政务已颇为得心应手,又有王晖等人从旁协助提点,江东境内并未受兵戎影响。   如今已是初夏,苏衡想起阿琇是四月初六生,忙碌中竟忘了她的生辰,遂将手中事务暂放一旁,亲自挑选了几样精巧的物件去了谢府。他忙于政务,自大军开拔便未曾见过阿琇,心中确实想念,不由快马加鞭,向谢府疾驰。   谢家仆佣见他,忙迎入堂中,管事上前奉茶作陪。苏衡笑道:“莫要客套,我是来见你家姑娘的。”那管家是谢府老人,知他二人渊源,略一迟疑说道:“回二公子,姑娘不在家中。”   苏衡一怔,看看天色道:“去了何处?如今也该回来了。”管家又是一阵沉默。苏衡心生疑惑,沉下脸道:“你家姑娘去了哪里?”那管家犹豫半晌,见苏衡已有些恼怒,心道此事也是吴侯默许的,当下说道:“因姑娘初回家中,将军恐其一人在家不惯,将她带走了。”   苏衡站起身问道:“带走了?带到哪里去了?”忽怒道:“你家将军将她带到了军中?!”管家低头不语。苏衡只觉胸口升起一股浊气,负手在厅中转圈。片刻后道:“你家将军怎的如此糊涂!刀枪无眼,她一个女子怎能上战场!”管家依旧垂首不语,心道:“这话我也劝过。”   苏衡见状又道:“此事吴侯知否?”管家忙道:“将军出征前已向主公禀告,主公念将军兄妹失散多年,准许姑娘扮作长随跟随将军身边。   苏衡听说兄长竟是同意的,一时哭笑不得,想到大军不知何时能还,自己也不知何日才能见到阿琇,不禁闷闷不乐,当下无心再留谢府,只吩咐管家,一有消息立时通知他。   此时阿琇正随大军在石城驻扎。她本就年幼,又扮作男子模样,众人皆未见过,虽觉这少年长得太过貌美,但谢家人好相貌是出了名的,也只当她是谢氏族人,随谢琅前来历练。军中除苏徖及季蒙,无人知道她身份。   阿琇每日也只在谢琅帐中整理文书、军报,并无其他消遣。谢琅与她少小分离,如今重聚,怜惜她多年飘泊在外,吃了不少苦,心中十分疼爱,对她自是照料的无微不至。   这日,谢琅在苏徖帐中商议军情,阿琇午休片刻,无所事事,索性出了营帐,往辕门外走去。   石城西沿长江,苏徖大军便驻扎在江边。阿琇出了辕门,往江边走来。初夏江面微风轻拂,令人一扫烦躁,周身舒泰。   阿琇坐在江边,想着当年在临江村时,每逢这个季节,随阿爹在江上打渔,必会满载而归。如今想起,已恍如隔世。   忽一道阴影罩下,一人说道:“你是哪个帐下的?坐在这里干什么?”阿琇抬头一看,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低头蹙眉看着她。阿琇觉他十分眼熟,反问道:“你是何人?”   少年嘻嘻一笑道:“我先问你的,应当你先说。”阿琇站起身道:“我姓谢。”那少年“啊”了一声道:“你就是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子!”   军中对阿琇的议论自是不会传到她的耳朵,她微皱眉头说道:“你们是这样说我的?”那少年嘿嘿笑着,说道:“你莫要见怪,大家只是觉得你生的好,并无其他意思。”又问道:“你今年多大?谢将军是你什么人?”阿琇不答。他见阿琇仍皱着眉,忙说道:“我前几日发现了一处好玩儿的地方,你随我来!”说罢拉着她的手便跑。   阿琇只觉这人太过鲁莽,挣脱着甩开他的手道:“我要回去了。”转身往回走。那少年一怔,叫道:“喂!你这小子,生的像女人,怎么性子也像女人一般!”这话对男子来说,是十分侮辱的,他本是为了激怒阿琇,却见她只回头冲他笑笑,继续往前走,仿似浑不在意。他愣在那里,半晌没有动弹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格式不对,调的累死了。 ☆、十二、 多做好事   阿琇也在猜测他的身份,衣着考究,能在军中自由行走,应是随苏徖出征的世家子弟,却仿佛哪里见过似的,十分眼熟。   回到帐中,谢琅已等了多时,见她回来,笑道:“去了哪里?让我好等。”阿琇忙道:“在江边散了散。大哥找我有事?”谢琅道:“无事。这几日忙于军务,回帐时你已睡了,也未曾与你说说话。”   阿琇笑道:“自然是军国大事要紧!我们既得重逢,日后还怕没有说话的机会。”谢琅点点头道:“言之有理!看来得速战速决,早些搬师才是。”   阿琇想了想道:“主公此番西征,意在荆州,怕是没那么快回去。”谢琅闻言一愣,随后笑道:“何出此言?”阿琇道:“如今袁直虽死,其兄袁召尚在冀州,司空魏德亦在许都挟天子以令诸侯,北方已如铁板一块。荆州扼守川中,贯通南北,主公若拿下荆州,则进可攻退可守。”   谢琅奇道:“你是听谁说的?”阿琇笑道:“想一想便知了。主公定是觉得如今士气正盛,又师出有名,若不一鼓作气拿下荆州,更待何时!”   谢琅点头微笑道:“依你之见,此事可成否?”阿琇默了半晌轻声道:“怕是不成。”谢琅问道:“为何?”阿琇道:“我幼时在江陵,便听说公孙景威怀兼治,招诱有方,荆州贼党豪强均能为其所用。他治下的荆州如今是万里肃清,群民悦服。主公远征而至,虽说是为父报仇,却不占地利,更无人和,只怕此役艰难。”   谢琅接着问道:“果真如此当如何是好?”阿琇道:“虽攻不下荆州,却也可将其周边诸城夺下。公孙景对内爱民养士,对外却是坐观自保,定不会轻易出击。”   谢琅摸着她的头哈哈笑道:“果真是我谢家的姑娘!”正要再说,军士来报,苏徖有要事相请,他对阿琇说了句“等我回来”便匆匆走了。   他一走,阿琇无事可做,随手拿起桌上的兵书翻看。她自小爱读书,且博闻强记,只要是看过的书,大都记得,若是无人打扰,当真能不吃不喝看上一天。苏衡就曾笑称她是“书虫”。   想到苏衡,她放下手中的书,当日大哥因不舍兄妹分离,悄悄带了自己出来,走得匆忙,没有跟苏衡知会一声,也不知他如今知道了没有。   苏衡此时也想着阿琇。他知道大军在石城,苏徖给他的书信上说不日便会攻打皖城。谢琅是先锋,定是要身先士卒,冲锋陷阵,也不知他将阿琇置于何处。   他长叹了口气,心中只怪大哥与谢琅行事太过荒唐,便是不放心阿琇,交于他照顾便是,又何需带她以身涉险。   四月末,苏徖将大军驻彭泽佯攻,与谢琅亲率两万精兵轻骑绕行,突袭皖城,一举拿下皖城,俘虏三万余人。皖城守将逃至鄂城投奔吕宗,吕宗领五千水军救援,被苏徖击破,千艘战船尽归苏氏。   阿琇已被谢琅送至皖城,借住在东郊一萧姓人家中。萧氏是庐江大族,族长名萧玄,其父曾官至太尉,因性格刚硬,见大楚朝政腐败,国势日益衰弱,无力回天,愤而辞官回了故里,并令子弟非得明主不得入仕。故萧玄满腹才华却屈身乡野。   萧玄只有两个女儿,一名萧媖,年十九,一名萧婉,年十八,俱生的美艳如花,通音律,晓诗文,才貌双全,时人称之为“绝色“。   谢琅占下皖城后,知苏徖欲从水路进攻,恐阿琇有闪失,特在皖城境内寻了几日,见萧家庄园颇大,人口简单,又有两个女儿可与阿琇作伴,便亲自前往借住。   萧玄见他器宇轩昂,一表人材,戎装在身,料知他是领兵的将军。见他举止有度,言语有礼,且借住的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女,虽不情愿,也未敢拒绝。谢琅对阿琇叮嘱一番,留下管家之子谢凌及十余名亲卫便离去了。   萧家人起先对阿琇尚有几分戒备,阿琇慧黠伶俐,不几日便博得了萧氏姐妹的好感,相处甚欢。萧玄见她小小年纪言语不俗,颇有些见地,心中诧异,细问之下,竟是江东谢氏之女,不禁刮目相看。   这日,萧氏姐妹去城中看望外祖,见阿琇闲着无事,邀她同去。阿琇本就在庄中待得不耐,欣然前往。   马车缓缓而行,谢凌带着三名亲卫随护在侧。皖城建自春秋时期,因上控江淮,山深水衍,历来为兵家争夺之地。阿琇见城中虽不及吴郡富庶,却也颇为繁华。约莫又行了半个时辰,萧婉笑道:“阿琇妹妹,过了前面那条街便到了。”   阿琇探头望去,果见前方隐隐约约高墙耸立,想来也是大户人家。她正欲说话,马车猛然停下,险些将她甩出车外。谢凌忙上前将她扶住道:“是一女子突然冲出挡了道。”话音未落便听一人骂道:“小贱人!怎不撞死你!”   阿琇闻言微皱眉头,对谢凌说道:“凌哥哥,你去看看出了何事。”谢凌领命而去,片刻后回来,犹疑半晌方道:“是一鸨娘在训斥姑娘。”阿琇不明就里,问道:“鸨娘是何人?”谢凌此时面红如血,讷讷不能言,萧媖见状附在阿琇耳边低语几句,阿琇“啊”了一声,面色微红,慌忙放下车帘道:“走吧!”   车行几步,便听到那鸨娘叫骂声中有人低声哭泣。阿琇心中一动,掀开车帘看去,见一十四五岁的少女伏在地上,遍体鳞伤。她忽地想到自己,当年若没有苏氏兄弟收留,便是逃过一死怕是也要落得这番田地。思及此,她停下车,戴上帷帽下了车来,走到鸨娘身边问道:“你为何打她?”   那鸨娘见她衣着华贵,又有军士随行,料想必有来历,心中虽暗骂,嘴上仍答道:“这丫头是我自小买来的,养了十年,好容易大了,正指望着她挣钱,她却要跑,岂能不打!”   阿琇红着脸道:“她一个姑娘家,自是不愿。”鸨娘冷笑道:“这位姑娘,咱做的就是这营生,买了她来也是为了让她挣钱,总不能白养活她吧!”阿琇虽聪明,毕竟年幼面薄,如何能说得过她,一时无语。见那少女神色仓惶地望着自己,万分可怜,咬咬牙说道:“这姑娘我要了!你要多少银钱?”   那鸨娘闻言似是一惊,又上下打量了番阿琇,说道:“这丫头我养了许多年,可不卖!”萧氏姐妹也下了车,萧媖见状说道:“妹妹莫要与她说这些,只问她要多少!”那鸨娘见又来了两个年长的姑娘,身旁谢凌已不耐地摸着刀鞘,心中盘算半晌,跺脚道:“罢了罢了!只当老娘倒霉!十两金!”   阿琇惊讶道:“怎要这么多?你休要讹诈!”那鸨娘冷笑道:“姑娘这话说的!这丫头的姿色,十两金都是少的。我若留着她,将来日进斗金也是有的。”阿琇与萧氏姐妹俱是闺中之人,身上怎会有十两金。阿琇想了想,自手上褪下一只通体碧绿的镯子,说道:“我未带那么多钱,这镯子押给你,明日便让人拿了金子来赎。”   那鸨娘也是有些见识的,,见这镯子成色便知价值千金,当下欢喜接过。谢凌看了看阿琇,欲言又止。那少女止住哭泣,跪在阿琇身前不住磕头。萧媖见周边已围了不少百姓,令侍女将她扶起,先行带回萧家,自与阿琇、萧婉上了马车,仍是去了外祖家中。   三人直到日落西山方回到家。用罢晚饭,洗漱过后,侍女将那少女带来,阿琇见她已梳洗干净,不由仔细打量了一番。见她生的眉目如画,果真有些姿色。只是这乱世之中,如此颜色只会招惹祸事。   少女见了她便要跪下,她摆摆手只说不必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今年多大?哪里人士?家中还有何人?”那少女答道:“婢子五岁上下便被拐子卖到了此地,家中之事一概不记得了,便是姓名也不知道……她们都叫我珠儿。”   阿琇听说她也是自幼与家人失散,更为同情,皱眉道:“你不知家在何处如何是好?我怎么送你回去?”珠儿忙道:“姑娘救我出那火坑时,我便立誓为您作牛作马。求姑娘收留!”阿琇略一思索道:“你既无处可去,孤身一人在外也确实不便,先跟着我也好。待我大哥来了再说。”珠儿忙跪下拜倒,阿琇将她扶起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庆祝积分破10W! ☆、十三、一段佳话   第二日,谢凌便将阿琇的玉镯拿了回来,交于阿琇时微皱眉头,似有话说。阿琇见状问道:“凌大哥,怎么了?”   谢凌是与谢琅一同长大的,谢家子嗣单薄,谢琅父母待他如同亲生,吃穿用度与谢琅并无差别。待大了,便与谢琅一同投身军中,二人虽是主仆,情同兄弟。阿琇也如兄长般待他。   他皱着眉说道:“这个镯子是夫人的遗物,历来都是给谢家主母的,意义非凡。姑娘你下次定要爱惜。”当日谢琅将镯子给她时并未说这些,阿琇这才知道,忙点头应下。   谢凌又道:“那位姑娘如何处置?”阿琇将珠儿之事告诉他,他点点头道:“也只有如此,待将军回来再作定夺。留下也可与你做伴。”说罢自怀中掏出一封信,递给阿琇道:“将军令人送来的信。”   阿琇接过,见信封上铁划银勾写着“阿琇”两字,竟是苏衡的笔迹。她面上一热,正要打开,见谢凌仍站在那,犹疑一瞬,将信放入袖中说道:“凌大哥还有事?”   谢凌看着她道:“将军说此信是随呈报给主公的文书一同送来的,想是二公子有要事。若要回信,可叫来人一同带回。”阿琇知道苏氏兄弟有专门通道互通重要信息,不想苏衡竟将给自己的信一同放在其内,如此岂不是苏徖与谢琅都知道了,当下红着脸点点头。   待谢凌退去,她忙拿出信细看。苏衡先说了自己如何忙碌,处理了多少事务,随后笔锋一转,说起到谢府寻她不到,如何想念,又如何担心她的安危,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缠绵相思之意。阿琇只觉心呯呯直跳,仿佛苏衡此时正站在眼前望着自己一般。忙走到案边提笔回信,却觉满腹话儿不知如何说。呆呆地坐了半晌,方写下“安好,勿念”四个字。   自此,每隔三日阿琇便能收到一封苏衡的来信。有时是些趣事,有时仅寥寥数语叮嘱她保重身体。时日一长,连萧氏姐妹也知道了远在吴郡有这样一位苏二公子,日日牵挂着阿琇,开始取笑于她。   这一日,阿琇闲来无事正在教珠儿识字,远远望见谢凌引着一戎装将领进来,待走近了,竟是季蒙。阿琇欢喜迎上说道:“阿蒙哥,今日竟有空来看我!”   季蒙含笑道:“将军令我押粮,顺道来看看你。”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:“长高了不少。”阿琇笑着挽着他进了房中,谢凌在二人身后微皱了皱眉头,也跟着进去了。   季蒙见珠儿站在一旁,问道:“这便是你信中提到的那位姑娘?”阿琇称是。季蒙看了看珠儿,对阿琇说道:“来时将军曾说,若这位姑娘确实无处可去,谢家自是可以收留。”珠儿闻言大喜,跪下叩谢。阿琇将她扶起道:“大哥既已同意,你日后便跟着我。只是珠儿这个名字我不喜欢,不如就叫……”她看了眼窗外,笑道:“便叫竹青如何?”珠儿本就不知自己本名,自是愿意。   季蒙只留了半日便匆匆离去,临行时交给阿琇一封信道:“这是二公子给你的信。”阿琇低着头接过。他看着阿琇说道:“你与二公子……”阿琇仍是低着头,他接着说道:“那日主公送信来时,曾对将军笑言要为你二人订亲。”   阿琇一惊,忙抬起头,她正是情窦初开之时,以往日日与苏衡相对,许是年纪尚小,并未有何感觉。如今分开多时,心中却不时想起他。特别是收到他的信后,只觉他言语中处处透着一种亲昵,却又与谢琅、季蒙不同,每每让她觉得心慌,心底深处又涌起阵阵甜蜜,这感觉她从未有过。她没有母亲、姐妹,与萧氏姐妹也没有深厚到互吐心事的程度,是以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,却也朦朦胧胧知道,苏衡是与别人不同的。此时季蒙的话如一盏明灯,让她豁然明白。她忙问道:“大哥是如何说的?”   季蒙看着她道:“将军说你年纪尚小,等稍大些问过你的心意再说。”阿琇闻言心底竟有些许的失望,复又低下了头。季蒙犹豫片刻说道:“阿琇,你对二公子可有……”话未说完见谢凌走了过来,便住了口,翻身上马正要离去,忽又弯下腰对阿琇说道:“过几日便要与吕宗决战,将军说让我为前军,若是能遇到梁迩,便可为阿爹报仇了!”阿琇上前道:“你千万小心!莫要急于报仇,贪功冒进!”季蒙点点头道:“你放心,我省得。”说罢扬鞭而去。   十月,苏徖大军追击吕宗至沙羡。吕宗连连败退,向公孙景求救。公孙景也恐苏徖危及荆州,派五千人援助吕宗。此时苏徖士气大盛,亲率谢琅、季蒙及一众将领并进出击,与其大战。此一役,吕宗大败,只身逃往荆州,兵士战死、溺死者达数万,全军覆没。苏徖乘胜东进攻打豫章,百姓哗然,守将为免生灵涂炭,举城投降。豫章全郡尽归江东。   阿琇闻听战报,当下吩咐竹青收拾行装。谢凌问她为何,她笑道:“大哥不日便会来接我们。”谢凌自是不信,说道:“主公才得豫章,定要再取荆州,将军怎会有时间来接你。”阿琇挑眉笑道:“你若不信,咱们打个赌,若大哥五日内不来,我便输你……”她顿了一下,谢凌笑道:“输给我什么?”阿琇想了片刻,摇摇头道:“我也不知。”谢凌忍住笑道:“你若赢了,我便依你三件事。你若输了,在皖城之日你便要听我的,如何?”阿琇侧头想了想,自己并不吃亏,欣然同意。   三日后,谢琅竟与苏徖一同来了皖城。阿琇大喜,偷偷对谢凌比了个“三”,谢凌哭笑不得,暗自惊叹阿琇料事如神。   吴侯亲临萧家,萧玄自当倾力相待。酒过三巡,谢琅忽对抚琴的乐娘看了一眼,萧玄望在眼里,只道他贪图乐娘美色,心中鄙夷。阿琇忽而笑道:“大哥听出了什么?”谢琅微微一笑,并不说话,只又看了乐娘一眼。他生的极其俊美,此时微熏中一笑,那乐娘竟羞得满面通红,手中又错了几个音,曲不成调。   阿琇笑道:“萧伯伯,我大哥精通音律,定是刚才听出了误处。”萧玄挥退乐娘,说道:“谢将军琴技竟如此卓越!”谢琅笑道:“略懂皮毛。”   苏徖正要说话,帘后传来琴声,初时委婉连绵,继而高荡起伏。谢琅正凝神细听,忽又有箫声加入,行云流水,婉转悠扬,琴音袅袅,箫声呜呜,若虚若幻,清心悦耳。一时堂中鸦雀无声。   一曲终了,谢琅起身对帘内道:“不知何方高人在内,可否一见?”   萧玄叹道:“是老夫的两个女儿。”苏徖笑道:“听闻萧公二女乃世间国色,不知在下能否有缘得见?‘’萧玄怎敢不从。   二女甫一出来,苏徖谢琅只觉眼前一亮,阿琇迎上去道:“二位姐姐,这位是吴侯,这一位便是我大哥谢琅。”萧媖萧婉忙向二人见礼。   苏徖心中一动,问道:“萧公,不知令千金可许了人家?”萧玄忙道:“连年战祸,耽误至今,尚未婚配。”苏徖大笑道:“甚好!甚好!萧公看我二人如何?”   此言一出,众人皆惊,连谢琅也看向他。萧氏姐妹匆匆告罪退到了后堂。萧玄道:“吴侯与谢将军俱是人中之龙,年少有为,小女蒲柳之姿,如何高攀得起!”苏徖道:“萧公莫要自谦,令千金绝色姿容,非我二人,旁人如何配得。明日我与子瑜便来下聘。萧公放心,我二人俱未曾娶妻,自不会辱没令千金。”说罢便与萧玄告辞,带着谢琅兄妹离去了。   回到城守府邸,苏徖令阿琇先回房中,对谢琅说道:“子瑜是否有疑惑?”谢琅轻笑道:“起先有些不解,如今明白了。”苏徖亦笑道:“果然是我的知己!我们才取此地,根基不稳,一旦回军,难免会生动荡。萧家世宦大族,朋党故旧遍布,本地声望又高,若能得其相助,何愁之有!”看了看谢琅又道:“况那萧氏女确实貌美。”谢琅点头称是。二人又商议了半晌方散去。   谢琅回到房中,见阿琇坐在桌前,笑道:“怎还不去睡?”阿琇轻声问道:“大哥,你真要娶萧家姐姐?”谢琅摸摸她的头道:“你不喜欢?”阿琇摇摇头道:“萧家姐姐我虽喜欢,可也要大哥中意。”   谢琅望着她,阿琇接着道:“主公用心良苦,便是婚姻也能拿来谋算,只是他为何要拖着你一起?他日后仍可再娶,可大哥你……”谢琅轻轻将她揽入怀中道:“你是怕我将来后悔,却又无可奈何,是么?”阿琇点点头。谢琅笑道:“你放心,琴音如人品,她二人想必品性不差。况相貌也美,大哥初一见,便已有些心动。”阿琇抬起头,谢琅低头望着她又道:“大哥与主公幼时相交,如今若是娶了一双姊妹,也是佳话。” ☆、十四、再过几年   阿琇听他如此说,知他心意已决,再说无用。谢琅见她低头不语,想了想说道:“大哥正好有一事要问你。”阿琇忙问何事,谢琅坐下道:“你觉得苏衡如何?”   阿琇未料他会问此事,一时怔住,片刻后红着脸道:“大哥为何这般问?”谢琅看了她半晌,叹口气道:“果真女大不中留!”阿琇娇嗔一声“大哥”,却未再说话。谢琅道:“前次主公在我面前提起,说苏衡对你一往情深,想为你二人结亲。我一则不知你的心意,二则你才归家,我想多留你几年,三则苏衡在我心中实非良配,是以并未应允。”   阿琇已听季蒙说过此事,并不惊讶,想了想问道:“大哥为何觉得他不好?”谢琅沉声道:“心机太重,城府极深。”阿琇沉默不语。谢琅又道:“你们自幼相识,大哥也看的出他对你确实很好,只是苏家如今……唉,齐大非偶,苏衡又是那样的人,大哥怕你受委屈。”   阿琇咬着唇不说话,谢琅又长叹道:“当然还要看你心意,大哥只是不放心。若过两年,你仍对他有意,大哥定会成全你。若真有那日,便是拼了谢家之力,也不能让你受半分委屈。”   阿琇未想到自己的婚事竟会这般复杂,在她小小的内心中,苏衡对她有情,她也有意便可,谁知大哥竟然想了这么多,至此方知世家婚姻原是由不得自己。她也深知谢琅是为她好,当下说道:“大哥,我如今尚小,此事过两年再说吧。”谢琅见她这般说,笑道:“大哥知你是聪明的!我谢家的女儿还愁嫁不成!”兄妹二人相视一笑。阿琇想着家中无有年长女眷,谢琅婚事自己少不得要多费心,又细细问了谢琅一番,方回房睡去。   次日,苏徖、谢琅携媒至萧家,纳采、问名、纳吉、纳征,萧玄焉敢不从,商定将萧媖嫁于苏徖,萧婉嫁给谢琅,婚期定于半月后。   苏徖本欲陪谢琅接了阿琇便回吴郡,如今要在此成亲,自是不能回去。当下修书给苏衡,令他将苏夫人及一干亲眷送来。谢琅也派谢凌将族中亲眷接来。   阿琇恐失了礼,特地前往萧家,请来两个年长的婆子帮忙。萧玄本是被苏徖逼婚,心中不太甘愿,见苏谢两家礼数周全,并无轻慢之意,稍稍放下心来。   这日,阿琇正与婆子商量迎亲事宜,忽听门外有人说道:“果然是你!”阿琇侧头看去,竟是那日江边遇到的少年。那少年走进房中说道:“那日回去我就在想,世间怎会有你这般相貌的男儿,果真是个女人!”边说边上下打量着阿琇。   竹青在旁斥道:“你是何人?怎可如此无理!”那少年睨了她一眼,对阿琇道:“你骗的我好苦!”   阿琇抬手止住竹青,奇道:“我何时骗你了?”少年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我以为你真是谢家子弟,还去谢琅那里寻你。”阿琇道:“你去找过我?”心道:“大哥并未提及。”少年似有些生气道:“谢琅骗我说命你去押运粮草了,我便日日在辕门处等你。”阿琇想着他翘首以盼的模样,忍不住笑了起来,问道:“你等我作什么?”   少年脸忽一红,低声说道:“我以为你生气了……我那时不知道你是女子……”阿琇笑道:“你多虑了,我不曾生气。”又问道:“你为何来此?”少年道:“大哥让我来帮忙。”阿琇疑惑道:“大哥?谁是你大哥?”少年奇道:“你不知道我是谁?”阿琇摇头。少年看了她半晌方道:“我姓苏,叫苏律,苏徖是我大哥。”   阿琇“啊”了一声,问道:“那苏衡……”苏律道:“你认识我二哥?”阿琇不答,暗道怪不得觉得他眼熟,竟然是苏衡的弟弟。她知苏坚死后,苏徖将年幼弟妹送至苏夫人娘家。想是如今苏律大了,随兄长出征历练。   阿琇忙对他一礼道:“见过三公子。”苏律挥手道:“休要多礼!你叫什么名字?”阿琇道:“主公没有告诉你?”苏律哼道:“我问他谢琅身边那小子是谁,他只是笑,却不告诉我。”阿琇莞尔,笑道:“我姓谢,单名一个琇。”   竹青在旁见两人一来二去的熟络起来,暗道若是谢凌在此,定要说“姑娘怎可将闺名随意告诉外男”。当下挡在苏律身前道:“姑娘,婆婆还在等着呢。”   阿琇回头,见萧家的两个婆子正垂首站在一旁,便对苏律道:“三公子,我这会儿还有事,恕不能奉陪。”苏律忙道:“大哥就是要我来帮忙的,你有何要跑腿传话的,只管叫我办。还有,莫要叫我公子,唤我三郎便是。”   苏律果然说到做到,包揽了跑腿打杂的活,全无半点大家公子的架子,连竹青都对他赞赏不已。阿琇与他年岁相当,又俱是爽朗之人,很快便成了好友。   苏衡护送苏夫人到时,已是十日之后。因苏夫人在途中染了风寒,耽搁了几日。苏徖见过母亲,正欲与苏衡说话,却见他心神不宁,不禁摇头道:“阿琇应在后院,你去见见吧。晚些再到我这儿来。”苏衡自是求之不得。   他匆匆来到后院,问了仆从,得知阿琇正在布置新房,快步走了过去。见阿琇正站在圆凳上挂一幅红色幔帐。他微微一笑,正要进去,忽见床后闪出一人道:“阿琇,后面弄好了。”正是苏律。   苏律见阿琇踮脚站在凳子上,忙将她抱下来道:“我来吧。”接过幔帐挂了起来。阿琇抬头望着他,忽觉他的侧脸与苏衡十分相像,不由看得有些呆了。   苏衡心中一凉,只觉一股怒气自胸口升起,定了定神,转身离去。   晚间,苏徖设宴,阿琇随谢琅前去,赫然见苏衡端坐在苏徖身边。阿琇心中一喜,忙走到他身边道:“小虾,你来了!”苏衡淡淡笑道:“午时便到了。”阿琇一怔,暗道:“午时便到了为何没来看我?”众人之前,这话是万万问不出口,见谢琅冲她招手,忙坐了过去。   阿琇一进来苏衡便将她看了个仔细。大半年未见,她长大了不少,俨然已是亭亭玉立。苏衡想起房中那一幕,她痴痴地望着苏律,心中大为恼怒,强行克制自己不去看她,又如何控制的了,不知不觉中便追随着她的身影。却见她也在望着自己,二人目光相对,阿琇嫣然一笑,苏衡只觉心如擂鼓,恨不得起身将她揽入怀中,忙将头转开,不再看她。   阿琇见他深看了自己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,心中奇怪。此时苏律自堂外进来,先向苏夫人行了礼,又见过苏衡,左右环视一番,笑着坐到了阿琇身边。苏衡瞬间黑了脸,转眼见谢琅正盯着自己看,强挤出一丝笑容。   谢琅私心上,若是妹妹当真要嫁给苏家,他宁愿选择苏律。因苏律为人豪爽,待人真诚,性格上更像苏徖。相较之下,苏衡便显得心机深沉。是以阿琇与苏律交好他并不阻拦。   宴罢,众人各自回房。阿琇梳洗过后,坐在床边,不禁想起苏衡。只觉他今日十分奇怪,原以为他应也如自己一般高兴,谁知他竟极为冷淡,仿佛那些言辞缠绵的信非他所写一般。撩拨了一池春水后又弃之不顾,心下对他颇为不满。   她生了会闷气,便要躺下睡觉。忽听门上轻响,有人轻轻叩门。她心头一跳,走到门边轻声问道:“何人?”那人不答,她咬咬牙,猛地将门打开,果见苏衡站在门外。她心中一喜,忽又背过身去,娇嗔道:“你来做什么?不是不愿理我吗?”   苏衡在房中也闷了半晌,忽地豁然开朗,既然已认定了阿琇,便不可再如此猜忌。她与苏律年岁相仿,性格相近,熟稔一些也是应当。以他对阿琇的了解,便是苏律有那心思,阿琇也不会有,他又何苦在这独自伤神。   此时见到阿琇这般反应,心中更是一阵欣喜,她终是在意他的。忙轻声说道:“堂上人多,我怕太过亲昵惹人闲话。我又怎会不理你,素来都是你不愿理睬我。”阿琇闻言低下头,他又道:“你这些日子过的如何?”阿琇道:“很好啊。”苏衡深深望着她道:“我却不好!”   阿琇抬起头,见他目光深邃缠绵,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,当下红了脸。苏衡上前握着她的肩道:“大哥都告诉我了。阿琇,我可以等!这么多年我都等了,又岂会在意多等两年!”   阿琇恨不能将脸藏入怀中,片刻后才极小声地说道:“好!”苏衡狂喜,伸手将她抱在怀中,说道:“待你及笄,我便来提亲!阿琇,苏衡此生定不负你!” ☆、十五、 不要理他   第二日,谢琅带阿琇拜访苏夫人,苏衡苏律都在房中。阿琇一眼看到苏衡,忙低下了头,苏衡轻笑一声,苏律问道:“二哥你笑什么?”苏衡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。苏律不明所以,见阿琇已见过礼,走上前说道:“阿琇,今日还有何事要做?”   阿琇笑道:“没有了。明天便是正日子,该备的都备好了。这几日多谢你了!”说罢对他一礼。苏律牵着她的手将她拉起,阿琇见苏衡乌墨似的眼正看着他们,忙挣脱开。谢琅笑道:“三公子与阿琇倒是投缘的很!”   苏夫人知道苏衡的心思,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,见他仍微微笑着看着二人,转头对谢琅笑道:“他二人都是孩子脾气,自是合的来。”谢琅又是一笑,不再多言。   苏夫人拉着阿琇的手笑道:“从前就知道你是个能干的,如今愈发了得。看看这府里,准备的丝毫不差。”阿琇忙道:“幸得三公子协助。”苏律道:“是你能干,我只听你吩咐行事。”二人对视一眼,都忍不住笑了起来。   谢氏兄妹又坐了会儿便告辞离去,苏律借口相送,也跟着走了。待他走远,苏衡方道:“母亲,三郎十六了吧?”苏夫人端茶的手顿了顿,点点头。苏衡接着说道:“待大哥事了,也该为他定门亲了。‘’苏夫人轻声道:“你尚未娶妻,如何轮到他。”苏衡笑道:“母亲有所不知,大哥已代我向谢家提亲,只待阿琇及笄便行礼。”   苏夫人半信半疑,若谢琅同意,今日的暗示又是何意?转念一想,阿琇如今是谢家嫡女,也不辱没苏家身份,既然苏衡一往情深,何不做个顺水人情,成全于他。当下说笑道:“如此最好!你得偿宿愿,母亲也宽心。”   次日,苏徖、谢琅身着喜服,高头大马亲往萧家迎亲。婚礼一切顺利,两对新人郎才女貌,一时世人艳羡。   十二月,苏徖分豫章郡内西昌、石阳、巴丘等十县,另设庐陵郡。建宁五年二月,苏徖令谢琅辖兵五万,镇守巴丘。谢琅孤身赴任,留萧婉、阿琇在吴郡府中。苏衡仍往阳羡,得空便回吴郡与阿琇相会。   四月初六,阿琇十五岁生辰,谢家为其举办及笄之礼。因阿琇不愿太过隆重,只请了族中女眷及相熟的世家夫人观礼。虽如此,江东各大小世家仍纷纷送上贺礼,尤以苏家最为贵重。谢琅与季蒙自巴丘赶回来,第二日又匆匆回去。   他们走后,萧婉便带着阿琇前往苏府,二人先拜谢了苏老夫人,陪着闲话了一会儿,便来到了萧媖房中。萧媖已有身孕,正在房中歇息,见她二人来了,十分高兴,又送了阿琇几件礼物。她们姐妹说着话,阿琇插不上嘴。萧媖见状笑道:“阿琇若是不耐,且去书房看会书吧。听二弟说,你当年在府中,可是爱书成痴。你嫂嫂走时叫人唤你去。”   阿琇欣然应下,来到书房,挑了两本书坐在窗前看着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只觉双眼酸涩,放下书抬起头,便见苏律站在门边看着她。她莞尔道:“你在府中啊。”苏律走进来坐在她身边,随意拿起书看了看道:“昨日是你生辰?”阿琇笑道:“是啊!你的礼物呢?”说罢伸出手。   苏律望着面前莹白的小手,忽将双手垂在身侧,紧紧握住,轻声说道:“我要定亲了。”阿琇一愣,点点头道:“你如今也十七岁了。”苏律看着她道:“明明二哥还未娶妻,母亲与大哥却偏偏要我定亲。”阿琇闻言心头一跳,低头不语。苏律盯她看了片刻,只觉心中一阵钝痛。   二人沉默了会儿,阿琇道:“是谁家的姑娘?”苏律道:“江都许氏,与我同年。”阿琇点头道:“江都许氏,倒是与你颇为般配。”苏律忽然怒道:“你又未曾见过,怎知与我配是不配!”起身拂袖而去。阿琇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,不知他怒从何来。她在书房坐了一会儿,无心再看,也起身离去了。   午后姑嫂二人回到家中,谢凌将阿琇送到后院,自怀中掏出一个陶土小人,递与阿琇道:“适才在街上看到,觉着有趣儿,便买了来。”阿琇接过一看,是一个垂鬟分肖的小姑娘,眉眼间与她竟有几分神似,大为喜爱,笑着说道:“这是送我的礼物么?”谢凌点点头道:“我送不起金银珠宝,你若嫌弃,不要便是。”作势要拿走。阿琇忙护住道:“谁说我不要!”转身进了房去。   待到用罢晚饭,阿琇陪萧婉说了会儿话,便带着竹青回到房中,洗漱一番后令竹青自行歇息。她靠在床头想着今日苏律的态度,仍是不解。昏昏欲睡间,忽听房门轻轻开了又阖上。她只当是竹青,闭着眼口齿不清地说道:“竹青,将灯熄了,我要睡了。”   那人果熄了烛火,阿琇只听耳边一阵轻笑,竟是苏衡的声音。她猛然坐起身,睁开眼,月光之下,苏衡正站在床边望着她笑!她又惊又喜,低声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如何进来的?”   苏衡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道:“我怎能不来。”自怀中拿出一枚纯金打造的指环,环上镶了一圈白玉。他将指环戴在阿琇手上,轻笑道:“你看,正合适!”   彼时未婚女子不可戴指环,阿琇自然知道他是将此作为定情之物,心中一甜。苏衡揽着她道:“过些日子我就来提亲。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我等你。”二人靠在一起低声细语,互诉衷肠。   阿琇忽想起一事,忙对他说道:“主公要给苏律定亲了,是江都许家的女儿。”苏衡颔首道:“他如今大了,也该如此。”阿琇道:“他问为何你未娶妻便要他成亲?”苏衡皱眉道:“你见过他了?”阿琇点点头。苏衡冷哼一声道:“莫要理他!他的事自有母亲大哥做主。”   苏衡一直到四更天方离去,回到府中和衣靠了会儿,天已亮了。简单梳洗一番,便来到苏老夫人房中。苏老夫人正在梳头,见他来了笑道:“我当你前日便要回来。阿琇昨日来过了。”苏衡微微一笑并不说话。苏老夫人又道:“前日已与你大哥商定,为三郎定下了许家的姑娘。”见苏衡仍是在笑,叹息道:“原是准备给你的。”苏衡深深一辑道:“多谢母亲成全!”   苏老夫人看着他道:“谢家门第虽高,只是那家规……你当真愿意?”苏衡道:“儿此生有阿琇一人足已。”苏老夫人点头道:“你既愿意,徖儿也同意,我便不说什么了。待谢子瑜回来,便去谢家下聘,早早娶来,也好了了你的心愿。”   苏衡自母亲处出来,想了想,又去看了萧媖,这才往前堂走去。路过书房,见苏律一人坐在窗边拿着两本书发呆。他皱皱眉,走进去说道:“三郎在看书啊。”   苏律抬头见是他,站起来唤了声“二哥”。苏衡笑道:“听母亲说已为你定了许氏,二哥先恭喜你!”苏律不语。苏衡又道:“江都许氏也是名门,许家大娘子在世家中颇有些名声,想来应是不错。”   苏律冷冷地说道:“有阿琇好吗?”见苏衡沉下脸,他接着说道:“为何二哥你尚未娶妻,便要我成亲!?既然许氏好,你为何不要?”苏衡沉声道:“母亲没有告诉你吗?”苏律不答,苏衡道:“阿琇与我相识于微,共历患难,这份情谊岂是旁人比得了的!便是她与你要好,也是因你二人年龄相近。在她心中,你仅仅是个玩伴而已。”   苏律面色发白,跌坐在榻上。苏衡叹口气道:“三郎,阿琇心中只有我,我也非她不娶,这事母亲大哥都是知道的。你莫要再多想,安心成亲,勿要因为这事伤了你我兄弟之情。若阿琇知道了,怕是再不愿见你了。”   苏律低下头,轻声道:“二哥,我……我只是恨自己,为什么……不早点认识她……”苏衡拍拍他的肩,未曾说话。   六月初六,江东苏氏三公子迎娶江都许氏之女,苏氏与江左豪门联系更加紧密。   八月,萧媖诞下一子,此为苏家长子,苏徖大喜,为其取名维。对萧媖愈发宠爱,一时萧氏风头无两。   此时萧婉也已有了身孕,谢琅仍镇守巴丘,阿琇恐嫂嫂过于劳累,接过府中诸事。好在她曾在阳羡理事,谢家人口简单,是以并未有何困难。   苏衡已从阳羡回到吴郡,协助苏徖处理政务,苏律亦被举为孝廉。   十月,庐陵、豫章时有匪患,太守不堪其扰,求助于谢琅。谢琅领兵三千,尽剿两郡境内数万盗匪,百姓悦然,皆称之为“谢郎”。季蒙因剿匪有功,擢任别部司马。    ☆、十六、兄妹相争   建宁五年岁除,吴郡百姓洒扫门间,去尘秽,净庭户,祭祀祖宗,备迎神香花供物,以祈新岁之安。   苏徖在府内设了家宴,除苏氏亲眷,独请了谢家兄妹。阿琇到时,堂中已坐满。苏徖居中,苏老夫人在其左,谢琅在其右。阿琇扶着萧婉在萧媖身旁坐下,俯身逗弄襁褓中的苏维。萧瑛看了看她,对萧婉轻笑道:“咱们家的这位可等不及了!”伸出手比了个“二”。   萧婉皱眉道:“姐姐莫要乱说,阿琇的婚事夫君自有打算。”萧媖一愣,说道:“不是说谢将军已应允,只等阿琇及笄便行礼吗?”萧婉诧异道:“夫君何时同意了?”萧媖看向苏衡,他正含笑着望着阿琇,目光温柔。萧婉也循着望去,侧头看看阿琇,眉头愈发锁紧。   片刻开席,阿琇随谢琅夫妇敬酒。至苏衡时,他早已站起来等候。阿琇轻声道:“愿二公子来年心想事成!”苏衡轻笑一声,一饮而尽。见谢琅已往苏律处走去,悄悄对阿琇说道:“稍后随我出来。”阿琇轻点点头。   谢琅正在与苏律说话,萧婉见阿琇过来,笑道:“阿琇,你未曾见过三公子的夫人吧。”阿琇忙上前一礼,许氏伸手扶起她笑道:“阿琇妹妹果然好颜色!不知将来哪个有福的娶了去。妹妹若不嫌弃,我家兄弟尚未娶亲,年龄也相仿。”阿琇闻言抬头看她一眼,轻声道:“婚姻大事,全凭兄嫂作主。”萧婉笑道:“夫人见笑,我家夫君舍不得妹妹早嫁,怕是还要多留几年,不敢耽误令弟。”许氏叹息道:“倒是可惜了。”   苏律在旁哼道:“你那兄弟,便是我也看不上,也敢说给谢家。”许氏一时怔住,见阿琇诧异地看看苏律又看看她,不禁又羞又怒。萧婉乘机带阿琇告辞离开。   一巡酒后,阿琇已有些微熏,见苏衡位置上已无人,便向萧婉推说更衣,也出了厅堂。苏衡并未告诉她去哪儿,她想了想,往书房走去。推门而入,但见烛光中苏衡正俯身趴在案上,不知在做什么。   阿琇悄悄走近,苏衡抬起头道:“别动!”阿琇探头望去,见案上摊着一幅画卷,画中人正是她自己。   苏衡轻声道:“本想今日送给你,见到你后却觉并不太像,是我画得不好,还是你又美了?”阿琇满面通红,苏衡丢下笔走过去,将她抱住,室内静谧,只有两颗心炙烈地跳动之声。   两人相拥良久,直到孙伶在门外轻声说道:“公子,快散席了。”苏衡缓缓松开阿琇,拉着她的手出了书房。孙伶与竹青垂首站在门边,阿琇脸瞬间便红了,稍稍挣了下手,却未挣脱。苏衡忍着笑,牵着她往前厅走去。   院内几株寒梅已盛放,暗香涌动,青衣男子牵着红衣少女月下漫步,身后的孙伶、竹青对视一眼,俱慢下脚步,远远退在后面,仿佛靠近一些便会破坏这如画的景致。   待回到前厅,众人已散,谢琅正站在廊下与苏徖说话,远远望见二人,脸色微变。苏徖回头望去,笑道:“我几次提起,你都不允,如今亲眼所见,可是信了?阿琇与衡儿自是两情相悦。”谢琅不语,微眯着眼看着二人。苏徖正色道:“衡儿文武双全,一表人才,对阿琇用情至深,究竟哪里入不了你的眼?”谢琅看了他一眼,仍未说话。   阿琇恍惚地走近,看到大哥竟站在眼前,慌忙挣开苏衡的手,快步走到谢琅身边,红着脸唤了声“大哥”。谢琅未应她,苏徖却笑道:“你这声大哥喊的是谁?”阿琇见他竟出言调侃,更是又羞又臊。   谢琅对苏徖一抱拳,道了声“告辞”,领着阿琇便走,看也未看苏衡一眼。   萧婉已在车上等候多时,见谢琅沉着脸上来,阿琇却是满面通红地低着头,一时不解。阿琇坐在她身侧,不时抬头偷偷打量谢琅,谢琅却不看她。萧婉握着她的手,轻声唤道:“夫君……”   谢琅闻声看向妻子,继而见妹妹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,心中一软,叹息道:“阿琇,大哥与你说的话都忘了吗?”阿琇眼眶微红,轻声道:“大哥为何不喜欢他?”谢琅摇摇头道:“并非大哥不喜欢他,他实非你的良配!”阿琇道:“我们自幼相识,他知我甚深,我也……大哥如何便能断定不配。”谢琅沉声道:“苏氏志在天下,苏衡将来非王即候,便是他想一心待你,苏家也由不得他。”阿琇抬头道:“谢氏家规天下皆知,既要娶我,便要守规。主公与大哥情同兄弟,又怎会让他背信弃义,坏了两家的情谊。”   谢琅紧盯着她道:“苏衡小小年纪城府已极深,你岂是他的对手!”阿琇道:“我为何要与他互为对手?世人不都说……不都说……夫妻本是一体……”说到此她的声音骤然低了。   萧婉见兄妹二人针锋相对,互不相让,忙对阿琇道:“妹妹,夫君也是担心你,怕你将来受了委屈。”阿琇抿抿唇,低声道:“大哥当日也答应的,若我心意未变,便……定会成全我们!”   谢琅似已气极,笑道:“好!好!果真是大哥的好妹子!”掀帘而出,跃下马车,独自走了。萧婉唤了几声,他也不理睬。萧婉叹口气,转身看向阿琇,却见她已哭红了眼。   萧婉拍拍她的背说道:“你大哥时常与我说起你的事,在他心中,天下恐怕无人能配得上你。阿琇,大哥不是要阻你姻缘,他是怕苏衡将来变心,苏家势大,他护不住你。”阿琇渐渐止了哭泣,萧婉叹道:“世家的婚姻历来是由不得咱们女子的。你看看我们姐妹,我还是幸运的,遇到了你大哥,你们家又是这样的家风。我姐姐她……”阿琇这才想到,苏徖娶萧媖前已有了一女,便是萧媖怀孕时,仍有两名姬妾生了女儿。萧婉知她想到了,拍拍她的手说道:“你大哥便是怕你将来受了这样的委屈。”阿琇道:“他说了,此生定不负我。”萧婉摇摇头,说道:“傻妹妹,他是苏家人,只怕到时由不得他!”   谢琅一时气极下了车,独行了片刻,转身往苏府走去。苏徖已在萧媖房中歇下,听闻谢琅求见,忙穿衣起身。进了前堂,见谢琅负手独立看着门外,问道:“子瑜去而复返,所为何事?”却见苏衡也匆匆进来。   谢琅看了苏衡片刻,说道:“今日请二公子当着主公的面,给我一个说法!”苏衡神情一肃,正色道:“子瑜兄,我想求娶阿琇!”谢琅道:“二公子可知我谢氏家规?”苏衡答道:“知晓。我已立下誓言,此生只娶阿琇一人!”谢琅又对苏徖道:“主公,实不相瞒,以苏家如今的地位,我并不愿将妹嫁与。只是二公子好手段,舍妹……”说话间瞪了苏衡一眼,接着说道:“请主公以家主身份给我一个保证,将来不论发生何事,苏家都不可逼迫二公子另娶。”   苏徖大笑道:“我当何事!原来你就是为这个迟迟不愿答应他二人婚事。”走到谢琅身边,举手说道:“你我击掌为誓,苏衡为苏家人一日,便只可娶谢氏阿琇一人!”说罢与谢琅击掌三声。   谢琅放下手,对苏衡道:“阿琇一心待你,你若是辜负了她……”苏徖抢先说道:“子瑜放心,他若敢对阿琇不起,我绝不饶他!”苏衡对谢琅一辑,俯身道:“我已等了阿琇六年,求子瑜兄成全!”谢琅看了他半晌,闭目长叹道:“待她过了十六岁生辰便来提亲吧。”   苏衡大喜,却听他又道:“只是这几个月你不许再见她,我不愿旁人说她与你早已有私,坏了她的名声!”苏衡正欲说话,苏徖将他拉住说道:“六年都等得,还在乎这三四个月?!”苏衡只得应下。谢琅又对苏徖道:“主公,你我幼年相交,情同兄弟,我父母早亡,奉太夫人为亲母。我仅有一妹,还望苏家善待之!”苏徖忙道:“子瑜放心,我定待阿琇如亲妹一般。”谢琅方告辞离去。   苏徖送过谢琅,回身见苏衡仍傻站在厅中,又气又笑,一拳打在他背上道:“如今可称心了!”苏衡呵呵笑道:“多谢大哥成全!”苏徖道:“今日你也看到了,千万不要因你坏了苏谢两家的情份。”苏衡忙应下。   谢琅回到家中,听闻阿琇哭了一路,心中大为不舍,将苏氏兄弟的保证说给萧婉听。萧婉叹道:“妹妹心中只有二公子,若是不依了她,旁人也入不了她的眼,怕是反而耽误了她。”   谢琅道:“我何尝不想成全她。若苏衡是旁的人,哪怕全无家世,只要她喜欢,我也同意。如今也只有如此了,唯愿是我多虑。”萧婉见他神色落寞,劝道:“我听姐姐说,二公子确实对妹妹情根深重,这些年对旁的女子看都不看一眼。”谢琅自得地哼道:“阿琇自是旁人比不了的!”萧婉见他这副模样,也笑道:“是了,你的妹子定是天下最好的!只是不知是谁被这天下最好的妹子气得跳车而去……”话未说完已被谢琅吻住。 ☆、十七、出大事了   三日后谢琅仍回巴丘,临行前与阿琇深谈了半日。阿琇听说大哥已答应了婚事,喜不自胜,对他的要求满口答应。谢琅见状,心中颇为酸楚,兀自伤感了半天。   苏衡几次想偷偷潜进谢府,俱被奉谢琅之命的谢凌拦住。阿琇想溜出去相会,谢凌也如影随行。二人只有在阿琇随萧婉进府时,远远对望一眼。平日里也只能鸿雁传情,寥慰相思。   二月初,萧婉生一子,取名循,谢氏举族欢庆。苏家送上重礼相贺,苏衡亲自送礼过府,谢琅彼时在途中尚未赶回,原以为必是阿琇待客,谁料竟是谢凌出迎。苏衡大失所望,稍待片刻便离去了。   这日谢循满月,大宴宾客,苏徖亲至。酒过三巡,阿琇随萧婉抱着孩子出来,苏衡大喜,双目灼灼紧紧盯着阿琇。阿琇忽一回头,正与他视线对上,二人越过众人,就在这厅堂之上深情相望。   苏徖摇头笑对谢琅道:“谢郎啊谢郎,你又何苦这般难为他们。”谢琅皱眉看着二人,低声唤来谢凌耳语几句,谢凌走到阿琇身边轻声道:“将军叫你莫要看了。”阿琇这才回过神,飞速地看了谢琅一眼,红着脸转过头去。   片刻后谢循已有些不耐,哇哇哭了起来,阿琇便带着乳娘抱他回房。乳娘哄他睡觉,阿琇坐在窗边想着苏衡。多日不见,只觉万分想念,却见苏衡正站在窗外冲着她笑。她眨眨眼,苏衡笑意更深。她方知不是梦,猛然站起身,冲出房门,直直扑到他怀中。   苏衡稳稳接着她,将她紧紧抱着。阿琇埋首在他怀中,闷声说道:“我好想你!”苏衡只觉心驰神摇,片刻后才道:“再忍忍!下月我便来接你!”阿琇抬头疑惑道:“下月?”苏衡点头道:“我已选好吉日,初八提亲下聘,十六便成亲。”阿琇讶异道:“这么急?”苏衡眼神微动,哑着嗓音道:“我已等不及了!”阿琇与他对视片刻,旋即明白他的意思,轻轻打了他一下,复又投入他怀中。   身后忽听谢凌道:“二公子,主公请你过去。”阿琇忙推开苏衡,转身奔进房中,将房门紧闭。苏衡摇头笑笑,理理衣袍,看了谢凌一眼,往前厅去了。谢凌看他离去,也摇了摇头,心道这二公子当真防不胜防,稍不留意便混了进来。   建宁六年四月初四,苏衡正在吩咐孙伶去谢府提亲事宜,长史王晖匆匆而入,疾呼道:“二公子,大事不好!”苏衡一怔,问道:“长史何事?”王晖急道:“主公遇刺!”苏衡骤然色变,急向苏徖房中奔去。   苏老夫人与萧媖已在房中掩面而泣,苏衡不及见礼,快步走到榻边,见苏徖左颊一个血洞,大夫正在清理。他只觉心跳加快,悄声问王晖道:“怎会这样?”   苏徖自持勇猛,素爱轻骑简从。这日他如常外出,见空中飞过一群大雁,想到苏衡即将定亲,何不打下一只作纳采之用。当下快马加鞭,逐雁而去。他所乘坐骑乃当世宝马,快如闪电,侍从追赶不上。此时草丛中忽跃出数人,举箭向他射来,他仓促之间防不胜防,被射中面颊,落下马来。那几人正欲取他性命,侍卫赶到,将其尽数斩杀,方救得他回来。   苏衡听后问道:“是何人所为?”王晖道:“已查明,乃是前吴郡太守的门客。”苏衡深吸一口气,握紧双拳,沉声道:“又是他们!”   此时苏徖已醒,口中唤道:“是衡儿么?”众人忙上前,苏衡道:“大哥,是我!”苏徖睁开眼看看他,对王晖道:“取我兵符印绶来。”王晖片刻捧着金印兵符前来。苏徖撑起身道:“苏衡听令!”苏衡忙跪下,苏徖道:“今令苏衡领会稽太守,承苏氏基业,统领江东!”   此言一出,众人皆惊。王晖忙道:“主公!”苏徖摆摆手道:“我自知不久于世,早作打算,以免诸公慌乱。”萧媖忍不住放声痛哭。苏衡含泪道:“大哥还有维儿,怎能让我执掌江东。”苏徖看了一眼萧媖,说道:“黄口小儿,乳臭未干,怎可为一方之主!”王晖道:“三公子苏律果敢骁勇,颇有主公风采,当可继位。”   苏徖仿佛支持不住,复又躺到榻上说道:“三郎只可冲锋陷阵,马上征战。统领诸公,知人善任,保有江东,非苏衡不可。”说罢命人将金印兵符交给苏衡。苏衡坚辞不受,伏地不起。苏徖怒道:“莫非你忘了父亲死后咱们的处境?大哥的话你都忘了不成!?”   苏老夫人缓缓起身来到榻边,接过印绶兵符,递给苏衡道:“莫要再推辞,听你大哥的。”苏衡这才含泪接过。苏徖喘息道:“王长史,速唤谢子瑜回来,令其为中护军。衡儿龙章凤姿,必成大器,诸公当尽心辅助。”又对苏衡道:“内事不决可问王晖,外事不决可问谢琅。遇事多与诸公商议,则大事可成。”苏衡伏地应下。   苏徖对他抬抬手,他忙膝行到榻边,握着苏徖的手,苏徖轻声道:“大哥对不起你,只怕阿琇你是娶不得了,让她另嫁了吧,莫要怪大哥。”苏衡低下头,几滴热泪落在了衣襟之上。苏徖摸摸他的头道:“衡儿,江东交给你了,苏家也交给你了。”   众人俱在哭泣。苏徖令诸人退去,独留苏老夫人与萧媖在内。苏衡手捧印绶兵符出了内室,江东文臣武将已在厅中久候,见其出来围了上去,纷纷询问苏徖情况。   苏衡默默不语,王晖抬手止住众人道:“主公有令,命二公子苏衡统领江东,诸公当尽力辅佐!”   众人哗然,老将刘通道:“主公已有子嗣,为何兄弟相继?”王晖道:“江东基业岂可交由稚子!刘将军莫非忘了先主公身后之事?”老将鲁直道:“太夫人何意?”王晖道:“太夫人已令二公子继位!”一时室内寂静无声,王晖环视一圈,高声道:“尔等敢抗命?”   苏衡抬手止住王晖,朗声说道:“苏衡不才,自知无法担此重任。诸公稍安勿躁,大哥已令谢琅速回,届时请王长史与谢将军共主大事。无论何人为主,苏衡定当从命!”   谢琅、王晖一武一文,无论声望地位都是江东诸臣之首。此言一出,便是刘通、鲁直等老将也无话可说。   是夜,苏徖伤重不治,离世而去,时年二十六岁。史载其“英杰之才,勇冠一世,谋而有成。神兵东驱,奋寡犯众,割据江东,辟地建侯,遂创霸业。然大业未就,中世而陨。”   江东之地一片哀悼,吴郡更是遍地素缟。   萧婉当夜便带阿琇入苏府陪伴萧媖。萧媖成婚一载便丧夫,悲痛不已,姐妹二人抱头痛哭。   阿琇忧心苏衡,与萧婉说了一声便来到了前厅。苏徖已装殓入棺,苏衡带着弟妹守在灵前。阿琇缓步走入,跪在灵前叩拜祭奠。想起苏徖平日种种,忍不住落下泪来。见苏衡苏律俱是神情憔悴,一时不知如何劝解,只走到苏衡身边说道:“你节哀!我大哥已星夜兼程,两日内便可到了。”   苏衡抬头看她一眼,阿琇见他双目血红,神色哀恸,心中大为不忍,不由又哭了出来。苏衡对苏律低语几句,起身对阿琇点点头,转身向后堂走去,阿琇忙疾步跟上。   待到书房,苏衡将门关上,便将阿琇紧紧抱在怀中。阿琇知他幼时苏坚常年征战在外,苏徖亦兄亦父带他长大,感情极好。苏坚死后,二人更是相互扶持,共创了这江东之业。是以虽被他勒得浑身疼痛,却也不忍挣脱。片刻后只觉肩头一阵温热,想是他的眼泪,心中一酸,也抱着他哭了起来。   苏衡低声道:“大哥十九岁丧父,苏家俱是老幼妇孺,父亲兵马被夺,苏家几无立足之地。他忍辱负重,屈居人下,从数百兵马,到现在坐拥江东五郡,个中艰辛外人岂能知道……他东征西讨,枕戈待旦,未敢有一日松懈。如今江东已定,他却……”   阿琇静静听着,他平素冷静自持,喜怒不形于色,连谢琅都认为他城府极深,今日这番情状,想是悲痛之极。   二人紧紧相拥,半晌后阿琇说道:“主公要你继位?”苏衡默了半晌,轻轻点点头。阿琇道:“你颖悟绝伦,素有大才,确实堪当此任。”苏衡轻声道:“你愿我当这江东之主?”阿琇抬起头看着他道:“主公遗愿,岂能不从。”苏衡与她对视片刻,又将她搂入怀中。   阿琇又道:“听闻一班老臣不服?你莫要担心,大哥回来定会助你继位。”苏衡轻轻说道:“阿琇,我只怕一时不能娶你了。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。江东适逢此难,你又刚刚继位,诸事未定。你放心,我终是等你的。”苏衡大为感动,苏徖说他不能娶阿琇的意思他懂,他苦恋阿琇多年,又怎会因这一句话便放弃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其实我非常喜欢苏老大和谢老大这对好基友 ☆、十八、一定信他   三日后,谢琅率两万精兵自巴丘回来。未及卸甲便来到苏徖灵前,伏地而拜,众人皆不敢上前劝慰。谢凌自后堂寻来阿琇,阿琇见状,恐其大恸伤身,劝解良久,方将他扶起。未待谢琅坐定,又被苏老夫人请至后堂密谈,直到日落西山方出来。   阿琇一直站在门口,见他出来,忙迎了上去。谢琅神色复杂地看看她,轻轻摸摸她的头,正要说话,王晖匆匆而来,言说有要事商议,只得随他而去。   如此几日,每天都有各色人等拜访谢琅,阿琇竟不得空与他细说苏衡之事。   苏徖下葬前日,阿琇正在房中准备麻衣,抬头见谢琅站在门口,忙迎上去道:“大哥今日有空?”谢琅点点头,走进房内坐在桌前,说道:“阿琇,你可知主公选何人继位?”阿琇道知道。谢琅又道:“你愿意吗?”阿琇诧异道:“主公遗命,谁可违抗?”   谢琅道:“如今江东诸臣分为三派,一是以王晖为首,奉主公遗命,拥戴苏衡。二是认为应父子相继,当奉苏维。三是一班老将,力主苏律,认为他肖似主公。”   阿琇默了半晌,问道:“大哥呢?”谢琅看着她道:“若是苏衡上位,你与他便再无可能。”阿琇一愣,问道:“为何?”谢琅叹道:“江东之主,岂能只有你一妻!他若为主,谢家与他便是君臣,他违了家规,你我能奈何否?”   阿琇毕竟年幼,从未想到这一层,一时怔在当场。半晌后才道:“他说过此生不负……”谢琅摇头道:“他若仍是二公子,许是能做到。他若是吴侯,却是万万不能了。”   阿琇木立在当场,谢琅只觉心中不忍,说道:“如今三方都在等大哥决定,你若不愿,大哥……”阿琇忙道:“苏衡继位乃是主公亲点,大哥怎可违背!”谢琅道:“苏衡苏律才能相当,皆可继位。”阿琇道:“苏律适宜开疆辟土,任人为贤、治理江东,苏衡更为合适。”   谢琅摸摸她的头道:“你若定要我保苏衡继位,便不能再嫁他了。你嫂嫂听夫人说,主公临终前曾说,让你另嫁。”   这事阿琇并不知道,想来是苏衡有意隐瞒。他瞒下这句话,是真心待她,仍想要娶她?还是想利用大哥助他上位?阿琇一时茫然。   兄妹二人各怀心事,俱不说话。良久后,阿琇方道:“主公当日曾亲口说由苏衡继位,大哥若不遵从,一则要承担那抗命之责,二则便是我日后嫁给苏衡,恐他也会心有不甘。他既然应了我,我便信他能做到。大哥莫要顾虑我。”   谢琅长叹一声,起身道:“我可保他继位,只是你们的事儿我还要再想想。与其将来反目,不如趁早了断。”   四月十二,谢琅任中护军,手握重兵,认苏衡为主,以君臣之礼待之,护卫在侧,江东诸臣莫敢不从。   四月中,苏衡表奏楚帝苏徖遇害之事,朝野哗然。时司空魏德正与袁召决战,恐江东生变,无暇他顾,上表楚帝令苏衡为讨虏将军,任会稽太守,统领江东。苏衡领命,奏请苏徖子苏维袭吴侯爵,拜谢琅为大都督,与王晖共掌军政大权。   苏衡继位后,阿琇便未再见过他,只孙伶常常奉命前来看望。阿琇有心问问他苏徖临终让她另嫁之事,苦于不得时机。至于二人婚事,再无人提及。   八月,吴侯苏维周岁,因在孝中,不得饮宴,只亲眷简单祝贺一番。   阿琇早早随萧婉带着贺礼来到了苏府,萧媖抱着苏维迎至后堂。阿琇见她容颜憔悴,心下戚戚然。萧氏姐妹说着话,阿琇便抱着苏维出了后堂,在廊下玩耍。   苏维正是牙牙学语之时,不时冒出只言片语,阿琇正逗得有趣儿,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唤道:“阿琇!”竟是苏衡。   她忙转过身,上前两步又止住,微微一礼轻声说道:“见过主公!”苏衡双眉一蹙扶起她,抱过苏维道:“随我来。”当先往书房走去。阿琇站了一会儿,回身对竹青摆摆手,缓缓跟了上去。   苏衡将孩子放在榻上,随手拿过案上的糕饼递给他,苏维呵呵笑着接过便吃。苏衡看了他一会儿,阿琇方才进来。   苏衡上前关上房门,却见阿琇远远站在案边,并不靠近他,不由皱眉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阿琇不答。他走近道:“可是在生我的气?”阿琇仍低着头不说话。他伸手将阿琇抱在怀中,轻声说道:“我如今方知大哥有多劳累。”神情颇为疲惫。   阿琇心中一软。他虽在谢琅、王晖的支持下得以继位,也自知既无军功,亦无资历。江东诸臣有的是苏坚时便已辅助苏家的老人,如刘通、鲁直等老将,亦有苏徖在位时投靠而来的世家门阀。苏徖虽也是少年主政,江东基业是他一手打下,无论声望军威,都是苏衡不能企及的。是以他继位以来,兢兢业业,未敢有一丝疏漏懈怠。   阿琇缓缓伸出手回抱着他,苏衡轻笑一声道:“不生气了?”阿琇道:“我有一事要问你。”苏衡“嗯”了声,阿琇这才道:“主公……先主公临终前是否说过让我另嫁?”   话音未落,只觉苏衡身体一僵,沉声道:“谁告诉你的?”阿琇自他怀中抬起头道:“确有此事?”苏衡不答。阿琇盯着他道:“你准备怎么办?”苏衡道:“你不要理会,安心等我!”阿琇道:“你难道不知先主公为何不让你娶我?”苏衡默然。阿琇苦笑道:“你如今是江东之主,只怕日后……你也知我谢家的规矩。”   苏衡紧紧搂着她道:“阿琇你信我,我定能做到!”阿琇心中一片茫然,她自然愿意相信苏衡,却也知道必会阻力重重,苏衡能为她顶住几回?只是现在便要她放弃与苏衡的感情,她又如何甘心。   苏衡何等精明,已察觉到阿琇心思,连忙说道:“阿琇,我从未想过要弃你另娶!这些年来,我日日盼你长大,每每想你时,便偷偷地画你以慰相思。在我心中,只有你才是我的妻子。你我幼年相识,当知我的为人,你定要信我!待时机成熟,我们便成亲!”阿琇本就不舍,听他这般说,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,更是感动,在他怀中点了点头。   苏衡知她心志坚定,认定的事便不会轻易改变,当下松了口气,心中畅快,软玉温香在怀,情难自抑,俯身吻上了阿琇的唇。   阿琇尤在感动,未料他突然如此,一时不知如何反应,只任由他亲吻。苏衡此时对阿琇已爱入骨血,又正当年,只觉胸中气血翻涌,抱起阿琇便要往内室走去,忽听身后“哐啷”一声。阿琇如梦中惊醒一般,“啊”了一声挣脱开他,回头一看,原来是苏维将那盛放糕饼的盘子打翻。   苏维见阿琇看过来,呵呵傻笑着,阿琇想着刚刚当着他的面竟与苏衡那般亲密,只觉面如火烧,再不敢看苏衡一眼,抱起苏维便走了。苏衡在身后连声唤她,她只作不闻。   因她面色有异,惹得萧媖萧婉连连看她,阿琇强自镇定,良久方平复下来。   回府的马车上,萧婉看着阿琇,欲言又止。阿琇笑道:“嫂嫂有话说?”萧婉皱眉道:“今日姐姐问我,你如今有何打算?”阿琇知她的意思,敛了笑说道:“嫂嫂是如何说的?”萧婉道:“我能如何说?你兄妹二人的想法都不告诉我,我只说但凭夫君作主。”   阿琇看向窗外道:“苏家要为主公娶妻了吗?”萧婉一愣,道:“我竟没想到。”阿琇淡淡笑道:“嫂嫂莫要担心,我信他。”萧婉叹道:“只是你们这样要拖到什么时候?我怕白白地耽误了你。”阿琇沉默不语,苏衡口中的时机成熟是何时?便是成了亲他又要如何应对诸多豪门?   果不出阿琇所料,苏老夫人已在为苏衡物色人选。苏衡这日回到房中,便见案上放着一女子肖像及生辰,他瞬间明白,沉着脸令孙伶将其原封送还苏老夫人处。   片刻后苏老夫人亲至,挥退左右后道:“衡儿这是何意?”苏衡请她坐下后才道:“儿刚刚继位,大哥尸骨未寒,长兄如父,便是寻常人家也有守孝三年之说,何况咱们家。如今匆匆娶妻,岂不于礼不合,令天下人耻笑。”   苏老夫人看着他道:“你当真不是为了阿琇?我听闻谢子瑜准备为她招婿了。”苏衡不语。苏老夫人叹道:“衡儿,不是母亲要拆散你们,事到如今,你二人确实无缘,忘了她吧。”苏衡仍是不说话。苏老夫人又道:“你既执意要为你大哥守孝,便依你,只是谢家那丫头,你却不能再想了。”说罢起身离去。   孙伶送走苏老夫人回来,见苏衡房门紧闭,心中暗道不妙。片刻苏衡出来,径自去了书房,他这才伸头望了望,室内一片狼籍,摇摇头,唤人过来打扫干净。    ☆、十九、苏二问政   萧婉回到府中,将阿琇之事与谢琅说了,谢琅沉默半晌方道:“一时要她忘了苏衡另嫁怕是不能。她既然想等,就让她等吧。待苏衡娶了妻,她便死心了。”萧婉唏嘘不已。   建宁七年二月,谢循周岁,苏衡亲往到贺。谢琅与之密谈半日,阿琇听闻,想了想,来到谢琅书房外,朗声道:“大哥在否?”   谢琅应声开门,阿琇偏头见苏衡坐在案前,见她看过来,冲她一笑。阿琇忙收回目光,望着谢琅道:“大哥在与主公议事?”谢琅岂会不知她的用意,轻轻“哼”了一声,便想将她赶走。却见她看着自己,隐隐似有哀求之意,不由得心软,暗暗叹了口气,心念一转,侧身让开道:“进来吧。”阿琇笑着进了房中。   苏衡早已起身相迎,碍于谢琅在场,不能一诉相思之苦。谢琅见二人深情对视,轻咳一声道:“阿琇你素来聪慧,如今诸多老将不服主公统领,你可有良策?”   阿琇闻言回过神,面色微红,定下心想了想道:“主公当立威。”苏衡与谢琅对视一眼,问道:“如何立威?”阿琇道:“主公少年英才,年方十七便已主政一方。然多年来长政务而轻军事,是以诸将不服。如今主公只需向世人展示,您也是苏家子弟,不仅能主政,更擅用兵,如此方可令其臣服。”   苏衡笑道:“阿琇此言正合我意!我已与子瑜商定,豫章、庐陵山越时有反叛,我欲亲自领兵前往征剿。”阿琇闻言看着他道:“山越肘腋之患,是当早除,只是却不用主公亲征。便是主公平定了叛逆,也会有人说乌合之众,不足挂齿,无以彰显主公之能。”   苏衡看了眼谢琅,问阿琇道:“依你之见,当往何处用兵?”阿琇见谢琅微微点头,这才说道:“江东诸将最恨何人?何人是先主公欲诛而未能如愿的?”苏衡正色道:“你是要我攻打荆州?”阿琇摇头道:“非也!乃是吕宗。”谢琅笑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   苏衡皱眉看着二人,谢琅道:“听闻吕宗与公孙景生隙,自领江夏太守。”阿琇道:“主公可先派使前往荆州,只说当年之事乃吕宗所为,今要为父报仇攻打之,对荆州定当秋毫不犯。公孙景素来坐观天下争斗以求自保,定不会为了一个叛将与我为敌。若他还有犹疑,主公便说江东只为报仇,待杀了吕宗,便将江夏奉还,如此定能事成。”   苏衡道:“将江夏还给公孙景?”阿琇点头道:“如今庐陵、豫章叛乱不断,若是再拿江夏,只怕难以平定,不若将其交给公孙景。以他自保之心,定不会侵扰边境,此时主公便可安心剿贼。”   苏衡不语,阿琇又道:“主公切莫要过于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,人乃万物根本,得人心者才可得天下。”苏衡闻言,神情肃然。   片刻后,苏衡对阿琇深深一辑道:“多谢阿琇教我!”阿琇慌忙对他还礼。他又问道:“阿琇认为何人可为将?”阿琇沉吟道:“主公此次出征不可太过倚重老将,一是他们本就不服主公,恐到时军令不畅;二则主公此战是要立威,仍用老将们,威从何来?军中人才济济,江东世家中亦有许多年轻子弟,主公何不从中选取得力之人。”   苏衡深深看住阿琇,说道:“阿琇若为男儿,必是我江东柱石!”阿琇脸色微红,低下了头不说话。谢琅忙道:“主公谬赞!”   阿琇见他二人已开始商谈出兵事宜,便要轻轻出去。苏衡侧头看了她一眼,口中对谢琅说道:“子瑜,我已立誓为大哥守孝三年,三年之内不谈婚嫁之事。不能如期践约,请子瑜兄见谅!”   阿琇手已放在门上,生生止住,心中一阵起伏。谢琅也吃了一惊,旋即明白他是以此为由拖延时日,为他与阿琇谋划出路。回头看了看妹妹,见她虽未回头,却僵立在门边,只觉一阵心酸,当下说道:“主公重诺,琅自当守信!”阿琇眼眶微红,打开房门走了出去。苏衡望着她的背影,半晌没有说话。   午后,谢琅送走苏衡,来到阿琇房中,挥手让竹青退下后说道:“今日一番话极有见地,想必他心中也对你刮目相看了。”阿琇一怔,道:“恐与礼不合。”谢琅道:“这些都是小节,无妨。”阿琇又道:“如此大哥……是同意我们的事儿了?”谢琅叹道:“大哥总是愿你好的,便是有一线希望,也要替你争上一争!”   一时又听管家来报,苏衡令孙伶送来礼物,以谢阿琇献策。谢琅看了看,都是些普通玩物,便令阿琇收下。阿琇上前接过,却见孙伶冲她眨眼,尚未反应便觉手中被他塞入一物。她慌忙握拳掩饰,口中轻声道谢,孙伶告辞离去。   谢琅又与她说了几句,见她心不在焉,未曾多想,也起身走了。阿琇忙将竹青支使了出去,关上门,打开手心一看,是一张叠得小小的笺纸。她轻轻展开,竟是苏衡以无得力谋士为由,邀她一同出征。   阿琇读完书信沉思良久。苏衡所言非虚,他如今备受质疑,身边确实无得力之人。只是随他出征谢琅定不会同意。若要助他,只有偷偷溜出府才行。竹青好说,谢凌却不易打发。   阿琇想了半晌,命竹青将谢凌唤来,关上房门对他一礼后说道:“求凌大哥助我!”   谢凌一惊,忙回礼道:“何出此言?”阿琇将苏衡所求说了一遍,谢凌沉声道:“此事万万不可!”阿琇道:“有何不可?当年我也曾随大哥出征。”谢凌正色道:“当日你年幼,且将军是你兄长,自是无碍。如今你也大了,怎可与外男混迹不清。况主公此战胜负未知,焉知没有危险。”   阿琇急道:“正是有危险我才要随他同去!若他有何不测……我……我岂能独生!”谢凌闻言似颇为震惊,默了会儿才道:“你……当真喜欢主公?”阿琇不答,只看着他道:“当日在皖城,你输我三件事,今日我便要你践约。”谢凌低下头,见她双目似有泪光,心中隐隐一痛,黯然想道:“罢了,何苦让她如此伤心。”当下点头道:“我要与你同去!你需答应我,莫要与主公太过接近,让人看出破绽,平日里便在季蒙帐中。”阿琇哪有不答应的。   他二人密谈,谢琅自然不知。晚间萧婉问谢琅道:“你怎会让妹妹在主公面前妄议政事?”谢琅道:“我本欲拒绝,转念一想,阿琇原就有大才,比一般男子要强上百倍,今日主公也亲眼所见,当知她与普通闺阁女子不同。我便是要他知道,谢家一个女子都有如此见识。若他真能谨记誓约,便可得我谢家鼎力相助。”   二月末,讨虏将军苏衡以为父报仇为由举兵八万,水陆并进攻打江夏。谢琅率兵五万驻守石城,以作后援。苏衡亲为主帅,麾下俱是年轻的世家子弟,或新近提拔的中下级将领。刘通、鲁直等原江东诸将,或留守吴郡,或随谢琅驻扎石城。   阿琇在谢凌的帮助下早已混入季蒙军中,因军中新人较多,阿琇在内虽稍显貌美,却也并不十分突兀,加之平时深居简出,是以众人均未发现她的身份。苏衡不时召季蒙议事,季蒙心知他的用意,自是将阿琇带着,二人见面机会竟比在吴郡之时要多。   阿琇平日仅与谢凌待在季蒙帐中,众人也只当他二人是季蒙亲卫。即便是苏衡召唤,她也将谢凌带着,绝不与苏衡多说一句话。苏衡亲近不得,颇为无奈。   苏氏屯兵鄂县,事先派使与公孙景密谈,公孙景思忖多日,果然如阿琇所料一般按兵不动,苏衡对阿琇越发信服。   三月中,苏衡令破贼校尉林孟为先锋,别部司马季蒙为侧应,自水路进攻吕宗。双方战船在江夏境内鏖战多日,未分胜负。   这日晚间,阿琇已睡下,忽闻主公有请。她揉揉眼坐起身,便听幔帐外谢凌冷冷对那令官说道:“请回禀主公,谢公子已就寝。”阿琇一怔,那令官已应声退去,想来也是得了苏衡示意,不得对她无礼。   待那人走远,谢凌才道:“姑娘快睡吧。”阿琇道:“他定是有难事才会深夜相请。”谢凌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堂堂江东,竟要一女子出谋划策不成!莫要多虑,只管睡去,天大的事明日再说。”   阿琇知多说无益,摇摇头复又躺下,心中猜测苏衡遇到了何难事。迷迷糊糊才睡去,忽听外间有人低语,她睁开眼,只听季蒙悄声说道:“……我劝了,他不听。”谢凌道:“深更半夜唤她过去,若是传出去,她的名声还要是不要。”似是极为生气。季蒙又道:“这倒无妨,当时帐中并无旁人,且军中无人知阿琇身份。”谢凌睨他一眼道:“她视你如兄长,你却帮着别人来诓她。”季蒙一滞,半晌才道:“确实是有要事商量。吕宗今日以蒙冲战舰封锁江面,每只战舰上均有百余弓箭手,我方船只实难靠近。攻了半日,死伤无数。”   谢凌冷笑道:“你们为帅为将都无法,要她去做什么?”季蒙道:“阿琇自幼聪慧异于常人,岂能与普通女子相提并论。”谢凌尤自冷笑,正要再说,便听身后阿琇道:“主公可睡下了?阿蒙哥带我去一趟吧。” ☆、二十、奇货可居   谢凌张口欲言,阿琇对他笑道:“凌大哥也同去吧。”谢凌话已到嘴边生生忍住,点点头。   季蒙带着二人来到主帐,苏衡正皱眉站在案前沉思,见到他们忙道:“阿琇,你来了!”说着看了谢凌一眼。谢凌对他一礼唤了声“主公”,他轻点点头,仍对阿琇道:“不是睡下了,怎又起来了?”阿琇笑道:“听阿蒙哥说今日遇到了难事,便想来看看。”   季蒙忙道:“阿琇早已睡下,听闻主公犯难,立时要赶过来。”苏衡轻轻握着阿琇的手道:“既已歇下了,明日再来便是。”阿琇瞥了眼谢凌将手抽出,走到案前道:“主公可令人绘了战图?”苏衡道:“今日事发匆忙,未曾绘得。”阿琇沉吟道:“如此便要亲自去看一看了。”   “不可!”   “使不得!”   竟是苏衡与谢凌异口同声阻止。苏衡看了眼谢凌道:“明日我便着人去画。”阿琇摇头道:“若能亲眼所见当是最好。趁此时天色黑,主公派一小舟悄悄载我过去即可。”苏衡哪里会同意她以身犯险。阿琇又道:“若等战图绘制,少则三四天,我此去只要半个时辰。主公,如今大军士气正盛,当速战速决,不可久耗!”苏衡见她态度坚决,只得说道:“你若非要去,我便陪你一同去!”当下命人准备一艘轻便快船。   众人上了船,趁着夜色驶向江夏水寨。待到近前,阿琇命军士止住桨声,凝神望去,果见前方数百艘蒙冲战舰横亘江面之上,黑压压望不到边际,舰船之间均以手臂粗的棕绳相连,如一巨大盾牌,任如何冲击也不能将其击溃。   季蒙轻声道:“每船上均有数百弓箭手,我方船只尚未靠近便万箭齐发。船船相连,舰阵也冲不散。”   阿琇眉头紧锁,示意再靠近些。苏衡忙道:“不可再近了!”阿琇问道:“这些船是仅仅左右相接,还是前后左右均连着?”季蒙道:“日间看来,应该是四方相连。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如此我方舰船既冲不散其阵型,也无法登舰厮杀,确实难办。”   她正在苦思对策,忽听谢凌低声叫道:“对面有船出来了!”众人抬头,只见一艘战舰自船阵中驶出,向他们疾驰过来。   季蒙忙喝道:“速退!”军士急忙挥动船桨向江东水寨驶去。两船在江面上追逐,阿琇左右摇晃,站立不稳。苏衡恐她摔倒,将她揽在了怀中。季蒙忙扭开脸不去看他们,谢凌动动唇,终是握紧双拳忍了下来。   此时船已驶到码头,留守军士接过缆绳,搭起跳板,季蒙当先下船,苏衡紧随其后,站稳后便伸手来扶阿琇。阿琇正要迈步,忽觉耳边一股劲风,谢凌在身后将她扑倒在地。只听“砰”一声,一支羽箭射在了岸边。   阿琇暗道一声“好险”,在谢凌搀扶下站起身,便听苏衡大吼一声:“阿琇!”她抬头一看,原先靠在岸边的般只已离岸数丈,那一箭原来不是射她,竟是射断了缆绳。   快船之上的军士已被射杀殆尽,此时正刮着东风,船借风势,顺流而下,离那追兵越来越近。阿琇看着苏衡渐渐远去,心中大骇,忙对谢凌道:“快!放下船帆!”谢凌举剑便往帆绳上砍去,耳边又是一阵破空之声,一支羽箭射在了谢凌的剑上,竟将剑锋撞偏。二人尚未来及反应,便觉船身剧烈摇晃,那江夏战舰已撞了上来。   谢凌将阿琇护在身后,已有江夏士卒登上小船,持刀相向。阿琇扶着谢凌的手臂回头看去,江东水寨已是灯火通明。此时从对面船上又跃下一军官打扮之人,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道:“不是说苏衡在船上么?”旁边有士卒道:“想是适才下了船。”那军官皱眉望着阿琇,忽听江东水寨战鼓齐鸣,数十艘战舰已出寨向这边驶来。   那军官狐疑地又看了二人一眼,道:“带走!”   阿琇与谢凌被押上江夏战舰,舰船飞速向水寨驶去。那军官站在船头眺望江面,忽笑道:“有趣儿!苏衡竟主动出战!”回头看着阿琇道:“你们是苏家的人?”阿琇不答。那军官道:“日间苏衡久攻不下,便坚守不出,如今竟为了你们主动出击……有意思!”   谢凌虽受制于人,却仍挡在阿琇身前。阿琇偷偷打量了番此人,见他二十来岁,身材魁梧,面目颇为硬朗,暗暗猜测他的身份。   片刻战舰回到了江夏水寨,一军士上前问道:“校尉,是否将此二人交于主公?”那军官若有所思,盯着阿琇又看了片刻,才道:“先带入我帐中,我要亲自审问!”   二人被押往岸边营帐中。谢凌见阿琇忽地轻笑了一下,不明就里,却也不便相问,心中后悔实在不该一时心软,带她来了这里。若是她有何不测,自己万死难辞其咎。   苏衡早已心急如焚,不顾诸将劝阻,亲自带领数十战舰攻了上来。待到近前,江夏战船万箭齐发,却是如何也靠近不得。   那江夏军官早已登上旗舰楼船,远远望见苏衡,心中更加确信阿琇二人身份非同一般,当下吩咐道:“传我令,不可出寨迎敌,将他们逼退了便可!”说罢下船往岸上走去。   江东舰船上已是死伤无数,林孟叫道:“主公!不可再战!速速回军吧!”苏衡只作不闻。季蒙劝道:“主公,快船之上并无阿琇的……想来是被捉了去,一时应不会伤她性命。阿琇素来机敏,必能自保,主公勿要自己乱了方寸!”   苏衡看着他道:“你是要我拿阿琇性命作赌?”季蒙被他看的一惊,忙低下头道:“如此强攻,他们必会觉得阿琇非同一般,若是暴露了她的身份……”苏衡一怔,正要说话,一支长箭迎面射来,连忙侧身避让。奈何箭速太快,堪堪擦过胸膛射入左肩。他闷哼一声,向后退了几步,季蒙上前将他扶住,急道:“主公!您若有闪失,谁救阿琇?!”苏衡忍痛望着对面江夏水寨,静默半晌方轻声道:“收兵吧。”   吕宗在帐中听闻苏衡撤军,长舒口气,踱了几步道:“传田锦!”令官应声而去。少时,一人匆匆赶到,正是捉了阿琇的那名军官。他上前一礼后说道:“主公何事唤末将前来?”吕宗笑道:“依你之计,又退了江东之兵,甚好!甚好!”不待田锦说话,又道:“听闻你捉了江东两名探子,才引得苏衡漏夜出击?”   田锦忙道:“确实捉了两名探子,尚未审问,却与江东来袭无关。”吕宗仍是笑道:“无关最好。自江东来犯,你排兵布阵,居功至伟。如今舰阵牢固,苏氏小儿奈何不得。听说你要亲自审问江东探子,莫要太过操劳,前方战备一事,我便让人替你分担了吧。”田锦心中冷笑,抱拳道:“多谢主公体恤!”二人寒喧几句,田锦告退离去。   出了帐门,行了几步,身后亲卫已跟上,口中说道:“主公这是何意?江东尚陈兵对岸,他竟要临阵换将?!”田锦摆摆手,示意他噤声,望着主帐扯扯嘴角,大步朝前走去。   进了营帐,见阿琇与谢凌二人被绑在一边。他走到阿琇身边,仔仔细细打量了她半晌,轻轻“咦”了一声,挥挥手道:“松绑!”   绳索解开,阿琇动动手脚,轻声说道:“烦将军将我同伴也松开。”田锦看了谢凌一眼道:“他还是绑着吧。”示意亲卫守住帐门,才又对阿琇道:“姑娘请坐。”   谢凌大惊,阿琇却神色如常坐到了案边。田锦笑道:“姑娘贵姓?”   “谢。”   田锦一愣,问道:“江东谢氏?”阿琇抬头正色道: “是!”田锦皱眉道:“谢琅也在军中?”阿琇摇头道:“不在,仍在石城。”田锦紧盯着阿琇,心中暗道:“谢家的人,难怪苏衡如此重视。只是谢家为何会派一女子随军出征?”   阿琇不待他细想,问道:“将军可是有话对我说?”田锦轻笑道:“姑娘何出此言?”阿琇身在敌营,恐时久生变,不愿与他再周旋,当下说道:“奇货可居。”   田锦心中一凛,这才收了轻慢之心,正色道:“果然有见识。”阿琇微微笑道:“如此咱们便谈谈。”田锦点点头道:“请讲!”阿琇道:“吕宗与我主有世仇,此次江东只为取其性命,与旁人无涉。吕宗年老昏聩,生性多疑,将军英武不凡,想来颇受猜忌。我主苏衡少年英才,承父兄基业,已有江东六郡,将来必大有作为。将军何不弃暗投明?”   田锦道:“你要我反投苏氏?”阿琇道:“如今天下礼乐崩溃,大楚天子形同虚设,诸侯纷纷而起。将军既有志向,便应择明主而事,方可成就一番大业。我主继位以来,求贤若渴,不看门第,不重出身,只选可用之材,将军为何不去?”   田锦默而不语,他少时好游侠,不务正业,纠合乡里一帮轻薄少年,自任首领,成日劫掠财物。待年长,幡然悔悟,欲有所作为。公孙景任荆州刺史时,他带了数百人前去投靠。后因见其难成大事,便带着亲信三百余人投靠了吕宗。       ☆、二十一、大获全胜   适逢江东来袭,他便献了此计,令苏衡无可奈何。谁知吕宗为人比公孙景尚且不如,江东大军仍在眼前,便要夺他兵权,怎能不让他寒心。吕宗为人他自是清楚,今日又收了他的兵权,想来对他已十分戒备,这江夏也确实不宜久留。   阿琇见他沉思,并不打扰,片刻后只听他说道:“姑娘料事如神,在下佩服!只是若要我降苏氏,需得让我见识你们有何能耐。”   阿琇眼珠一转道:“请问将军,这舰阵是何人所布?”田锦道:“正是在下。”阿琇笑道:“你若放我们回去,不出三天,我便破了你这阵法。”田锦哈哈笑道:“大言不惭!”阿琇道:“若三天之内破不了,我便仍回来做这阶下之囚!”   田锦知世家中人最是重信,只是谅阿琇这小小女娃也破不了他的舰阵。江东谢氏声名远播,如今更是江东权贵之首,他本就有心结交以谋后路,索性放了他们,也好作个人情。当下笑道:“好!便依你之言,三日内等你来破阵!”阿琇又道:“若我破了此阵,你便投入我主门下,如何?”田锦大笑道:“听闻谢琅对苏氏忠心耿耿,果然不假!好!若江东女子都有此能耐,田某岂有不服之理?定当前去!”二人击掌为誓。田锦令人悄悄备下轻舟,趁着夜色将阿琇二人送出了营。   此时已近黎明,江上风寒露重,阿琇连打几个喷嚏,谢凌忙脱下外衫给她披上,口中说道:“你真有把握破阵?”阿琇回头笑道:“我既然敢说,自然是有。”谢凌见她一夜未眠,面色憔悴,此时月光之下,一双黑眸却分外夺人心魄,扭头望着江面道:“无论何计,都不可再以身涉险!”阿琇点头应道:“你放心,再不会了。”   谢凌得她保证,心中稍安,问道:“你是如何知道那人与吕宗不和?”阿琇仍觉寒气刺骨,不禁又往他身边靠了靠,道:“主公出兵时,他便已察觉你我并非一般兵士,却不将我们交给吕宗,可见他们并非一心。既有貳心,便要寻退路,我此时露出身份,对他来说正是及时雨。”忽抬头对他笑道:“姓谢果然有用!”   谢凌见她脸色苍白,抱着肩瑟瑟发抖,大为不忍,终是抬手将她揽在怀中,暗中运气。阿琇一惊,忽觉一股暖流自他身上散出,知他一片好意,她心思简单,又对苏衡情有独钟,谢凌在她心中等同与谢琅、季蒙一般,便又向他怀里靠了靠。   不时小舟已到江东水寨,早有军士跑去报告,二人下了船,便往主帐走去。行到一半,见苏衡在众将簇拥下疾步奔来,将阿琇上下打量了一番后,紧紧搂在怀中。   一时四下无声。谢凌、季蒙等自是不说话,其余不知阿琇身份的惊诧不已,心中暗自猜测。阿琇大臊,忙双手推开他。只觉右手所触湿润一片,摊开掌一看,竟是满手鲜血,抬头惊叫道:“你受伤了!”   苏衡轻笑道:“一点轻伤,无妨。你可受伤了?”阿琇摇头道:“有凌大哥在,我无碍。”苏衡闻言看了谢凌一眼,谢凌却紧紧盯着阿琇,又见阿琇身上披着他衣服,目光一闪,点点头道:“如此最好!”当下令众人退去,只与阿琇等人回到帐中。   阿琇将与田锦约定之事说了一遍,苏衡皱眉道:“此人可信否?”阿琇道:“他既肯放我回来,自是有心投靠。且能布此舰阵,应也有些能耐。”苏衡道:“便是无用之人,能放你回来,也当重谢。”   季蒙在旁问道:“阿琇,你有何破敌之法?”阿琇正要说话,谢凌冷冷说道:“姑娘身在敌营,一夜未睡,又在江上受了寒,还请主公让她先回去歇息。”苏衡忙道:“是当如此!”   阿琇此时确实疲惫不堪,想着一时也说不清,当下只说道:“主公可先着人准备大量柴草,待我歇会便来详谈。”苏衡点头应下,亲自送阿琇回到帐中。   谢凌命士卒烧了热水,让阿琇梳洗一番去去寒气,又煮了姜汤看着她喝下后,才放下幔帐让她睡去,自己守在外间。   阿琇醒来时已是傍晚,谢凌听到动静,在幔帐外轻声问道:“姑娘可是醒了?”阿琇“嗯”了一声,起身穿好衣裳来到外间。谢凌已备好饭食,二人用罢便去了苏衡帐中。   苏衡见她来了,笑道:“你醒了!”起身上前牵着她的手道:“脸色好多了。”阿琇见他竟如此不避人,立时红了脸,飞快地看了谢凌一眼,抽出手道:“多谢主公关心。”   众人坐定,阿琇说道:“主公可将柴草备下?”苏衡道:“已备好了,一会儿你去看看够不够。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我本也对江夏舰阵束手无策,昨夜被俘却提醒了我。”苏衡凝神细听,阿琇望着他微微一笑,继续说道:“如今正是春日,江上风大浪急,是以昨天我们的小舟无人划桨掌舵才会被敌追上。今要破敌阵,也可借此春风。”   季蒙道:“何意?”阿琇拿起案上的几个茶杯,比划道:“待明日风起之时,咱们便点数十艘战舰出战,每艘战舰后拖一二小舟,上覆柴草硫磺。行到此处,斩断绳索,小舟便会被风吹向江夏水寨。待快近时,便令弓箭手以火箭引燃小舟,如此便如火船一般。若江夏是孤立战船,尚能各自逃开,如今数百战舰连为一体,唯有坐以待毙。”   谢凌万没想到,她被俘一遭竟然能想出破敌之法,一时既惊叹又有些骄傲,微笑看着身侧的她。苏衡看在眼里,心中极为不悦,碍于众人在场,不便发作,笑道说道:“诸位认为此计可行否?”   季蒙当先道:“可行!我军以逸待劳,待江夏战舰起火,箭阵自破,敌方必定大乱,无心应战。”众将纷纷附和,苏衡站起身道:“传我令,军需速去征集小船,明日天亮之前布置完毕!诸将听令,明日依计行事,待火起之后,林孟带所部上船围剿,季蒙领五千人断其后路,其余众将封锁江面!”   诸将得令,苏衡环视一圈,缓缓说道:“明日我要为父报仇,一雪前耻!以慰父兄在天之灵!”他声音不大,却自有一股威严之势,帐中鸦雀无声,连阿琇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。   阿琇知他应还有军务布置,当下起身告辞,带着谢凌出了主帐。此时已月上中天,阿琇抬头看看天上的弯月,轻轻说道:“你看到了吗……他真的不一样了。”谢凌一愣,忽明白她在跟自己说话。低头看了看她,却见她脸上似喜似悲,神色古怪,心中一惊,道:“为何这么说?”阿琇轻笑道:“是我想多了。”继续朝前走去。谢凌望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片刻,才快步跟上。   四月初一夜,苏衡采用火攻,大破吕宗连环舰阵,江夏战船几被烧尽。吕宗轻骑奔逃,被部将田锦截杀,田锦将吕宗头颅献于苏衡,苏衡大喜,封其为偏将军。此一役,苏衡名声大震,却信守承诺,将江夏拱手让与公孙景,天下哗然,纷纷赞赏其为人。   四月初三,谢琅令谢凌将阿琇送至石城,二人不敢不从,与苏衡道别后起程前往。见到谢琅,自是少不了一顿责骂,因在军中,不便使用家法,暂且饶过二人。   阿琇连累谢凌,颇为愧疚,谢凌只说无妨,是他自愿,阿琇更是过意不去,对他越发亲近。谢琅细问了二人苏衡军中之事,听闻阿琇被俘,又是后怕又是生气。谢凌见状忙将阿琇献计之事说出,方稍稍消了他的怒气。   四月中,苏衡诸事平定,回军石城与谢琅会合,军中大摆酒宴庆功,十分热闹。谢琅恐人多眼杂,认出了阿琇,令人挑些她爱吃的送去营帐,不许她出来。阿琇才被他责骂,正怕他生气,岂敢不从。谢凌本想陪着她,却被谢琅唤了过去。   阿琇独自坐在帐中,听着前面的热闹声响,只觉口中菜肴索然无味。正准备梳洗睡下,忽见帐门掀开,苏衡走了进来。   阿琇诧异道:“你怎来了?”苏衡笑道:“我说不胜酒力,出来发散发散。”阿琇知他酒量确实不大,不由失笑,倒了杯热茶递给他。苏衡顺势握着她的手,轻声说道:“今日之功,是你给我的,岂能不与你同庆。”说着低下头,深深吻住她。   阿琇初时稍稍挣扎了下,苏衡怎会放手,直吻得她心驰神摇,意乱情迷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忽听帐外有人喝道:“何人?”   “我!”竟是谢凌。   阿琇忙推开苏衡,远远站在案边。苏衡几不可察地皱皱眉,笑道:“躲那么远做什么?”阿琇低头不语。谢凌掀帘而入,看到苏衡愣了一下,忙上前行礼,苏衡摆摆手笑道:“前面散了?”谢凌道:“未曾。正在四处寻找主公。”说着向阿琇看去,她正也抬头望过来,却见她满面羞色,双唇红艳,双眼如春水般明媚。他怔了一瞬,扭头看向苏衡,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。 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火烧那啥 ☆、二十二、被责罚了   苏衡却只看着阿琇笑,谢凌心中一阵苦涩,对苏衡抱拳道:“主公,大都督正在寻您!”苏衡侧目看了他一眼,对阿琇说道:“你先歇着,我过去了。”转身出去。   谢凌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会儿,方对阿琇道:“将军命我明日便送姑娘回去。”阿琇被他撞破,十分不好意思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谢凌见她低着头,苦笑一声也出去了。   第二日一早,谢琅便将阿琇送出了营,令谢凌带百余亲卫护送她回吴郡。阿琇虽不舍苏衡,却也不敢忤逆兄长,乖乖地上了车。   一路顺畅,谢凌似满腹心思,对阿琇也不像以往亲近。阿琇因想着苏衡,对此未曾在意。十日后,一行人便到了吴郡府中。   萧婉见到阿琇,自然少不了一番责怪。先说谢琅发现她失踪如何着急,知道她去了军中又是如何暴怒,又是如何私下着人打探护卫她的安危。阿琇连连认错,撒娇耍赖,终是哄得萧婉息了怒气。   此后半个月,阿琇待在府中足不出户,每日看书写字,或去萧婉房中逗弄谢循。偶遇到谢凌,本想上前说几句话,谁料他竟行礼后转身便走,阿琇莫名其妙。   五月末,苏衡回军,吴郡百姓夹道欢迎。   这日,阿琇正在房中看书,竹青跑进来说道:“姑娘,将军在罚谢凌!”阿琇大惊,站起身问道:“为何罚他?”竹青道:“说是违了家规。”阿琇明白定是带她出府之事。谢琅回来多日,只字未提此事,她本以为大哥骂完便了事了,未想到今日仍要罚谢凌。   她朝前厅跑去,见谢凌正被押在堂前鞭笞,急忙来到谢琅面前,说道:“大哥莫要再打了!是我逼他的!”谢琅瞪了她一眼道:“你也要罚!”她忙道:“罚我便好!他也是依令行事!”站在一旁的老管家谢青说道:“姑娘,谢凌身为家仆,理应护卫姑娘,他却私自带您出府,身涉险境,家法难容。如不处置,实难服众。”   阿琇知道谢琅素来尊重他,若他坚持要罚,谢凌怕是难逃此难。当下一咬牙,转身扑到谢凌身前,叫道:“真是我逼他带我出去的!”说罢哀求地看着谢琅二人。责罚谢凌本就不是谢琅本意,见她如此,便道:“既是你主使,便罚你禁足三个月。谢凌私自带你出府,鞭笞二十!”阿琇仍要再说,见谢琅对她微微摇头,只得噤声。谢青向阿琇身后望去,见谢凌只呆呆地看着身前的阿琇,心中长叹一声,向谢琅告罪转身离去。   晚间,谢凌躺在房中,听得门外阿琇道:“青叔,我来看看凌大哥。”谢青说道:“多谢姑娘关心。谢凌习武之人,此等皮肉之伤并不相碍。”阿琇低声道:“青叔,你莫要再责怪他了,是我逼他带我走的,他本是不愿的。”谢青笑道:“此事将军已责罚过了。”阿琇听他如此说,知他不会再罚谢凌,松了口气,也笑道:“我去看看凌大哥。”便要进屋。   谢青却挡在门前道:“他上过药已睡下了。”阿琇知他不愿自己进去,只得回去。   谢青见她走远,才推门进入。谢凌躺在床上,睁着眼望着屋顶。谢青走到床边坐下,说道:“你知道爹为何定要将军罚你?”谢凌不答。谢青道:“你是我的儿子,我岂会不知你的心思?!你怎敢有那念头!”   谢凌仍是不说话,谢青摇头道:“姑娘的婚事,如今便是将军也未必做得了主。”谢凌轻声道:“我知道。”谢青道:“便是由得将军,你又是何身份,怎能配得上她!”谢凌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。”谢青气道:“你既然都知道,为何还要动心!”谢凌闭上眼,父子二人俱不再说话。   过了半晌,谢凌才缓缓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谢青见他虽闭着双目,眼睫却在颤动,知他定是心情激荡,叹息道:“我已求了将军,你伤好便去军中,待她出嫁后再回来。”   谢凌猛然睁开眼,半撑起身道:“爹,我只求能守在她身边,护她一世!”谢青站起身道:“你不能在她身边!连我都能看出你的心思,将军看不出来么?主公……又岂能容你!凌儿,悬崖勒马,为时不晚。若真到了那不可收拾的地步,你又让她如何自处?”谢凌痛苦地闭上眼,重重地倒在床上。   此后数日,阿琇未见过谢凌,每每前去探望,总被拒之门外。阿琇恐他怪自己累他受罚,更加过意不去,每日都要去他院中几次,终于在十日后见到了他。   谢凌自幼习武,身体强健,恢复也快,这日正在院中练拳,见阿琇自院外走来,便要回房。阿琇见状急跑几步,拉着他的衣裳道:“凌大哥,为何躲着我?”谢凌僵着身子一动不动,阿琇道:“你可是在怨我?”谢凌摇摇头,仍是背着她。阿琇又道:“那为何不见我?”谢凌默了片刻,转过身道:“以后你要听将军的话,莫要再任性,惹他生气。”   阿琇一惊,忙问道:“你要去哪里?”谢凌低头看着她微红的脸,心头一动,撇开眼道:“去军中。”阿琇见他不是被逐走,轻舒口气,笑道:“你一身本领,去军中正可建功立业,待在府中反倒委屈了你。”谢凌只看着院中的桃树,并不说话。阿琇问道:“何时动身?你伤可全好了?”谢凌答道:“后日。”阿琇叫道:“这么快!”谢凌点点头,强忍住不去看她,轻声说道:“你回去吧,我还有事去找我爹。”   阿琇想他快要离去,定是有话与父亲说,当下点点头说道:“你去吧,后日走时,我去送你。”谢凌胡乱应了转身便走。阿琇只觉他说不出的奇怪,摇摇头也回去了。   第二日清晨,谢凌悄悄出了府。待阿琇去寻他时,早已人去楼空。阿琇气恼他不告而别,却不知他昨夜在她院中站了一宿。   谢凌走前一夜,在阿琇院中站了一宿,黎明时分方离去。未走出院门,便见谢琅正在前方等着他。他面上一赧,快步走上前,垂手立在他身边。谢琅看了他片刻,叹息道:“可是舍不得?”谢凌低头不答。谢琅负手向前几步,轻声说道:“爹娘早逝,我并无兄弟,阿琇又流落在外,在我心中,你便如我亲弟一般,你对阿琇的心意我岂能不知。”   谢凌低声道:“属下知错。”谢琅道:“君子之爱,发乎于情,何错之有?”见谢凌抬头看着他,又说道:“私心里,我到觉得你才是阿琇的良配,只是阿琇……”谢凌道:“我只是个家仆。”谢琅拍拍他的肩道:“谢家从不用女儿来攀附权贵,选婿选贤,门第家世都是其次。更何况阿琇幼时受了那么多苦,当日寻了她回来,我便想定要为她觅个好夫君,不让她受半分委屈。所以在我心中,苏氏绝非……”他忽止住不说,又叹了口气才道:“若阿琇与你两情相悦,便是青叔阻拦,我也定会成全你们。”   谢凌大为感动,说道:“将军厚爱,谢凌无以为报!姑娘天人之姿,谢凌从不敢妄想,只愿守着她一辈子。”谢琅点头道:“如今主公虽说一心对她,毕竟名份未定。即便是将来成了亲,也会出现变故,到时你我便是她的倚仗。你此去军中多多历练,以你之才,将来为将为帅也是可能的。”   二人谈了良久,谢琅又嘱咐了他好些事,这才亲自将他送出府。   谢凌走后,阿琇仍被禁在府中,与苏衡便再未见过。坊间时有传言,一时说苏衡欲娶某家千金为妻,一时又说苏老夫人邀世家夫人赴宴,为苏衡选妻。谢琅只得吩咐萧婉莫要让流言传入阿琇耳中。   八月底,苏衡领兵五万围剿山越。季蒙、谢凌及降将田锦均随军出征,谢琅仍驻巴丘为其后援。   山越历来彪悍,江东兵将不熟地形,虽兵多将勇,却并不占优势,一时战局胶着。季蒙私下写信求助于阿琇,阿琇苦思三日,回他四个字:“坚壁清野”。季蒙不明所以,报与苏衡。苏衡皱眉想了片刻,说道:“传令,三军卸甲,收割田野谷物,颗粒不留!”   此时正是秋收之季,豫章、庐陵郊野作物均为山越种植,江东兵士三日内尽收已熟谷物,断了山越诸部口粮。十二月,两郡山越十二部纷纷请降。苏衡大喜,安抚头领,广开粮仓,一时山越平定。   谢琅收到战报,暗自赞叹苏衡之谋。稍后,季蒙私信告之,方知此番又是阿琇之计,不禁喜忧参半。   苏衡两次用兵,智计百出,俱获大胜,足以彰显其之能,一时原先并不太服他的老将也颇为震动。   阿琇日夜盼着苏衡回军,却直到建宁八年六月,大军仍未回还。阿琇隐隐觉得不安,但苏衡信中却并无任何异样,只说山越甫降,仍需镇抚。    ☆、二十三、不要信他   谢琅亦在烦恼,半月前谢凌来信言道,山越诸部时有零星反叛,苏衡听从田锦之言,纳了其中最大的两个部落头领之女,以安抚之。谢琅勃然大怒,又担心阿琇知道伤心,严令谢凌不许将此事告诉阿琇。只是待大军回师吴郡后,又要如何相瞒?苏衡此举已是违了誓约,阿琇断不能嫁他,若他仍不罢休,又要如何是好?   这日,阿琇陪萧婉往苏府探望萧媖,萧氏姐妹说话,阿琇便带着苏维、周循表兄弟在廊下玩耍。吴郡六月已是盛夏,阿琇恐两个孩子受了暑气,正要带他们回去,却见苏律走了过来。自他成亲后,阿琇鲜少见他,偶尔想到两人少年时的情份,也会黯然几分。   苏律走到近前,逗弄了会两个孩子,方对阿琇说道:“近来可好?”阿琇笑道:“极好!多谢关心。”苏律仔细看着她,见她不似作伪,轻扯嘴角,似讽似笑说道:“你还在等二哥?”阿琇一怔,她此行确实想探探苏家是否知道苏衡何时回来,只是苏律这话问得十分奇怪,迟疑片刻问道:“此话怎讲?”   苏律负手望着廊外树影,轻声问道:“当年我若向你提亲,你可会应允?”阿琇大惊,他接着说道:“当日我去求母亲,请她代我去你家求亲。母亲却告诉我,你与二哥两情相悦,大哥与谢琅也都已同意你们的婚事,只等你稍大些便成亲。母亲叫我断了念想,不久便为我定了许氏。”   这段往事阿琇哪里会知道,也未曾想到苏律竟喜欢过她,一时愣住,不知如何应对。苏律轻笑道:“我原以为此生只能与你成叔嫂,如今看来倒也未必。”阿琇抬眼看着他,问道:“你可是听到什么了?”   苏律看着她道:“你今年十八了吧,他说三年不娶妻,你便要等他三年吗?你可知母亲已在为他选妻,只待明年孝期一过便成亲。”   阿琇蹙眉道:“我与他有誓约,定不相负,太夫人所为应不是他之意。”苏律冷笑道:“你小时候机灵可爱,我听闻他出征在外,你屡次献计,解他之困。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,与一般女子不同,谁知也是个蠢货!”   阿琇见他口出恶言,不悦道:“阿琇愚笨,实不配与三公子为友,就此别过!”草草行了一礼,便要带两个孩子回去。   苏律拦住她道:“我只劝你一句,从此莫要再相信他!”阿琇正色道:“你这话好没道理!我与他名份早定,在我心中,他是我未来的夫君,我为何要疑他!?”   苏律苦笑道:“你果然对他一往情深。”阿琇却再不理他,径直走了。苏律在她身后叫道:“切记,莫要信他!”   回程的马车中异常寂静,阿琇因想着苏律的奇怪言行,没有说话;萧婉似也满腹心事,几次看着阿琇欲言又止。阿琇并未看她,未曾察觉异样。   回到府中,谢青递上谢琅书信,萧婉看过后失神地坐在桌边。今日她已从萧媖口中听说了苏衡纳山越女一事,只萧媖也是听说,并不确定。如今谢琅也来信告之了此事,并叮嘱她定要瞒着阿琇。   此后,凡世家宴请聚会,萧婉均称病不去,也不许阿琇前往,唯恐她听到只言片语。即便如此,谢府中仍有人私下议论,萧婉下令惩戒了几人,方平息下来。   八月初,苏衡出征一年终回到吴郡。三日后,吴侯苏维设宴为其叔庆功,江东名门世家尽数出席。   谢琅夫妇本不愿阿琇前去,阿琇一年未见苏衡,相思难耐,如何肯答应。谢琅拗不过她,只得吩咐萧婉时刻留意。   待到苏府,厅中已有不少宾客。苏维年幼,不便待客,苏律代为迎宾。谢琅到时,却是苏衡亲自相迎。   阿琇一下马车便看见苏衡站在人群之前,一年未见,他威仪更盛。苏衡见到阿琇,眼睛一亮,只觉她比往日更加美艳,眼波流转间便能摄人心魄,恨不得立时上前亲近一番。   宾主见礼后进入厅中,男女分边而坐,女宾席前以一薄纱幔帐遮掩。萧婉带阿琇进入时,各府家眷纷纷起身相迎,众人见礼后方各自坐下。阿琇见萧婉应对自如,着实佩服,低声问道:“这么多人,嫂嫂你怎么都能记住?”萧婉笑道:“你们谢家的媳妇儿是好当的吗?”阿琇暗暗吐舌,摇头不语。   这时,萧媖牵着苏维走了过来,正要对萧婉说话,侍从报称太夫人到。诸位夫人贵女忙站起来,萧媖无奈地看了萧婉二人一眼,转身去迎。   阿琇见苏老夫人在两个年轻女子的搀扶下走了进来,悄悄问萧婉道:“这两人是谁?未曾见过?”萧婉不动声色地道:“想是新收的侍婢。”阿琇仔细看了看,二人肤色略黑,身材高挑,相貌俱是极美,摇头道:“妇人装扮,怎会是侍婢。”   苏律之妻许氏的母亲笑道:“太夫人,你们苏家莫非是美人窝不成,这二位又是谁?”苏老夫人像是心情极好,呵呵笑道:“她们便是衡儿新纳的山越姑娘。山民粗鄙不识礼数,诸位勿要见怪。”众人一听,忙又恭维一番。   萧婉忧心地看着阿琇,却见她似未曾听到,只盯着那二人猛看。苏老夫人瞟了她一眼,对身边二女道:“这二位是谢琅谢将军的夫人和妹子,也都是咱们这儿有名的美人!谢姑娘与你们夫君自幼相识,情份非比一般。来,你们去敬她一杯酒。”   二女面带羞色,柔声答应,齐齐举杯来到阿琇面前。阿琇强笑着站起,说道:“二位夫人貌美如花,主公好福气!”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   早有人将这边情形告之苏衡,苏衡未料到苏老夫人会将山越二女带来,又气又急。有心去将阿琇安抚一番,却又分身乏术,只得令孙伶密切注意那边动向。苏律见他坐立不安,连连在心中冷笑。   整整一晚,阿琇并无任何异常,萧婉稍稍放心。苏衡宴后听孙伶禀报,心中大呼不妙。   阿琇与萧婉坐在谢府马车上等谢琅同行,孙伶在车外小声说道:“谢姑娘,可否移步偏厅。”阿琇在车内问道:“何事?”孙伶忙道:“主公有请!”阿琇轻笑道:“主公找我做什么?军政大事应是找我大哥才对。孙小哥你可是听错了?”   孙伶见她竟然还笑的出来,暗暗心惊,正要再说,见谢琅已往这边走来,忙告罪退开。谢琅望了他一眼,转身掀帘进了车中,在萧婉身边坐下。   马车缓缓前行,阿琇望着窗外神色淡寞。萧婉捏捏谢琅的手正要说话,只听阿琇轻声问道:“你们早就知道了吧?”谢琅点点头,阿琇又道:“为何要瞒我?早些让我知道总好过今日这般……”言语间已有些哽咽。   谢琅心疼不已,起身坐到她身边,将她揽在怀中,却不知该如何劝解。阿琇在他怀中喃喃道:“他为何要骗我……难道平定山越只有此法吗?为何不来问我?”谢琅轻轻拍拍她道:“事已至此,多想无益。你……忘了吧!”阿琇含泪道:“我做不到!大哥,我忘不了!”   三人回到府中,阿琇直接回房,谢琅欲跟去,萧婉拉着他道:“夫君还是不要去了,她此时只怕不想见人。”谢琅长叹口气,在堂中站了半晌。   竹青伺候阿琇梳洗后,便被她赶了出去。阿琇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,眼前仿佛看到苏衡深情款款地拥着她说永不相负,一时又是山越二女娇羞浅笑。她翻过身闭上眼睛,清泪盈满眼睫。   二更时分,阿琇忽听房门轻响,心中一动,坐起身,果见苏衡站在床边。苏衡见她看过来,忙道:“阿琇,是我!”阿琇微垂眼帘说道:“主公夜闯闺房,与礼不合。还请速回!”苏衡坐在床边伸手欲抱她,却被她闪身避开,苦笑说道:“生气了?我有苦衷……”   阿琇心中涌起一股烦躁,打断他道:“苦衷?你的苦衷就是必须娶人家女儿才能平患?”苏衡忙道:“我未曾娶她们!是他们送过来的!”阿琇冷笑道:“送来你便收了!?”苏衡辩解道:“当时那种情况,我若将人退回去,岂不寒了人心。”阿琇怒道:“你怕寒了旁人的心,便不怕我伤心吗?”苏衡握着她的手道:“我知你定能体谅我!”   阿琇看着他道:“对不住了主公,阿琇有负重望,实难体谅你的苦衷。你遇到难事若事先与我商量,我自有办法帮你。”苏衡忽而沉下脸道:“阿琇,我是男人,是这江东之主。如今在军中,我声望不及你兄长,若再事事依你之计,江东诸将会如何看我!”阿琇睁大眼望着他,缓缓抽出手道:“在你心中,你我之情尚不及外人眼光重要?”苏衡忙道:“这与你我之事有何干系?”阿琇盯着他道:“谢家无与人共夫之女!”苏衡道:“我又未曾娶她们,只是暂时收下让山越诸部安心。再者,我也未碰过她们……”看了眼阿琇又道:“你忘了我仍在孝中吗?待日后山越彻底平定,将她们打发了便是。” ☆、二十四、你已不配   阿琇沉默不语,苏衡伸手搂住她的肩,轻声说道:“阿琇,这本就是权宜之计,你定要信我!”阿琇脑中忽闪过苏律那句“不要信他”,一时怔住。苏衡见状,目光微闪,俯身便吻住她。   阿琇忙要推开他,苏衡一年未见到她,已是相思至极,如何肯轻易罢手,抓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推倒在床上。夏日衣裳本就单薄,二人身体相贴,四肢相缠,苏衡血脉贲张,心一横,伸手便解开了阿琇的腰带。阿琇只觉肩头一凉,苏衡火热的手已抚上腰间,不禁心慌,眼泪瞬间流了下来,用尽全力推开他哭道:“你便只会欺负我吗?”   苏衡撑起身看了她片刻,深叹口气,起身将她衣裳理好,挨着她躺下,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说道:“是我不好,我太想你了。”阿琇念了他一年,好容易盼了他回来,又遭受如此打击,在人前已是忍的十分辛苦,如今在他怀中,再也忍受不住,嘤嘤地哭着。   苏衡被她哭的心酸,知她也确实不易。寻常世家女子十五六岁便已成亲,谢家声名显赫,唯一的女儿却迟迟未嫁,连亲事都未定。世家中已有议论,只道谢琅过于挑剔,生生将妹子拖到现在。想到她为自己蹉跎了大好光阴,便觉她今日这番小性儿倒是可以理解,甚至有几分可爱,当下将她抱得更紧。   第二日,谢琅夫妇见她神色如常,双目却是红肿,只当她为苏衡之事哭了一夜,心疼不已。谢琅不禁怒火中烧,在堂中转了几圈,对萧婉道:“你去问问夫人,苏家到底是何意?若主公当真纳了旁人,咱们便要为阿琇选婿了!”萧婉道:“姐姐说太夫人一直都不同意婚事,这几年也是在四处为主公物色人选。只是主公坚持要娶阿琇,这才有了三年守孝不娶一说。”谢琅皱眉道:“如今他连纳两人,还有何不娶之说?!”萧婉道:“你先别急,我再去问问,许是有内情。”谢琅叹道:“我如何不急!这个实心眼的丫头若一门心思等下去,到头来怕是伤得更狠。”   萧婉直到天黑才回来,匆匆将谢琅拉进房中,关上门小声说道:“苏家出事了!”谢琅一惊,问道:“何事?”萧婉道:“我今日去找姐姐,还未提及阿琇之事,便听闻太夫人昏了过去。我陪姐姐赶过去一看,竟是三公子闹着要和离,将太夫人气昏了!”   谢琅奇道:“苏律要和离?”萧婉点点头。谢琅皱眉道:“这是苏家家事,你留在那做甚?”萧婉苦笑道:“我本要走,谁想此事竟与咱们家有关。”谢琅挑眉道:“怎会与我们有关?”萧婉道:“你道三公子为何要和离?”谢琅自然不知,萧婉摇头叹道:“谁也不曾想到,他竟是为了咱们家阿琇!”   谢琅瞠目结舌,半晌反应过来,斥道:“一派胡言!”萧婉道:“我当时也觉匪夷所思,又怕传了出去与妹妹名声有碍,这才留下来听个明白。”谢琅气道:“他们是如何说的?”   萧婉道:“三公子说,他当年就钟情于阿琇,还曾求太夫人为他提亲。太夫人以主公已与阿琇定亲为由拒绝了他。这几年他都未曾忘记阿琇,如今主公迟迟不与阿琇成亲,又纳了两名山越女子,想来已无资格再做谢家女婿。他便要和离,来娶阿琇。”   谢琅怒极反笑道:“我谢琅的妹子是谁想娶就娶的?!”萧婉接着说道:“三公子那许氏夫人也不一般,不哭不闹,只来问我,若谢家同意将阿琇嫁给三公子,她便自请下堂成全二人。”   谢琅皱眉道:“你如何说的?”萧婉叹口气道:“我能说什么呀,只说阿琇的婚事自有夫君作主。”见谢琅仍在听,又说道:“三公子便说,哪里有先让人许嫁再和离的道理,让许氏休要多言,只管和离便是。若阿琇一年不嫁他,他就等一年,两年不嫁,他便等两年,总是要等到她的。正闹得不可开交,主公来了,训斥了三公子几句,三公子便与主公吵了起来,说主公当年故意骗太夫人,逼他娶了许氏,耽误了阿琇。又说主公已坏了谢家规矩,再也娶不得阿琇了。主公大怒,令人将三公子关了起来。”   谢琅面色铁青,恨恨道:“苏家兄弟这是要逼死阿琇不成!传了出去,外人岂不要说阿琇坏人姻缘,闹得旁人兄弟反目!她还要名声不要!”萧婉重重叹口气,道:“只怕已经传了!世家之中从不缺这种流言。先前阿琇未嫁,已有了些议论,说咱们自持家世,眼高于顶,生生要将阿琇拖成谢家老女……”   谢琅常在军中,何曾听过这些,已是气得浑身发抖。当下对萧婉道:“我谢家再不济,也不能任人如此□□!你明日便去官媒,只说我谢家女儿要寻门好亲!”萧婉不觉笑道:“夫君气糊涂了不成,妹妹的亲事还需去官媒寻?这几年有不少世宦大族明里暗里的打听,都被我搪塞了。”   谢琅冷静下来也摇摇头道:“当真糊涂了。”又说道:“苏家如此行事,阿琇怕是要失望了。早前因与主公有约,如今他既已违誓,咱们也无需再守。你要多多留意,阿琇也不小了。”萧婉忙应下,想了想说道:“妹妹那里还要去劝解劝解,她这些年一心扑在主公身上,想来定是万分伤心。”   这番变故阿琇全然不知,她只在想着苏衡可不可信。她已不是那懵懂孩童,也明白以苏衡今日之地位,让他只有她一人已不可能。她素来心志坚定,既已认定了苏衡,便不会再做他想。她也曾设想过若是将来苏衡被迫再娶,只要他仍一心对她,便是拼着被兄长责罚,也定要留在他身边。却不想苏衡尚未成亲便有了旁人,这又让她如何自处?!女儿家的心思本就细腻,她早已觉出苏衡这两年来,与从前大不一样。若说以前她尚对苏衡有几分自信,如今却是半点把握也没有。   萧婉进来时,看到的便是她这般傻傻出神的模样。   萧婉走到阿琇身边,摸摸她的头坐下,轻声说道:“还在想他吗?”阿琇回过神,点点头。萧婉微微笑道:“想便想吧,一时要忘了也不可能。”阿琇靠在她肩上道:“嫂嫂,为何男子与我们不同?”萧婉一愣,阿琇接着说道:“我心中有他,便只有一个他,旁的人旁的事都比不了他。可为何他心中,我却没有那么重要?”   萧婉默了片刻方道:“你大哥曾说过,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,立功名兮慰平生。男儿在世,家国天下,功名利禄,他们想的要的太多,哪里还有闲暇顾及儿女私情。我们女子,终日守在家中,心里眼里只有这一方天地,不去想他们又去想谁。”   阿琇轻声道:“若他想要这天下,我倾尽全力也会助他。可他……他却说……”萧婉道:“你见过他了?他说什么?”阿琇皱眉道:“他说他是男人,是江东之主,总是依靠我会被人耻笑……”她抬头看着萧婉道:“嫂嫂,我只是想帮他。我虽未随他出征,心中已将他可能遇到的问题演练了千遍,他为何不来问我?为何要用那种方法?他难道不知我会伤心吗?”   萧婉无言,只能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拍以示安慰。过了半晌问道:“如今你打算怎么办?”阿琇低声道:“他说并不是真娶她们,只是权宜之计,日后会将她们打发了。”萧婉心中冷笑,口中说道:“你信他?”阿琇抬头看着她道:“我不信他又能如何?我从十四岁便喜欢他……”萧婉闻言,谢琅要为她另外定亲的话再也说不出口,只得长叹一声。   萧婉陪了她半日才离去,回去却见谢琅也在房中发呆,暗暗摇头。谢琅见到她,问道:“阿琇如何了?”萧婉将阿琇的话学了一遍,谢琅站起身踱了几步,皱眉道:“主公对我已起了猜忌之心。”萧婉诧异道:“为何?”谢琅不答,沉思片刻后说道:“你若再去苏府,便对太夫人说,我们准备为阿琇定亲。”   萧婉不解道:“既然主公已对你猜忌,为何还要将阿琇另嫁?”谢琅摇头道:“若阿琇是别家女子,有此能耐,主公怕是会欣喜不已,可她偏偏姓谢。”萧婉隐约有些明白,问道:“你是说主公已不想娶阿琇了?”谢琅道:“他怎么想我不知道,只是为了谢家也不能再让阿琇嫁他。他若娶了阿琇,不出五年,必会打击谢家。若是娶不到阿琇,念在旧日情份,许是还会留几分情面。”他叹口气道:“是我不好,不应该让阿琇在他面前显了才能,他越喜爱阿琇,便越忌惮谢家。”   萧婉迟疑道:“怕是阿琇不愿。”谢琅道:“他纳了两人,已是背弃了她!”萧婉道:“他对阿琇说是权宜之计,我看阿琇似乎已原谅他了。”谢琅怒道:“告诉她,谢家数百年的规矩不会因她而破,要么死心另嫁,要么就不做这谢家之女!”萧婉大惊,忙要劝他,他却已拂袖而去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有人告诉我,这时候是停不下来的……BUT,我叫他停他就得停 ☆、二十五、再等一等   谢府不平静,苏家也是鸡犬不宁。苏律被苏衡关在府中,仍执意要和离。苏衡才将阿琇哄住,又闹出这种事,心中怒不可遏。  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心,这些年对阿琇的感情有增无减,特别是见识到她的才能后,更加坚信她才是能与自已并肩而立的女子。美中不足的便是她姓谢,是这江东世家之首、屹立数百年不倒、声望远胜苏氏的谢家之女。以他对阿琇的心,将来定是椒房独宠;而谢琅在军中的势力与威望均在自己之上,妹妹又是他心尖上的人,便是谢琅没那个念头,也难保旁人不做他想。等到谢家势大难驭之时,苏氏三世基业怕是要毁在他手上了。   他不想掩饰自己的情感,人他是一定要的,却绝不会让谢家坐大。纳山越女之事并不是像对阿琇说的那样非行不可,便是阿琇不给他出计,他也有办法抚慰山越,无非多耗些时日罢了。收下山越女便是要试探谢琅的反应,若谢琅自己破了那家规,仍将阿琇嫁他,便是向他低头;若谢琅不肯,待他娶了阿琇后,便要着手打压谢家。   他忽想到,阿琇极其尊重兄长,若谢琅执意不许,她遵从兄长之意,不肯嫁他,又该如何是好?他不禁开始后悔,昨夜不该心软,哪怕被阿琇责怪,也应继续下去,到时人已是他的,由不得她不嫁。   门外孙伶轻声说道:“主公,太夫人请您过去。”苏衡料想定是苏律之事,心中一阵烦躁,说道:“去回禀母亲,我已睡下了。”孙伶应下离去。   他只觉心烦意乱,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纸,提笔画了起来。片刻,巧笑倩兮的阿琇便跃然纸上。他定定地看着画像,心中渐渐平静,嘴角轻扬。昨晚的情形来看,阿琇虽然生气,却显然已原谅他了,只要心在他这儿,人便迟早也是他的。   第二日清晨,苏老夫人亲自来找苏衡,待坐定后说道:“三郎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置?”苏衡皱眉道:“他此次闹得太过。许氏嫁入苏家三年,并无过错,且已生了一子,怎可随意弃之?”   苏老夫人道:“这个孽障是被阿琇那丫头迷昏了头!”苏衡闻言不悦道:“三郎自作多情,干阿琇何事!”苏老夫人看着他道:“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她?”苏衡不答,老夫人接着说道:“你已纳了两人,谢琅怎会将妹嫁你?!便是他肯,三郎闹出这种事,我也绝不许她进门,坏了你们兄弟情谊!”   苏衡也看着她道:“母亲,只有我娶了阿琇,才能断了三郎的念想。”苏老夫人摇头道:“三郎那性子,若阿琇有心勾引,也不知要生出什么事,万万不行!”苏衡隐隐有些动怒,沉声道:“母亲多虑了,阿琇不是那样的人!”苏老夫人冷笑道:“不是?她若没有几分手段,怎会让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!”   苏衡心知跟她说不清楚,当下闭口不言。苏老夫人道:“衡儿,母亲知道你当日守孝一说是缓兵之计,要你一时忘了阿琇也不可能。可如今事情已到这一步,你还要如此执着吗?”苏衡依旧不说话。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道:“你大哥死后,谢琅声威日盛,诸将也多以他谢子瑜马首是瞻。你若娶了阿琇,谢家外挟谢琅之势,内有阿琇之宠,何人可治?日久天长,便是你,怕也难以驾驭。”   苏衡道:“母亲说的我都知道,谢子瑜应不是这样的人。”苏老夫人摇头道:“与他情如兄弟的是你大哥,不是你!防人之心不可无!谢琅不是圣人,大权在握之时,焉能不起贰心?儿啊,为了一个女子,你要让父兄的心血毁于一旦么!”   苏衡站在窗边沉默不语,苏老夫人望着他挺拔的身影,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,只得叹息道:“母亲该说的都说了,你是这江东之主,好自为之吧。”说罢起身离去。走到门口又说道:“找个地方将三郎远远打发了吧,省的再生事端。”苏衡忙应下。   九月,苏衡上表楚帝,请封苏律为丹杨太守,楚帝恩准。苏律坚辞不受,苏衡大怒,以家法责之,令人押其赴任,无召不得回吴郡。   十月,广陵王氏求娶谢氏之女。王氏长子王骥刚及弱冠,素有才名,王家历来以书香传世,在江东世家中虽不十分显赫,却声名极佳。谢琅颇为满意,两家过了纳采之礼。萧婉告知阿琇,阿琇坚拒,兄妹二人大吵一架。萧婉已有身孕,急得动了胎气,卧床不起。   十月中,苏衡召江东诸家子弟论政,王骥应召,席间有大不敬之语,当场被押入狱,受尽酷刑。王父与长史王晖有旧,求其相救,王晖与其密谈一夜。次日,王家以门第寒微实难相配为由赴谢家退亲,谢琅几番相劝,王父跪地相求,谢琅只得同意。三日后,王骥获释。   坊间忽有传言,谢氏之女与苏衡早已有私,王骥觊觎禁脔,方有此祸。   谢琅闻言大怒,忍无可忍,亲往苏府问罪。苏衡似也颇为惊讶,即令吴郡太守严查。此后,再无世家向谢府提亲,阿琇的婚事就此耽搁。   建宁八年除夕,苏府照例设家宴。谢琅恐再生事端,以萧婉有孕不便,留阿琇在府中照料为由,孤身前往。苏衡未见阿琇,大为失望。   戌时谢琅回府,陪萧婉阿琇守岁。谢循已在阿琇怀中睡着,谢琅望着神思恍惚的妹妹,心中叹息,说道:“阿琇,莫怪大哥罗嗦,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了。”   阿琇抱着谢循,轻声说道:“大哥,你让我再等四个月,三年期满,若那时他……他……我便死心了。”谢琅道:“你向来是有主意的,我也不逼你。前次我心急说了些重话,你莫要往心里去。”阿琇想起当日拒婚时,谢琅怒极说出将她逐出谢家之话,一时泪下。   萧婉扶着腰走到阿琇身边,令竹青将周循抱回房,轻轻拍拍她,对谢琅道:“今日除夕,夫君莫要惹妹妹伤心了。”谢琅长叹一声,不再说话。   子时已过,三人各自回房。阿琇无心睡眠,随手拿起案上的书翻看。才看了几页,便见烛光摇曳,抬头正见苏衡推门进来。   阿琇静静看着他,他走到桌边,摸摸阿琇的头道:“怎的还不睡?”拿起书看了看,笑道:“这会儿看这个做什么!”阿琇轻声道:“这些地方我都没有去过,想去看看。”苏衡柔声道:“为何想去?”阿琇望着烛火说道:“我在想,多走走、多看看,眼界开阔了,想法会不会不一样?”   苏衡一惊,将她抱在怀中道:“待成亲后,我陪你一起去!”阿琇微微一笑道:“好!”苏衡盯着她看了片刻,未看出异样,这才又忐忑地将她抱紧。   阿琇轻声问道:“王家一事是你所为吧。”苏衡一怔,旋即明白她是问王骥提亲之事,冷哼道:“我恨不能杀了他!”阿琇抬头看着他道:“听闻他在狱中被打断了一条腿。”苏衡皱眉道:“有这等事?”阿琇看了他片刻,撇开眼道:“此事因我而起,他有此难,我十分过意不去。”   苏衡轻抚她的脸道:“莫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伤神了,你最近清减了不少。”阿琇笑笑未说话。   二人静静拥立半晌,苏衡见阿琇面露疲倦,轻吻她道:“你歇息吧。过两日我让大嫂请你们过府,咱们那时再见。”阿琇点点头。他将阿琇牵到床边,说道:“你等我,还有四个月!”阿琇扯扯嘴角,又点点头。苏衡深深地看着她,内心纠结是现在离开还是趁此机会将她占有。犹豫片刻,终是强忍住内心的悸动,转身离去。   建宁九年二月,历时四年之久的魏袁之战以魏德获胜、袁召身死结束,中原尽归魏德所有。袁召子袁崇携母妹渡江南逃,先奔荆州,公孙景惧魏德之势,拒之。袁崇无奈,东进投靠苏衡,苏衡与谢琅、王晖商议后,以礼待之。   袁氏为北方大族,累世公卿,今虽兵败,袁崇南逃时仍带着兵马六万,金银细软辎重无数。   四月初六,阿琇生辰,萧婉临盆在即,无暇顾及,未如往年般操办,阿琇心中有事,亦不在意。初八,萧婉生下一子,谢琅取名衍。江东世家纷纷过府到贺,萧婉不便见客,女宾俱由阿琇接待,一时分身乏术。   这日,阿琇送走两位世家夫人,忙又带着竹青回到厅中款待其他宾客。未进门便听一人说道:“许夫人,谢家如此显赫,大都督已有两子,唯一的妹妹却迟迟未嫁,是何道理?”那许夫人正是苏律之妻许氏的母亲,只听她道:“谁敢娶她?!广陵王家的大公子便是例子。”先前那人道:“难道她当真与主公有私?”许夫人道:“主公迟迟未娶便是为她!”那人奇道:“我怎么听说主公已与袁家姑娘定了亲。” ☆、二十六、无情便休   竹青闻言面色大变,抬头看向阿琇,见她神色如常,只身子微微晃了晃。厅内许夫人惊呼道:“主公怎会弃她另娶?!定是你听错了!”她因许氏的关系,对阿琇与苏衡之事颇为了解。那人道:“是太夫人亲口说的,前几日便定了。”许夫人还要再说,见阿琇笑着走了进来,忙住口,客套几句便匆匆告辞。   如此几日忙碌下来,阿琇终是病倒了。萧婉无法,只得请萧媖过府代为照料。   这日,谢琅自军中回府,来到房中,却见萧婉正在抹泪,忙上前道:“怎么哭了?仔细坏了眼睛。”萧婉啜泣道:“主公的事你还要瞒到几时?”谢琅一怔,苦笑道:“夫人告诉你的?”萧婉点点头,道:“阿琇要怎么办啊!”谢琅皱眉道:“事已至此,正好叫她死了心。”萧婉看着他道:“你就不怕她伤心?”谢琅坐下道:“伤心又能如何?该来的终是要来。”   萧婉气道:“你们男子……主公怎可如此背信!”谢琅冷笑道:“有何不可!袁氏的嫁妆便是那六万兵马,金银无数。一个要庇护,一个要势力,一拍即合。想那袁召也勉强算是个英雄,不想身死后,这些家当竟成了女儿的嫁妆。”   萧婉不关心这些,只担心阿琇,不禁又落下泪来。   阿琇这一病便是大半个月,孙伶奉苏衡之命时来看望,延医送药。阿琇仿佛不曾听说苏衡定亲之事,不闻不问,只有竹青暗暗担心。   五月初八,谢衍满月,谢府大宴宾客,苏衡亲至。阿琇未愈,留在房中不曾到场。   竹青进来收拾餐盘,见阿琇几乎未动,忙道:“姑娘,总是不吃饭怎么行!”阿琇动动嘴角,却笑不出来,只得摇头道:“我不饿,拿走吧。”竹青急的直跺脚,谢琅夫妇在前厅宴客,不便打扰,只得端着饭菜出去。   阿琇靠在床头,透过窗,看了会院中火红的榴花,才又拿起枕边的书慢慢看着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一只手突然将书拿走。阿琇抬头看去,竟是苏衡站在床边。   苏衡看了看手中的书,皱眉道:“怎么又在看这个!”阿琇不答,苏衡打量了她一番,心疼地摸摸她的脸道:“孙伶说你病得不是很重,怎么瘦成这样?”阿琇避开他的手,轻声道:“主公,请自重!”   苏衡沉下脸道:“你说什么?”阿琇抬起头望着他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主公何时成婚?”苏衡被她看得心慌,忙道:“谁又在你面前乱说?”阿琇微微一笑,只看着他。   苏衡见她瘦削的脸上,一双寒星般的眼中无半分笑意,暗道不妙,坐在她身边说道:“你听我说……”阿琇转头看着他,轻声道:“你说,我听着。”苏衡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恐惧,只觉这样的阿琇仿佛看不见、摸不着一般,早已准备好的话竟说不出口,只能愣愣地看着她。   阿琇也不催他,从他手中拿过书,慢慢地看了起来。   苏衡只觉心中一空,抬手便将阿琇的书夺下,远远扔到一旁。阿琇忍住翻涌的心潮,静静地看着他。苏衡握着她的手道:“我有苦衷,阿琇!魏德已占整个中原,随时都会挥兵南下。袁崇手中有六万兵马,若能尽归我用……”阿琇不待他说完,点点头道:“道理我懂,主公不必再说。结一门亲,便有六万兵马,是当如此!”说完盯着二人交握的手,神色如常。   苏衡不由握紧她道:“你当真能体谅我?”阿琇点点头,想了想问道:“我要怎么办?”苏衡见她这么问,心中莫名一喜,忙道:“你再等等,待我收了袁家兵马,便寻个由头休了她。只是要委屈你了。”   阿琇缓缓抽出手,轻声道:“主公好算计!”苏衡一惊,反手又抓住她,阿琇任他抓着,口中说道:“小虾,莫要再伤人了。”说罢轻轻挣脱他,和衣躺下,闭上眼再不理他。   苏衡坐在床边看着她,心中揣摩她的意思。这样的阿琇他十分陌生,看似平静,却透着一股冷漠疏远。袁崇提出结亲一事时,他考虑了整夜。袁氏女不同于山越,不能随便一纳了事,必要以正妻之礼待之。只是阿琇要怎么办?谢琅岂会让她为妾!他心中也不愿这样委屈她。他沉思整晚,终是决定先解燃眉之急,待兵马收入囊中,便休了袁氏,只是要委屈阿琇做继室。   他这几日准备了许多话来说服阿琇,想着阿琇素来明理,即便一时生气,也定能理解他。今日阿琇若像前次一样发怒哭闹,他尚觉可以应对,她这般不温不火的模样,却叫他无所适从。   窗外孙伶低声说道:“主公,要散席了。”苏衡仿似不闻,仍定定地看着阿琇。孙伶见他半晌不出来,急道:“主公,大都督往这边来了!”阿琇睁开眼,看着苏衡道:“回去吧,我没事。”苏衡重重地握了下她的手,俯身亲吻了下她的额头,这才站起来道:“我走了,你好好养病,莫要胡思乱想,只管等我消息。”阿琇微微一笑。苏衡慢慢松开手,走到门边,忽又回头看着她道:“你定要信我!阿琇!”阿琇又是一笑。   谢琅在院门外迎面碰到苏衡,见礼后问道:“主公为何来此?”苏衡皱眉道:“阿琇怎么瘦成那样?”谢琅暗道他惺惺作态,口中说道:“月前病了一场,身子有些弱,调理调理便好了。”苏衡看着他道:“请子瑜兄好生照料阿琇!”谢琅冷笑道:“主公无需多虑,阿琇是我的亲妹子!”苏衡知他怪自己背弃阿琇,当下拱手告辞。   谢琅看着他的背影,深吸一口气,平静了片刻才来到阿琇房中。阿琇睁着眼怔怔地望着窗外。谢琅心中一痛,坐在床边轻声道:“怎么饭也不吃?那可不行!”   阿琇收回目光,看着他道:“大哥,让你们担心了,再不会了。”谢琅摸摸她的头道:“你想通了就好。他又来说什么了?”   阿琇忽地流下眼泪,摇摇头道:“他要说的我都能想到,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。”又问道:“他何时成亲?”谢琅道:“听说定在五月二十。”阿琇想了想道:“大哥,我有一事相求!”   建宁九年五月二十日,会稽太守、讨虏将军苏衡迎娶袁召之女,吴郡境内张灯结彩。傍晚时分,一辆青布马车在这一派喜气中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城。   苏衡进入洞房,满目的红色令他一阵恍惚。烛光中一个娇小的身影低头坐在床边,他魔怔般地走过去,轻声唤道:“阿琇……”那女子似颇为害羞,又将头低了低,他轻轻抬起她的脸,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。   苏衡的酒意瞬间便散了,放下手问道:“你叫什么?”那女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轻声说道:“妾身袁秀。”苏衡似是一愣,喃喃道:“袁秀……你也叫琇……”袁秀心中奇怪,他进门时喊了声“阿秀”,难道不是叫她?只听苏衡淡淡地道:“这个字不好,以后莫要用了。”袁秀一愣,心中涌起一阵委屈,低声应下了。   一旁侍立的喜娘见苏衡怔怔地坐在桌边,不知在想什么,悄悄对袁秀道:“夫人,该合卺了。”袁秀望着苏衡俊美的脸,一时又红了脸,轻声唤道:“夫君……”苏衡一惊,茫然看向她。袁秀咬咬唇,正要开口,忽听门上轻扣一声,孙伶在门外轻声道:“主公,谢家……贺礼……”   袁秀只见苏衡猛烈站起开门出去,孙伶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话,他脸色骤变,匆匆向外走去。孙伶正欲追上,回头见袁秀已站了起来,忙笑着说道:“夫人先歇着吧,主公有要事处理。”行了一礼后追着苏衡去了。袁秀愣愣地站在新房中,片刻后挥退众人,轻声啜泣起来。   苏衡匆匆来到书房,见案上摆着一只锦盒,打开一看,雪白的素笺上放着一只金色镶白玉的指环,正是他当年送给阿琇的定情之物。阿琇因怕被人看到,一直以红绳穿着,贴身戴在胸前。他颤抖着拿起指环,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,心中只想着:“她要干什么?”   孙伶见他这副模样,暗自叹息,上前道:“主公,这纸上还有字……”苏衡忙拿起素笺一看,胸口剧烈起伏,似急似怒。孙伶偷偷瞄了眼,上面只写了“闻君有两意,故来相决绝”十个字。只听苏衡道:“备马!”孙伶一激灵,忙道:“主公,今日是洞房……”苏衡怒道:“我叫你备马!”孙伶只得遵命。   苏衡一路狂奔直往谢府而去,孙伶恐他出事,带了十余名亲卫紧紧跟随。行到一半,苏衡突然勒住缰绳,沉声道:“传令下去,四门紧闭,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城!”   谢琅夫妇正在说话,管家匆匆来报,苏衡闯进府,直往阿琇院中而去。萧婉惊道:“怎来的这么快?”谢琅冷哼一声,萧婉看着他道:“你将妹妹留下的东西送过去了?” ☆、二十七、她在哪里   谢琅没有说话,萧婉道:“妹妹不是说,等他来了再给他么!”谢琅沉着脸道:“他洞房花烛之夜,阿琇却要伤心远走他方。我偏不让他好过!”萧婉哭笑不得,叹道:“这又是何苦!就此各自放手岂不是好!”谢琅“哼”了一声,起身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   苏衡站在阿琇房中,心中一片冰凉,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。他走到床边坐下,鼻尖萦绕一缕幽香,香衾软枕,人却已不知所踪。   孙伶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,见谢琅过来,忙行礼道:“大都督,主公在里面。”谢琅点点头,进了房道:“主公今日新婚之喜,深夜到访所为何事?”苏衡动也未动,轻声问道:“阿琇在哪里?”谢琅笑道:“主公洞房之夜,不守着新妇,来找舍妹似乎与礼不合。”苏衡抬头看着他道:“阿琇在哪里?”   谢琅见他双目通红,神色怪异,似怒似哀,与平日不动声色之态大相径庭,心中也是一惊,这才说道:“阿琇走了。”苏衡喃喃道:“走了……走了……”谢琅见他这副模样,心中畅快,又道:“她说此地太过伤心,要出去散散。”   苏衡闻言心中一痛,这才明白她那副平淡的模样都是装的,她竟如此在意,怕是那时就已经打算离开了。   他深吸口气问道:“她去了何处?”谢琅摇头道:“不知,她不曾说。”苏衡皱眉望着他道:“连你也未曾说?”谢琅道:“阿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,她若不说,谁有办法。”   苏衡已是怒火中烧,口中说道:“如今这种世道,你竟然让她一个女子远行!”谢琅叹道:“她说魏德才平定中原,短期内不会再兴兵弋,公孙景一贯自保,因此天下必有两年太平光阴。”   苏衡沉默不语,想到在她面前说过,娶袁氏是为了得兵马以抗魏德,当时她是何反应?她说她都懂!是了,她不是一般女子,胸中沟壑不让须眉,天下大势她岂有看不清楚的,她那时心中是否在嘲笑自己?   谢琅见他兀自发愣,想了想道:“阿琇临走时说,若主公来了,便替她代为转告。主公乃当世英才,今承父兄之势,外有良将,内有贤臣,望主公好好利用这两年,励精图治,必可与魏德一争天下,成就霸业!切莫再做无用之事!”   苏衡站起走到他身边道:“无用之事?何为无用之事?”谢琅与他对视片刻,方道:“她的意思是过去种种便让它过去,你们就此各自放开,再不要有所瓜葛。”   苏衡仰天大笑道:“就此放开?你们谢家之人不是素来长情吗,她能说放就放?苏衡若连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,岂不枉为这江东之主!”说罢走到门外,朗声道:“传我令,江东诸郡封锁城门,凡十五到二十五的女子概不许出城!”又对孙伶道:“速去将阿琇画像画出,发往各郡!传我口谕,发现画中女子并送官者,赏百金!各郡守将发现者,擢升三级!”   阿琇一路西行,这日来到了宛陵。夏日天长,夕时已过,日头仍未落下。竹青掀开车帘向前望了眼,说道:“莫不是出了什么事?怎么城门口这么多人?”阿琇看着书头也不抬道:“等凌大哥回来便知,想是入城人多。”话音未落,谢凌来到车边说道:“还要等会儿,不知出了何事,城门口在逐人逐车盘查。”   竹青抬头看看天色,急道:“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进城,过了宿头咱们住哪里?”阿琇放下书微微皱眉,好端端地为何要封锁城门,难道是苏衡……她摇摇头,不会,苏衡不会那么快知道她走了,便是知道了,也只会私下寻找,除非他疯了,否则不会如此大张旗鼓。这般想来又稍稍放下心来。   当日她向谢琅提出要外出游历,谢琅自是不许。她哭着道:“大哥非要我留在这伤心之地,看着他与旁人恩爱,看着旁人唤他夫君,日日夜夜受这煎熬吗?”谢琅道:“待你病好,大哥便替你寻一门好亲事,咱们再不想他了!”阿琇抽泣道:“我一时怎能忘了他!再者,有王家在先,何人敢娶我?他……他便是这么笃定,才会如此对我。”   谢琅知她说的有理,只是让她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出行,如何放得下心。阿琇又道:“我若留下,难保他不再生事端。我如今已是这般名声,再让他败坏下去……”说到此又呜呜地哭了起来。谢琅想到她受的委屈,心中颇为难过。阿琇见他有所松动,止住哭泣说道:“只有我离开这里,躲的远远儿的,他见不到,一年,两年,娇妻美妾在侧,慢慢便忘了我。”见谢琅皱眉,又道:“如今我留在这里,嫁又嫁不了,还要受人非议,这般屈辱,我怎受得了!索性不要再医了,随我去吧!”   谢琅从未见过她这般,听她言下之意竟有轻生的意思,想到她已几日茶饭不进,当真以为她有求死之心,忙道:“休得胡说!大哥让你去便是!”想了想又道:“只是你不能孤身上路。你将竹青带着,我把谢凌唤回来,随你同行。”阿琇连忙答应。   此后,阿琇按时吃饭服药,没几天身体便好了起来。谢琅悄悄将谢凌自军中召回,细细嘱咐,谢凌心疼不已,岂有不从。苏衡每日都派孙伶前来探望,见阿琇渐渐恢复,自是欣喜,哪里知道阿琇在等待时机离他而去。   苏衡成亲前一日,孙伶告罪说明日府中人杂事多,恐不能前来探望,阿琇笑着只道无妨。第二日,全城同贺之时,阿琇带着谢凌、竹青出了城,临走时将苏衡送给她的指环交给谢琅,若苏衡来找她,便将此物还给他。她自是不知,谢琅心中不愤,连夜将指环送了去,搅了苏衡的新婚之夜,也惹得他心神大乱,封锁了江东全境。   人群缓缓前移,待到阿琇时天已全黑,城门四壁俱是火把,将城门口照得亮如白昼。谢凌忽道:“不好,他们查的都是年轻女子。”阿琇闻言一惊,轻轻掀开车帘,果然见城门兵士手中拿着一幅画像,正对着一名少女仔细比照。   阿琇放下车帘,低声道:“咱们不进城了。”谢凌忙将马车调头,只是前后俱是人群车马,如何动弹的了,立刻便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。   早有士卒看到走了过来,上下打量了番谢凌,问道:“车中何人?”谢凌不答,递上符卷。那士卒打开一看,面露讶色,转身跑向城门向为首将领报告。   竹青焦急地道:“姑娘,是抓咱们的吗?”阿琇不答,紧锁眉头对谢凌道:“凌大哥,若是有变故,切勿与他们起冲突。”谢凌点头应下。   少倾,那将领匆匆走来,与谢凌行了一礼后道:“车中是大都督家眷?”谢凌称是。那将领道:“还望贵人恕罪,末将奉令,严查过往女子,冒犯之处,万望见谅!”说罢便要掀开车帘。   谢凌抬手止住他,唤道:“姑娘……”阿琇知躲不过,深吸口气,伸手将车帘掀开。那将领只见一只凝脂玉手从眼前划过,帘后女子眉目如画,清眸流盼,正望着自己,一时呆住。身后士卒惊呼一声:“是她!”   阿琇望着他们道:“你们在找我?”那将领回过神,忙接过士卒手中画像,就听阿琇道:“烦劳给我看看。”他便真将手中画像递给了她。阿琇接过一看,上面果真画的是她,心中暗自诧异,苏衡当真疯了不成?   那将领犹疑地开口道:“姑娘……”阿琇抬头一笑,将画像还给他,说道:“果真是我呢!将军可知是何人要找我?”那人道:“末将不知。昨日吴郡发下命令,只说找到姑娘后要以礼相待,将姑娘留下,立即报知吴郡。”阿琇心中已明白了大概,定是苏衡发现她走了,恼羞成怒,封锁了各郡。只是他为何这么快便知道了?   谢凌轻唤一声:“姑娘!”阿琇抬头看看他,叹道:“随他们去吧!”那将领牵过马车,将三人带往城中。   宛陵乃丹杨郡治所所在,那将领将阿琇等人带到太守府内一处空置的院落中,告罪后便离去。谢凌见院内外俱是兵士,说道:“这是要将咱们软禁在此。”阿琇坐在桌边皱眉道:“待到吴郡来人应还有段时日,见机行事吧。”   那将领出了院来便匆匆去向太守禀报,却听闻太守昨夜宿醉未醒,只得站在廊下等待。远远见郡丞走来,忙上前行礼。郡丞问他所为何事,他向郡丞详禀了此事。那郡丞知道此番是苏衡亲自下的令,如今人被他们找到,自是大功一件,便令他继续等待太守酒醒,自己回去写信密报苏衡。   那将领直等到第二日午间,才得以见到太守。 ☆、二十八、会上当的   太守梳洗一番,用罢午膳才传召了他。听完禀报,太守打个哈欠道:“既然是吴郡要的人,送过去便是,还问什么。”挥挥手让他退去。那将领退到门外,叹了口气。这太守大人自上任以来,诸事不问,每日只饮酒练武狩猎。他无法,只得去找郡丞,郡丞早已料到太守不管,告知他已报给了主公。他这才知道,原来那女子竟是主公要找的人,暗自庆幸未曾对她失礼。   那太守正是苏律,他赶走那将领后,在院中习了会武,本想再出去打猎,看天色已晚只得作罢,沐浴更衣后命人准备歌舞酒菜,正喝得痛快,门外进来一年轻妇人,皱眉望了望,将歌姬乐师尽数撵了出去。苏律瞪着微熏的眼道:“你来做甚?”   来人是他的妻子许氏。她微微一笑,走到苏律身边道:“你可真是不问世事,这城中已为主公寻人一事闹的沸沸扬扬,你还茫然无知。”苏律倒了杯酒一饮而尽,撇撇嘴道:“他找他的人,与我何干!”许氏自袖中掏出一幅画,在他面前晃了晃道:“如今全江东都在找你的心上人,你不着急吗?”   苏律倒酒的手一顿,放下酒壶,夺过画像一看,上面画的竟是阿琇!他忙问道:“此画从何而来?”许氏心中泛酸,口中说道:“这位谢姑娘好本事,听闻主公成亲,一怒之下跑了出来。”又凑到他耳边道:“听说主公为了找她连洞房都没入!”   苏律大惊,忙道:“她现在在何处?”许氏道:“我怎么知道!” 苏律忽然想起城门守将曾报,抓到一个吴郡要找的人,莫非就是阿琇?他连忙自案边站起,快步冲出门,往后院跑去。   但见一个院落外满是兵士,他走到院门处,守门士兵忙向他行礼,他问道:“里面关的是昨日那位姑娘?”那士兵道是。他推开院门,径直走了进去。   阿琇正在苦思脱身之计,此番若被苏衡抓回去,怕是再也走不了了。忽见房门大开,竟是苏律大步走了进来,一时愣在当场。   苏律已是许久未见过她,走到她面前,皱眉道:“怎的瘦成这样!”见她仍呆呆地望着自己,想着她小时候灵动的模样,一时气道:“你傻了吗?”阿琇这才想起,他已被苏衡打发到了丹杨。   苏律见她仍不说话,没好气地道:“你怎么舍得离开他?知道他骗你了?”阿琇不答反问道:“你要送我回去吗?”苏律望着她道:“你为何要走?是恨他了吗?”   阿琇转身示意谢凌与竹青出去,待房门关上后才道:“我不恨他!”苏律压下心头怒火问道:“他已是这般待你,你仍喜欢他?”阿琇道:“我知你又要说我傻,可我当真不怪他。从他当上主公那刻起,我们便注定了如此结局。只是那时我心有不甘,仍想争上一争罢了。”苏律闻言问道:“既是这样,现在为何又不争了?”   阿琇道:“争不过了。我本以为只要他心中有我,我便可以忍受他一次次迫不得已的背叛,原来却是我高估了自己。他前次纳山越女,我便对他起了嫌隙,此次娶袁氏,明知他这么做也是情势所迫,我却怨他弃我不顾,心中痛苦万分。我知道以他如今身份,将来还会有各色女子在他身边,我也信他心中只会有我,可是我怕我自己,我怕长此下去,终有一日,会将我对他的情消耗殆尽!到时不知我会变成怎样一副可怕模样!”   苏律静静听完说道:“这话你与他说过吗?”阿琇摇头道:“以他的性子,我便是说了,他也只会让我信他。”苦笑一声道:“只是我如今连自己都信不过,又怎敢去信他!”抬头看着苏律道:“况且我也不愿见到我大哥为了我的事左右为难。上月我病了一场,在病中也想通了许多。我大哥如今声威日盛,我若再留在他身边,谢家便如日中天。前朝便有武帝杀其母而立其子之事,可见上位者对外戚防范之心。他绝非那等庸才,如何会让谢氏一家独大,焉知不会对我大哥不利?到那时我又要如何自处?若真到了那一步,我必会为了保全谢家与他鱼死网破!这才是我真正害怕的。”   苏律点点头道:“这种事我那二哥确实做得出。”又皱眉看着阿琇道:“你这样说跑就跑,他那性子如何受得了,定是气得半死,又怎会放过你!”阿琇无奈道:“我本以为他只会私下悄悄寻找,谁料他竟这般大张旗鼓。”苏律哼道:“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他,他对你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哼!”   此时院外兵士匆匆进来道:“大人,主公来了!已过城门,郡丞大人请您速去迎接!”   房内二人大惊,阿琇慌道:“他竟亲自来了!”苏律冷笑道:“来的倒快。”   苏衡这两日又气又急,恨不得立刻抓住阿琇问一问,为何要走?为何不信他?想到谢琅说她走时是那般伤心痛苦,不知哭成了什么样,又忍不住心疼。苏老夫人听闻此事,连连摇头,劝了他几句,他竟拂袖而去,气得老夫人险些又昏了过去。   密报送到时已是凌晨,孙伶见是阿琇行踪,岂敢耽搁,立刻报与苏衡,苏衡欣喜若狂,连夜赶往宛陵。路上已拿定主意,此番定要将阿琇留在身边,再不让她回谢家,谢琅也好,母亲也罢,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。   来到宛陵城门口,郡丞已带文武诸臣等候多时。苏衡也不下马,问道:“人呢?”郡丞答道:“在太守府中。”苏衡扫了人群一眼,又道:“苏律呢?”郡丞忙答道:“太守大人尚在府中。”苏衡微微皱眉,催动骏马,直奔太守府而去。   郡丞当先引路,直奔关押阿琇的小院。苏衡心急如焚,片刻便来到院外,却见苏律站在院门处,正噙着笑看着他。苏衡沉着脸道:“让开!”苏律斜眼看着他道:“二哥新婚燕尔,不在家中陪我那新嫂嫂,到小弟这儿来却是为何?”   苏衡只觉他这话十分刺耳,唯恐院内阿琇听到又要伤心,忙斥道:“胡言乱语!让开!”苏律动也不动,说道:“阿琇不愿见你!”   孙伶见状,忙让郡丞等人退下,自己也带着人远远退开。   苏衡气道:“我与阿琇之事何时轮到你指手划脚?快让开!”苏律道:“你既已娶妻,为何还不放过她?她不愿留在你身边伤心,有何不对!你若真心待她,便让她去吧!”苏衡大怒,用力推开他,闯入院中。   院内房门大开,空无一人,苏衡额上青筋毕露,回头盯着苏律道:“人呢?”苏律慢慢走进院内,轻笑道:“阿琇听说你来了,哭着求我,说宁愿死也不想再见你,我心一软,便让她走了。”说罢笑嘻嘻地看着他。   苏衡知道他这番话是故意刺激自己,却仍觉心中一痛,恶狠狠地瞪他一眼,扬声道:“来人,搜府!关城门!”苏律也不阻拦,只坐在廊下跷着脚看着他。   片刻孙伶回报,太守府中未发现阿琇,城中西门北门适才都有一辆持太守手令的马车出城。苏衡走到苏律面前,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拎起道:“哪个是阿琇?”苏律推开他,理理衣襟,慢条斯理地道:“我哪里知道!她只问我要了两辆相同的马车,让我写两道出城的手令,我便照办了。”   苏衡恼怒至极,目露凶光。苏律却不为所动,仍说道:“我劝你一句,就此放开手吧,回去好好做你的主公。阿琇既已离开了你,便不会再回头,枉你与她相识十多年,竟连这也不明白!你若想她恨你,便去追她回来吧!”说罢拍拍手扬长而去。   苏衡已是怒火攻心,哪里听得进半分,转身出了府,向北门而去,另派人去西门打探。北门城守见主公亲至,不知出了何事,战战兢兢将详情回禀了一番,并无异常。苏衡皱眉思索,忽听军士来报,西门出城马车上有一女子颇像阿琇。   孙伶上前道:“谢姑娘素来机敏,怎会轻易露了行踪,想来应是疑兵之计。”苏衡紧锁眉头苦思片刻,说道:“她一路行来都是往西,应是准备去江陵。如今故意露了行踪,便是要让我以为她是故作疑兵,所以她仍是往西而去!”心中哭笑不得,万没想到阿琇竟也有对他用计的一日。当下命令孙伶道:“我去追她,再令几人往北看看,你带人在城中搜索,以防她并未出城。”孙伶得令退下,他自带着数十亲卫往西疾驰而去。   阿琇此时已离开宛陵境内。苏律为她准备的是军中良驹,日行千里不在话下。竹青心有余悸,不时望望身后。阿琇笑道:“放心吧,不会追上来的。”竹青道:“主公会中计吗?”阿琇忽敛了笑,似在发愣。竹青又轻唤一声:“姑娘!”阿琇这才回过神,轻轻说道:“若是三年前,这么简单的疑兵之计他岂会上当!如今他凡事都要在脑中转上几转,定会以为我在故布疑阵,所以他必会往西追去!” 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第一卷少年篇结束,我得研究下怎么分卷 ☆、二十九、桃花祥云   建宁十年春,司空魏德自封丞相,肆意专权。大楚宗室豫州牧、左将军公孙玄、车骑将军黄议受楚帝密诏欲诛之,事败,魏德杀黄议,夷其三族。公孙玄逃往荆州投奔族兄公孙景,公孙景令其屯于新野。公孙玄为人宽厚,礼贤下士,喜欢结交豪杰,广有贤名,荆州豪侠纷纷依附,公孙景遂起猜疑之心,暗自提防。   同年,江东苏衡设典农校尉、典农都尉、屯田都尉等官职,屯兵于田,士卒且耕且战。任命季蒙等武将为山越聚居地之官长,且征且抚。令山越诸部出山徙至平地,征五万壮年男子为兵士,余者分编为户,调其租赋。苏衡又将治所迁至京口,江东境内海晏河清,百姓乐业。   建宁十二年早春,襄阳以北桃花村中,正值麦种之际,村中家家户户俱在田中劳作。一辆油布驴车晃晃悠悠地从田埂上驶过。驾车的男子剑眉星目,不时有村民与他打招呼,他亦点头示意。   穿过农田,便是大片桃林,驴车在桃树间穿梭了片刻,来到一座青瓦小院门前。男子停下车,轻声唤道:“姑娘,到了!”未见回音,心下奇怪,掀开车帘一看,车中男装丽人已酣然入睡。他无声笑笑,将外裳脱下轻轻盖在她身上,靠在车边等她醒来。   傍晚时分,村中农户收拾器具回家歇息,顿时炊烟四起,鸡鸣狗吠。院门忽被打开,一名年轻女子焦急地站在门口向前张望,看到门前的一人一车,吓了一跳。待看清后嗔道:“既回来了为何不进来?站在门口做什么!”   男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指指车内。女子掀帘看看,摇头道:“定又是昨日聊得尽兴,一宿未睡吧。”转身对男子说:“你先进去吧,我来守着。”那男子笑道:“无妨,想来快醒了。”话音未落车帘已被掀开,一人跳下车笑道:“醒了,醒了!不醒也要被竹青念叨醒!”正是阿琇。   阿琇下车后看看天色,道:“竟睡了这么久!”拍拍衣裳往院中走去。竹青紧跟其后说道:“姑娘也该注意点,男女有别,便是再高兴,也要避讳些。”阿琇回头笑道:“你担心什么!除了崔锴,谁也不知道我是女子。”竹青撇撇嘴道:“那些人都是瞎子不成,哪有男子长成这样的。”谢凌轻笑一声,看看阿琇,阿琇笑道:“怎么没有!我大哥便长成这样!”竹青道:“将军虽与你长得像,却比你英武多了!”阿琇想了想,抚掌笑道:“言之有理,那些人难道瞎了不成!”三人相视莞尔。   当日阿琇逃出宛陵,在濡须口过了江,一路北上,走遍豫、徐、青、兖、冀、并等州,来到荆州襄阳境内,许是舟车劳顿,竟病倒了,三人因此停了下来。阿琇病愈后,闲来无事,便在附近游玩。偶然来到这桃花村中,见村中百亩桃林灼灼其华,大为喜爱,与谢凌二人商量后,便在这桃林边住了下来。对村中人只说是吴地人氏,因父母双亡,被豪强逼婚,无奈带着家仆远走他乡。村民纯朴,不疑有他。   因公孙景历来守土自保,南北战乱均未波及襄阳,中原世家多避祸此处,襄阳境内英才倍出。   桃花村以西有一处山岗,每到夏日傍晚,便有五彩晚霞笼罩其上,人称祥云岗。阿琇闻其名前去观赏,不料竟遇到雷雨。所幸岗下有一草庐,主仆三人得以暂避一时,也因此结识了草庐主人崔锴。   崔锴乃琅琊望族崔氏后人,官宦世家,九岁丧母,十二岁丧父,领幼弟随叔父生活。其叔本为袁直手下豫章太守,袁直兵败后,豫章为苏氏所占,便携家眷逃至荆州,投奔了公孙玄。崔锴十六岁时,叔父病逝,他便带着弟弟搬到了这祥云岗下。   崔锴有群逸之才,博览群书,志存高远,阿琇与其相谈甚欢,渐渐便时常往来。因阿琇是女子,初时崔锴尚有几分避违,待到几次坐论后,对阿琇之才大为钦佩,也放开了胸怀,二人成了挚交好友。   崔锴久居襄阳,颇有些名气,结交的俱是当地名士,时常坐而论道。阿琇听闻后大感兴趣,缠着崔锴带她同去。崔锴起先不愿,架不住她苦苦哀求,只得令她换上男装,对外称她是琅琊家中远亲。昨日阿琇便是随与崔锴去了名士水徽家中,众人饮酒论政,直至天亮方散。   用罢晚饭,阿琇梳洗过便先行睡去。竹青将家中收拾停当,见谢凌坐在院中仰面望天,走过去问道:“凌大哥,你在看什么?”谢凌微微皱眉道:“昨夜听崔锴说,他夜观天像,天下又将再起兵戎之灾。我却看不出这天与以往有何不同。”竹青“扑哧”一声笑道:“这村夫成日不务正业,还夜观天像……他既懂天像,为何不算算他自己何日能娶到妻子!”   崔锴今年二十七岁,因少小失怙,家境不丰,至今仍未娶妻。   谢凌笑道:“你又浑说,姑娘听到又该说你了。”竹青回头望望屋内,轻声道:“你常跟着姑娘出去,姑娘是不是看上人家了?”谢凌面色一变,低声斥道:“休得胡说!姑娘是慕其才华,才与之相交。”竹青奇怪地看着他道:“不是便不是,你发什么火啊!”谢凌自知失态,闭口不言。竹青又道:“那崔锴穷虽穷了些,人却是不错,生的也好,姑娘若是真看上了他倒也不错,总好过……”她忽止住不说,深深叹了口气。   半晌谢凌才道:“她还想着主公?”竹青叹道:“应该是想着吧。人前还好,有几次无人时我见她傻傻地坐在那里,有次竟然还哭了。”谢凌只觉心中酸涩,站起来说道:“不早了,去睡吧。姑娘明日还要去教村中孩童识字。”   四月初六,阿琇二十二岁生辰,竹青起了个大早帮阿琇梳妆,又拿出新做的嫩粉留仙裙让她换上。阿琇皱眉道:“牵牵绊绊的,穿这个作甚!”竹青脱下她的襦裙道:“今日自是要穿这个。咱们在外已是简陋了,若在府中,将军、夫人还不知要怎样操办呢。”阿琇心知躲不过,摇摇头任她摆弄。   竹青直弄了半个时辰才满意,阿琇往铜镜中望了望,皱眉道:“山野之间,弄成这样太过了吧。”竹青怨道:“姑娘你平日要么男装,要么就随便绾个高髻,害得我都手生了。”阿琇叹道:“看来今日只能待在家中了。”起身出了房门。   谢凌已在堂中等候多时,见阿琇出来,愣了一瞬,旋即挪开眼,转身出去了。阿琇奇怪道:“他又是怎么了?”竹青望着他的背影抿嘴笑道:“他脸红了!定是见姑娘太过美貌。”阿琇闻言笑骂了她几句。   用罢早饭,谢凌进来道崔锴来了,阿琇忙迎了出去。崔锴行到院中,只见迎面而来的女子薄粉敷面,眉似远黛,肌如白雪,一头乌发高高绾起,髻下留一燕尾披在肩后,身着粉色广袖留仙裙,纤腰一束,行走间裙摆摇曳,丰姿冶丽,不由看得呆住,停下了脚步。   阿琇走到他面前笑道:“子固兄大驾光临所为何事?”崔锴只觉一颗心狂跳起来,竟讷讷说不出话。阿琇微皱眉道:“今日都怎么了?”竹青在旁笑道:“崔先生是来为姑娘庆生的么?”崔锴连声称是,自袖中拿出一幅字递与阿琇道:“崔某家贫,身无长物,只能送你幅字。”   阿琇笑着接过道:“多谢!听闻荆州蔡氏愿出千金求你一幅字,你都不愿,如今岂不是送了我千金。”展开一看,上面行云流水地书着“蕙质兰心”四个字。阿琇交给竹青,掩嘴笑道:“子固兄过奖了!”崔锴轻声道:“今日一见,方知应是秀外慧中。”阿琇知他称赞自己美貌,一时微羞。   众人来到堂前坐定,竹青奉上清茶,阿琇问道:“听闻公孙玄上门请你出山?”崔锴举杯的手一顿,淡淡说道:“是来过两回,不巧我都不在家中。”阿琇轻笑一声,崔锴看着她道:“你笑什么?”阿琇道:“待价而沽是必要的,但凡事不可太过,切记事不过三。”   崔锴明白她已知道自己为抬身价,故意避着公孙玄,有些赧然。阿琇见状道:“人心都是如此,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才会珍惜。公孙玄势孤力弱,手下无多少可用之人,才会如此求贤若渴。你去了他处必能得重用。”崔锴默默点头。   片刻后崔锴道:“快则两个月,慢则半年,魏德必会攻打荆州,此地已不可久留,你有何打算?”阿琇点头道:“确实!魏德也该发兵了。”崔锴看着她,心中一动,脱口说道:“你若无处可去,便随我同往吧。公孙玄虽无多少兵马,我也有办法令他自保,应能护你周全。”   阿琇笑道:“多谢关心!我准备回家去了。”崔锴诧异道:“你不是说父母双亡了吗?”阿琇道:“望子固兄恕罪,我前次未说实话,家中尚有兄嫂。”崔锴皱眉道:“既有兄长,怎能任由恶人欺负你?”阿琇轻声说道:“那人势大,我大哥也护不了我,只能远走避之。”崔锴见她神情有些恍惚,心中疑惑顿生。观其主仆言行举止,应是世家出身,为何阿琇摽梅已过仍未出嫁?在这村中两年,也未见其家中兄长寻来。她到底有何难言之隐? ☆、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个小番外应该是放在前一章的,作为正文的补充,写了一个可怜的女人。但是,本文中任何一个人物,哪怕暂时没有“正脸”出现,他们都不会轻易下场的,都会成为情节推动的助力,在你们想不到的地方,他们会来的……   为君熏衣裳,君闻兰麝不馨香;与君盛容饰,君看金翠无颜色。   四月,江南已是春末夏初,苏府花园中蔷薇花盛开,红的、粉的、黄的、白的,满枝灿烂,将园中妆扮的煞是好看。袁秀自苏老夫人房中出来,颇为心烦,挥退身后侍女,独自来到这花园中散心。   今日老夫人又提及子嗣,言语中对她进门快两年,未曾有孕极为不满。她有口难言,只得赔着小心。她那夫君苏衡,每月初一十五必进她房中,话也不说,倒头便睡,待第二日清晨准时离开。给足了她这个正妻的面子,或者说是袁家的面子。   她初嫁之时,心中十分欢喜,夫君年少英俊,文武全才,又是一方霸主。房中也清静,仅有两名征讨山越时纳的侍妾。如此良配,便是袁家尚未败落时,也难寻求。   待到成亲那日,他竟从洞房中跑了出去,月余不见人影。她在新房中夜夜垂泪,不知到底是何事,能让他抛下新婚妻子一去不回。终有一日他回来了,却是喝的烂醉如泥。她忍住阵阵刺鼻的酒气伺候他洗漱,将他安置妥当,红着脸躺在他身边迷迷糊糊睡去。   夜半突然惊醒,朦胧月光下见他竟睁着眼望着自己。她吓得不敢动弹,却听他口中轻唤“阿秀”,许是他的声音太过缠绵,她竟傻傻地应了一声。他眼中闪过一丝狂喜,翻身压住她,口中说道:“阿秀,你回来了!”低头便吻住了她。她隐隐觉得不对,却被他逗弄得浑身酥软,又似沾了他的酒气,昏昏沉沉,动弹不得。他是那般小心温柔,她虽羞涩难当,心中却十分欢喜。   待第二日醒来,枕边已空无一人。水乳交融,温情软语,到头来竟全然是梦。再后来,除了每月初一十五、除夕家宴,她便再难见到他。   她边走边想,忍不住想落下泪。她也曾向母亲哭诉,母亲却对她说,如今兄长都要倚仗他庇护,劝她忍耐。老夫人见他每月准时去她房中,她却迟迟没有动静,愈发不悦,她也无从辩解。   一阵香风袭来,她已走到了蔷薇花丛中。馥郁的花香熏得她头晕,正要往回走,忽听花枝对面有人道:“阿秀生辰快到了吧?”正是大嫂萧媖。她心中奇怪,自己生辰早过了,当下悄悄探头望去,见萧媖萧婉姐妹坐在小径边说话。   只听萧婉道:“是啊,夫君到时又要伤心一日了。”她越听越奇怪,索性躲在花丛之中。萧媖道:“还是没有消息么?”萧婉摇头道:“我们曾以为她会去江陵,派人过去打探,却是从未去过。”萧媖叹道:“二弟先前找了那么久,也是毫无踪影。这丫头自小就聪明,若是存心躲着,谁也找不到。只是苦了二弟。”   她听到提及苏衡,更加打起精神。萧婉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是他有负在先!若不是他,阿琇也不会离家远行。”萧媖摇头道:“你又怎知他心里的苦。那日夫君冥寿,我心中难过,独自去了宗庙,却见二弟坐在夫君灵前,神色与平日大不相同。待我进香后,他忽说道:‘大嫂,若大哥仍在,该有多好!’我心中一惊,问他何出此言,他说:‘若大哥还在,我便可以如三郎一般,不用想这江东基业,不用权衡各方,只做个逍遥自在的苏二公子。’我不知如何答他,便没有言语,他又道:‘大嫂,我只是想和阿琇在一起,为何这么难?’我才知他是心中想念阿琇,无处排解,只得去与他大哥说。”   萧婉叹道:“人都被他逼走了,还做这样子给谁看!姐姐你该劝劝他。”萧媖道:“我劝了!我说这种种都是命,强求不得,当放手便放手吧。他却大笑道:‘命?我偏偏不信这样命!”萧婉沉默片刻道:“不信又能如何,阿琇终是不会跟他的。他若这般放不下,阿琇还是不要回来的好,免得再生事端。”两人边说边起身离开。   她待二人走远才自花丛中出来,失魂落魄地往回走,泪湿春衫。   原来他口中、眼中的阿琇从来不是她!   人生莫作妇人身,百年苦乐由他人。 ☆、三十、要回家了   正想着,又听阿琇道:“如今我离家已快三年,想来那人应该忘了。我也十分想念兄嫂侄儿们。”崔锴默了会儿道:“今日一别,不知何日再见。”阿琇也有些黯然,随即笑道:“公孙玄胸怀大志,又是楚帝族叔,声望颇高。今得子固兄辅佐,必能取公孙景而代之。”崔锴笑了笑,忽问道:“苏衡此人如何?”   阿琇一怔,想了想道:“年少有为,文武兼备,素有智谋,为人果敢;外有良将,内有贤臣,天时地利人和俱占。”崔锴笑道:“你对他评价倒是不错。”阿琇扯扯嘴角。崔锴道:“听闻江东谢琅雄姿英发,风华绝代,锴甚慕之。不知阿琇可识得?”   竹青轻笑一声,阿琇忙道:“谢大都督啊……我兄长应当认得。”崔锴道:“若有机会去江东,还望令兄代为引见!”竹青又笑了一声,阿琇回头瞪她一眼,对崔锴笑道:“一定一定!何时子固兄到了江东,阿琇定尽地主之谊!”   二人本就极为投趣,一时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,直到月上中天才告别。十日后,崔锴送来书信,言说已随公孙玄赴新野,山高水长,各自珍重,后会有期。阿琇心中十分怅然。   五月中,公孙景患病,其妻黄氏屡进谗言,遂逐长子于江夏,立黄氏所生幼子公孙信为嗣。阿琇见荆州乱象已生,决定提前离去。临行前给崔锴写了封信,告之行踪。崔锴立刻便回了信,嘱她沿途小心,若回乡后那恶人仍为难她,便来新野寻他。阿琇见他如此关心自己,颇为感动。   六月初,阿琇带谢凌、竹青离开襄阳,往江陵而去。当日离开吴郡时,本想先到江陵祭拜季五,却被苏衡一路紧追,迫不得已改道往北。定居襄阳时,谢凌曾多次暗暗潜入,均发现村中有人窥视,料想苏衡定会派人守在江陵,为免露了行踪,一直未能成行。   两日后,三人到了江陵临江村。阿琇凭着记忆找到了季家,进入院中,那株大树仍在,当年苏衡曾将掉落的雀儿送上树,惹得她惊喜不已。屋内一切如旧,仿佛主人才离去一般,连灰尘都没有。阿琇忽地流下泪来,幼时虽清苦,却是父亲慈爱兄长宽厚,如今回想起来,竟是她这二十余年来最无忧的时光。   忽听有人轻声问道:“是……阿琇吗?”她回过头,一个青年渔夫站在院门外。阿琇盯着他看了会儿,叫道:“阿雄哥!”正是季蒙幼时玩伴季雄。   季雄快步上前道:“果真是你!”阿琇道:“阿雄哥,你知道我爹葬在哪里吗?”季雄点头道:“当年你们走了后,大人们不忍你爹暴尸,合力将他埋在了村后。后来住在你们家的那个小公子又派人来,将坟修了修。”阿琇一怔,苏衡竟来修缮过阿爹的墓。   阿琇跟着季雄来到季五坟前,恭恭敬敬地磕了头,奉上祭品。季雄待她站起才道:“三年前,那位小公子来过,在你家住了大半个月。临走时给了我许多银钱,让我时常到你家和这里看看。说你终会回来的,若见到家中破败,怕是会伤心。”阿琇闻言沉默半晌,对季雄深深一礼,说道:“多谢阿雄哥!”   当夜,阿琇宿在季家,却是一夜无眠。夜半时分,一骑快马自村中奔出,茫茫夜色中往东疾驰而去。   第二日一早,阿琇辞了季雄,登上马车动身离去。临行前又给了季雄些许钱财,季雄坚辞不受,只说当日苏衡给的足够了,几番推让,阿琇只得做罢。   这日到了武昌,谢凌忽道:“有人跟着咱们。”竹青大惊道:“难道主公还在找我们?”阿琇微皱眉头对谢凌道:“可能甩掉?”谢凌摇头道:“马车本就不快,他们似有七八个人,甩脱不易。”阿琇叹口气道:“既如此,他们要跟就跟吧。”   京口苏府内,苏衡正召集诸人议事,孙伶匆匆进来耳语几句,苏衡霍然站起,诸臣俱是诧异,纷纷看着他。苏衡心不在焉地挥手道:“今日就这样,散了吧。”王晖一愣,苏衡继位以来,从未如此过,不由看向孙伶,孙伶忙低下头。   苏衡不待众人反应,已出了前堂,转身问道:“可看清了,当真是阿琇?”孙伶道:“是!刘落已将谢姑娘的容貌记到了骨子里,再不会看错。而且身边还跟着谢凌和竹青。”苏衡忙道:“快备马!”孙伶迟疑道:“主公还是不要去了,免得逼急了谢姑娘,她又跑了……”苏衡闻言愣在当场,孙伶又道:“据回报看,谢姑娘是往东而行,想是要回来了。前几日已到了江夏。”   苏衡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“阿琇要回来了!”心绪澎湃,恨不得立刻便到她身边,却也知孙伶说的在理,若惹恼了她,她再躲起来,只怕又要等个三四年才能见到。当下按耐内心激动,说道:“加派人手,沿途护卫,不可惊扰了她!”   晚间,苏衡独自站在书房中,看着满墙的画像,想到这些年阿琇在外漂泊,不知吃了多少苦,心中一阵发紧。如今她既然肯回来,想是已气消原谅他了。暗暗打定主意,待她回来后定要加倍对她好,任她如何发脾气,也绝不计较。   正想的出神,忽听有人敲门,他以为是孙伶,便道:“进来!”房门轻响,身后一人低声唤道:“夫君……”他猛然转身,却见袁秀站在门口。   袁秀见苏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不由害怕,只听他冷冷地说道:“你不在房中,到这儿来做什么!”袁秀低着头,声如蚊蝇地说道:“今日是十五……”苏衡勃然变色,冷笑道:“十五又如何?”袁秀一震,抬头看了他一眼,泪水夺眶而出,轻声说道:“妾身告退!”转身掩面飞奔而去。苏衡看也未看她一眼。   当日他一直追到江陵,也未曾见到阿琇,方知中了计。他心有不甘,又在临江村中住了大半个月,直到王晖亲自来请,才迫不得已离去。回到府中对着阿琇的画像借酒浇愁。他酒量本就不大,自是喝得烂醉,被送到了袁秀房中。半夜醒来,不知是太过思念阿琇还是仍醉着,竟将袁秀看成了阿琇。他至今仍记得当时心中的激动,和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。直到天亮酒醒才发现竟不是阿琇,那种的失望与痛苦折磨他至今,是以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女人。   没多久母亲便告诫他,不可太过冷落袁秀,要顾及袁氏诸人。他便初一十五到她房中睡上一觉,不说话、不看她、不碰她。母亲见她迟迟不孕心生不满,他自是不会去帮她辩解。袁崇等人见她无所出,自己也未再娶,却是十分满意。如今那六万人马已尽数打散,全部与江东士卒混杂,带兵将领也已清理过,袁氏再也掀不起风浪。待阿琇回来后,便要休了她,把正妻的位子还给阿琇。   袁秀哭着跑回房,将侍女赶了出去,伏在枕上大哭。今日十五,夜已深苏衡仍未来,她便一路寻到书房。苏衡的书房从不让她靠近,可巧今日遍寻不到孙伶。她站在门外,傻傻地看了一会苏衡倒映在门上的剪影,这才鼓起勇气敲门。   苏衡平日虽不理睬她,却不像今日这般冷酷。那一声冷笑,直让她羞愤欲死。她忽地坐起身,匆忙间仿佛看到书房四壁挂的全是女子的画像,莫非就是他的那个“阿琇”?心中后悔当时没有多看几眼,连他心上人的模样都不知道。   阿琇见已露了行踪,想着本就是要回去,索性也不躲避。那些跟踪之人见她察觉,起先似颇为紧张,发现她并无逃脱之意,方才松了口气。没过几日,谢凌便发现这些人与其说是跟踪,倒不如说是护卫,不仅人数增加了,偶遇几个剪径的小贼,也都不需谢凌出手,远远便被他们打发了。谢凌将此禀告给阿琇,阿琇皱眉叹口气,仍说随他们去吧。   这一日用罢早饭,阿琇三人继续上路,那些人仍远远跟着。忽见马车停下,谢凌向他们走了过来。众人对视一眼,暗暗警惕。谢凌走到面前才道:“请问哪位是头领?我家姑娘有请。”说罢转身向马车走去。众人对视一眼,面面相觑,片刻后一名青年男子快步跟上谢凌。   阿琇见来人颇为眼熟,问道:“你是苏……主公的亲卫?”那男子道:“是!属下刘落。”阿琇点点头,又道:“主公是否将治所迁到了京口?谢家是否一同迁移了?”刘落称是,阿琇想了想又道:“大都督如今何在?”刘落忙道:“大都督正在柴桑鄱阳湖口训练水军。”   谢凌轻声道:“此去四十里便是柴桑。”阿琇大喜,对刘落笑道:“多谢!”回头对谢凌道:“我们去柴桑!”谢凌应下。刘落看着奔驰而去的马车,暗暗叹口气,命人立即快马禀告苏衡。   晌午时分,阿琇来到柴桑江东军营,辕门处一面“苏”字大旗迎风招展。阿琇默默看了片刻,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这边飞奔而来。阿琇双眼渐渐湿润,扑向那人叫道:“大哥!”   谢琅伸手将她抱在怀中,颤声说道:“回来就好!回来就好!”阿琇擦干泪,笑道:“大哥近来可好?”谢琅看着三年未见的妹妹,也笑道:“我自然好,只是担心你。”阿琇闻言眼眶又是一红,低声道:“阿琇不懂事,让大哥操心了。”谢琅轻轻拍拍她道:“你我兄妹重逢,莫要再哭天抹泪了!来,跟大哥说说这些年都去了哪里。”当下领着她进了营帐。 ☆、三十一、等不及了   兄妹二人坐定,阿琇将三年来的行踪向谢琅一一道来。谢琅听说她竟将中原走了个遍,大为惊叹。又听说她在襄阳大病一场,忙问道:“可全好了?”阿琇笑道:“早就好了!只是阻了行程。我本想过荆州后再到蜀中看看,因病着便在襄阳住了下来,后来又结识了一帮朋友,便留在了襄阳。”谢琅道:“原来你这两年一直在襄阳。”阿琇点头道:“是啊,荆襄地灵人杰,不少当世名士定居于此,我时常与他们坐而论道,倒也惬意。”   谢琅看向妹妹,见她虽舟车劳顿有些憔悴,却神采奕奕,与在吴郡时那付柳泣花啼的模样大相径庭,不禁暗自欣慰,庆幸当初让她离开。   苏衡却在府中坐立不安,他算着时日,阿琇应是快到了,恨不能守在城门口,每日议事也是心不在焉。王晖已从孙伶处逼问出了原委,见阿琇人还未至便已让苏衡如此失态,暗自忧心。   这日苏衡早早散了诸人,在厅中踱了片刻,向孙伶道:“去,令刘落半日一报!”孙伶心中长叹一声,正要去传令,只见亲卫匆匆拿了密信进来,上前接过,打开一看,忙向苏衡道:“主公,谢姑娘去了柴桑,现正在大都督军中。”   苏衡夺过密信,细细看着,忽笑道:“她发现刘落竟没有生气,想来已是不再怪我!”孙伶闻言暗暗咋舌。他又负手转了几圈,道:“速去备马!”孙伶忙道:“主公要去柴桑?只怕王长史……”苏衡不耐地道:“告诉他我去柴桑视察水军!”   阿琇在谢琅军中盘桓了几日,闲着无事,便闹着让谢琅带她去看如何操练水军。谢琅与她许久未见,自是不忍拂她意。阿琇来到水寨,见鄱阳湖上密密麻麻俱是大小舰船,旌旗蔽日,足有数千艘。谢琅登上旗舰,发号施令,数千舰只时而合拢时而分散,或三两一队,或七八一群,井然有序。耳边只听见桨声旗语,数万兵士在舰上,竟丝毫不闻人声。   谢琅侧头见阿琇看得聚精会神,不由笑道:“你如今连阵法都学了?”阿琇吐吐舌道:“我在襄阳有一挚友,精通此道,我跟着略微学了些皮毛。”谢琅大感兴趣,说道:“是何人?”阿琇道:“是琅琊崔氏的公子,与我颇为投缘。”谢琅笑道:“既如此,为何不带回来让大哥见上一见。”阿琇奇道:“为何要带他回来?”谢琅一愣,旋即明白阿琇风光霁月,定是只将那人当作好友交往,没有半分杂念。一时又想到她如今已二十二岁,终身大事仍无着落。苏衡近年来看似平静,私下仍在找她,想是并未罢手,只怕她的婚事颇为艰难,不由暗自发愁。   阿琇不知他的心思,犹自说道:“他也是个奇才,天文地理、五行八卦、农田水利、经济兵略、琴棋书画无一不晓,无一不精。”谢琅奇道:“竟有这等人!”阿琇道:“是啊。我本想将他引见给大哥,后想到江东人才济济,恐不能尽显其才。正巧公孙玄三顾相请,他便出山辅佐公孙玄去了。   谢琅直练到日落西山才命收兵,转身对阿琇道:“既来了,咱们便在这湖上尝尝鲜。”命人准备一叶扁舟,带着厨子酒菜划向湖心,与阿琇垂钓起来。   此时已是盛夏,傍晚湖面凉风习习,甚是舒适。谢琅见妹妹坐在船尾,手握钓竿,目不转睛盯着湖面,越发显得端庄沉静,心中又是骄傲又是难过。若没有苏衡一事,她如今怕是早已为人妻母,哪里要像现在这般江湖漂泊。   兄妹二人收获颇丰,厨子将钓得的鱼打理好,呈上酒菜,阿琇说着在外游历时的见闻趣事,直到星斗满天时才将船摇回岸边。   阿琇拉着谢琅的手上得岸来,回头望了眼湖面,叹道:“若无俗事缠身,长居于此岂不快哉!”谢琅笑道:“你欲做山野隐士不成?”阿琇也笑道:“有何不可!我本就想看过你们之后,再去蜀中玩玩儿。”谢琅大惊道:“你还要走?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此次一则离家日久,怕你们担心;二则半年之内荆州必乱,不宜久居,所以才会回来。”谢琅沉着脸道:“不许去!你收收心吧!回去后让你嫂子替你寻门好亲事,嫁人生子才是正途!”   阿琇还欲再说,却听身后有人叫道:“阿琇……”她浑身一僵,这声音早两年经常在梦中出现,总是令她哭着醒来。谢琅回过头来,淡淡地唤声“主公”。苏衡点点头,快步绕到阿琇面前,见她怔怔地望着湖面,不知在想什么。   他仿佛怕惊扰了她似的,也不敢出声,只贪婪地看着她。她与三年前相比,稚气全消,容貌更加俏丽,眉宇间又带着一丝洒脱,显得整个人神采飞扬,只是站在那里,便已仪态万方,容光四映,竟比当年的萧氏姐妹还要美上几分。   谢琅轻咳一声,说道:“阿琇,怎么还不与主公见礼!”阿琇已将心绪平静,向后退了一步,盈盈拜下道:“谢琇见过主公!”苏衡一滞,忙伸出手拉起她道:“可是还在生我的气?”阿琇又退后一步挣脱他的手,走到谢琅身边站定。   苏衡正欲上前,谢琅向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,说道:“主公所为何来?”苏衡不得已收回目光,说道:“我来看看水军练的如何了。”谢琅笑道:“既如此,请主公随我来!”回头对阿琇说道:“你先回去。”阿琇行礼告退。苏衡一直到望不见她的身影才随谢琅去了水寨。   阿琇回到营帐,一言不发地坐在案前,竹青唤了她几声也未听到。谢凌匆匆进来,小声说道:“姑娘,主公来了。我适才遇到孙伶了。”阿琇轻点点头道:“我见过他了。”竹青“啊”地惊呼一声道:“他还不肯放过你吗?”阿琇蹙眉不答。她本以为过了三年,苏衡即便没有将她忘了,至少也会淡了心思。今日一见,他那神色却全然不像。她又哪里知道,苏衡从未想过要与她了断,只当她这三年是负气出走,日日等她回来再续前缘。   苏衡察看水军本就是个借口,谢琅却拉着他各营巡视。众将士见主公星夜探访,群情激动,苏衡更加不能草草了事。直到夜深,谢琅料阿琇应已睡了,这才请苏衡回去歇息,并请他明日观看水军训练,众目睽睽下苏衡只得答应。   阿琇一夜无眠,天微亮时便起身,出了营帐,来到昨日的湖边。她本欲回家见过兄嫂后再做打算,如今见苏衡如此,这京口还能不能再回去?若现在就走,大哥会不会同意?她以为已经能心无芥蒂地再见苏衡,昨日却看都不敢看他,唯恐眼中会泄露出情绪。   初初离开吴郡的那段时间,她夜夜无人时以泪洗面,有几次甚至想不顾一切回到他身边,家族、身份、名誉全都不要。却总在眨眼间仿佛看到了谢琅夫妇抱着孩子站在面前,对她说:“阿琇,你不能同他一起!”   阿琇甩甩头,又向湖边走了几步,忽然有人从身后将她抱住,颤声道:“阿琇,你要做什么?”竟是苏衡。   阿琇尚未反应,便被他转过身,见他满头大汗,胸口起伏,想是急跑过来。旋即明白他怕是以为自己要投湖,不由哭笑不得,挣扎道:“你放开我!”   苏衡紧紧抓着她的双臂不松手,阿琇气道:“我便是要寻短见也不会淹死!”苏衡一怔,想起她水性极佳,讪讪地笑道:“我以为你……”阿琇甩开他的手,沉着脸道:“主公为何以为我要寻死?”   苏衡语塞,他寻阿琇来到湖边,正见她往湖里走,当下大骇,想也不想便上前抓住她。阿琇冷笑道:“想是主公也认为,但凡女子受过如我这等屈辱,也是活不得了!”苏衡忙要拉她的手,被她避开,只得站在一旁说道:“我知道你气我,你放心,回去我便休了袁氏!”   忽见阿琇霍然抬头看着他,他一惊,只听阿琇说道:“主公未曾收到我的留书?”苏衡想到那“故来相决绝”几个字,心头一痛,柔声道:“是我不好,伤了你的心。你若有气,骂我也好,打我也罢,只是再莫说那样的话了。”   阿琇皱眉看着他,莫非他以为自己是气他另娶才负气出走的?沉默片刻道:“小虾,你我是不能在一起的,不论你娶妻与否。”苏衡面色大变,问道:“为何?”阿琇看着他道:“我姓谢!”   苏衡心中一凛,阿琇接着说道:“从前是我太傻,以为只要你我有情,便能在一起。我却忘了,自古婚姻便不是男女两个人的事。”苏衡轻声道:“你我之间只需有情便可!”阿琇摇摇头道:“小虾,何苦自欺欺人,你知我是何意。”苏衡沉默不语。   阿琇忽掉下泪来说道:“你的苦我都明白!你少年继位,内忧外患,莫说那些老臣,便是我大哥也不是好相与的,你心中的忐忑、忧虑我都明白。你为了父兄之志,为了江东,尽心竭力,我都看在眼里。我曾想过倾尽全力助你,你却不要。起先我不明白,后来想通了,你那时就已对我大哥起了猜忌之心!”       ☆、三十二、来得好快   苏衡依旧不语,阿琇擦干泪道:“即便如此,我也不怨恨你。你有你的苦衷,便是你另娶袁氏,我也能理解,换作是我,怕是也会如此。”苏衡深深看着她,正要说话,她却又说道:“只是你猜忌之心既起,便再难平息。若我嫁你,我大哥在外掌兵,我内主中馈,谢家便如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,你又如何容得?!”   苏衡忙道:“你放心!我绝不会伤你分毫!”阿琇望着他道:“你不会伤我,我大哥呢?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与我大哥反目不成!还是你想要我为了谢家与你为敌?你我之间互相怀疑、互相算计吗?”   苏衡忽抱住她道:“你既已嫁给我,便是苏家的人!真有那日,谢家也与你全无干系!”阿琇用力挣开他,退后几步说道:“至亲骨肉我岂可不顾!既然你我都料到会有那日,为何还要走下去?就此放手,各自珍重吧!唯有这样,你还是我心中的那个小虾……”说罢转身便走。   苏衡忙快步追上,拉住她叫道:“阿琇!”阿琇回身说道:“你是有帝王之才的,在这乱世中定能有番大作为;我大哥为人真诚,与先主公情如兄弟,必也会尽心辅佐你,成为一代名臣。你……你再莫要疑心他了!”用力挣开他的手,匆匆跑开了。   苏衡望着她的背影,心中已掀起滔天巨浪。他从未想过阿琇是真的要与他决绝,这一刻只觉心如乱麻,竟没有力气再去追她,只得顺势坐在湖边,望着粼粼湖水发愣。   孙伶寻来时,见他坐在湖边,衣摆已被湖水浸湿,忙走上前,正要开口,却见他目光呆滞,神情恍惚。他自小便跟着苏衡,何时见过这副模样,慌忙唤道:“主公!主公!”   苏衡闭上眼睛,片刻后睁开,眼中已恢复清明。孙伶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大都督请您去阅兵。”苏衡点点头站起身,向营帐走去。   待他换好衣服来到谢琅军帐中,正见到阿琇与谢琅道别。众人向他见礼后,他问道:“阿琇要去何处?”声音竟有些发抖。谢琅看他一眼,见他只盯着阿琇,说道:“她来此已有多日,军中多有不便,让她先回家去。”苏衡稍稍放下心来。阿琇与众人告辞便离去了,未曾再看他一眼。苏衡看了看孙伶,孙伶忙出去令刘落等人跟上。   阿琇一路无阻,五日后便到了京口。萧婉早接到消息,亲自站在府门外迎她,见到她便抱着痛哭了一场,阿琇忙连声劝慰。   萧婉将阿琇送到房中,陪她说话,阿琇笑道:“恭喜嫂嫂喜得千金!”原来谢琅夫妇又生了一个女儿,如今刚满百日。萧婉笑道:“你大哥一个劲儿地说像你小时候。”阿琇忽想到自己与家人失散时也是这般大小,一时有些黯然。萧婉又道:“对了,你大哥尚未给她取名,只说要让你回来取。”   阿琇想了想道:“惟楚有才,便叫她楚楚好了,亦有楚楚动人之意!”萧婉点头道:“这个名字好!便叫这个。”又拉着阿琇的手道:“来,跟嫂嫂说说,在外可遇到什么稀奇有趣的事。”   此后数日,不少与谢家交好的世家听闻阿琇回来了,内眷纷纷前来探望,阿琇只得时常与萧婉待客,几次下来,不堪其扰,再后来便称病不出了。这日,苏老夫人着人来请,萧婉思忖片刻,来找阿琇商量。阿琇闻言道:“既是太夫人相请,自然是要去的。”萧婉忧虑地道:“到了苏府,怕是会遇见主公,你……”阿琇轻笑道:“我已见过他了。”当下将在柴桑军营遇到苏衡一事告诉了她,自是隐去二人所说的话。   萧婉皱眉道:“他竟追到柴桑去了!阿琇,你如今对他可还有意?”阿琇微微笑道:“嫂嫂放心,我若要跟他,三年前便不会走。这些年在外,见的多了,心仿佛也大了,以前那些小情小意已不值一晒。嫂嫂不必再担心我,只管去便是。”   第二日,姑嫂二人一同来到苏府,先去堂前拜见了苏老夫人。苏老夫人听闻阿琇回来,趁着苏衡不在府中请她过来,全了礼数。谁料苏衡昨夜竟赶了回来,一时又有些后悔。待见到阿琇出落的比三年前还要动人,更是暗自忧虑。   她与阿琇寒喧几句,转眼见到袁秀站在身侧,笑着对阿琇道:“你当日走得急,没有见过衡儿媳妇,来,你们也认识认识。”   阿琇甫一进门便见一年轻少妇与萧媖侍奉在苏老夫人身旁,已猜到是苏衡的袁氏夫人,当下上前行礼道:“谢琇见过夫人。”袁秀忙还了礼,轻笑道:“久闻姐姐大名,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。”阿琇微微一笑,退到萧婉身边。   萧婉见她进退有度,暗暗点头,便与苏老夫人随意说些闲话,阿琇在一旁垂首含笑听着。她知道袁秀自她进门后便一直盯着她看,心中十分无奈,暗自咒骂苏衡。   萧婉坐了一会儿,起身告辞,苏老夫人巴不得她们快走,自是不会挽留。二人正欲出门,便听侍女急报:“主公来了!”话音未落,苏衡已匆匆进来了。   阿琇忙退到萧婉身后,随众人行了一礼。苏衡见过老夫人后,径直走到阿琇面前轻声道:“阿琇,你来了。”阿琇未抬头,心中虽想扭头就走,却也知堂上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,只得又拜下道:“见过主公。”苏衡忙伸手将她扶起。   房中一片寂静,萧婉见状笑道:“主公见谅,我们出来有些时间了,家中稚儿怕是已等急了,这便告辞了。”拉着阿琇对苏衡一礼,匆匆走了。苏衡未说话,只望着二人背影。苏老夫人看了眼袁秀,见她紧盯着苏衡,眼眶微微泛红,心中又是一叹。   此后,阿琇凡出门,必能与苏衡“偶遇”,若闭门不出,孙伶便会日日到访。她自认已将话说的十分清楚,心中十分无奈。   八月,荆州公孙景病逝,公孙信继位。九月,魏德亲率十五万大军南下征讨,公孙信与舅父黄珪商量数日,决定遣使投降,魏德兵不血刃,尽得荆襄九郡及荆州五万水军,钱粮无数。   这日,阿琇正在房中看书,忽听竹青来报谢琅自柴桑回来了,忙丢下书。谢琅刚在房中换过衣服,见她来了,笑道:“跑什么!没有个姑娘样子!”阿琇笑着挽着他道:“大哥怎会突然回来?”   谢琅牵着她坐下道:“出事了!魏德占了荆州,如今正在打江陵。”阿琇一惊道:“荆州守军竟如此不堪一击!”谢琅摇头道:“公孙信不战而降。”阿琇连连摇头道:“公孙景虽为人谨慎多疑,难成大事,至少也能算个英雄,守土足矣。怎么儿子如此不济!”   忽想到一事,忙问道:“公孙玄如何了?”谢琅道:“我回来时,公孙玄正欲从樊城去江陵。”阿琇点头道:“荆襄钱粮均存在江陵。”谢琅道:“只怕魏德不会让他得手。公孙玄手中仅有一万兵马,便是加上江夏守军,也仅仅两万,如何与魏德抗衡。”阿琇颇为忧心崔锴,不知他能否助公孙玄度过此关。想了想又对谢琅道:“大哥应请主公早做准备,魏德稳固荆州后,必要倾吞江东。”谢琅点头应下。   谢琅梳洗后也不歇息,直接去了苏府,直到夜深才回。   又过了几日,探马来报,魏德亲率五千骑兵疾驰数百里,在当阳大败公孙玄,公孙玄在诸将护卫下败走夏口。此一役中,公孙玄麾下大将云飞单骑闯入敌阵,救出公孙玄家眷幼子,一战扬名。   这日,谢琅匆匆回府,直接进了阿琇房中,说道:“果被你猜中了!魏德遣使,令主公携江东六郡投降,否则便跨江而过,攻取江东,血洗三吴!”阿琇皱眉道:“来的好快!”又问谢琅道:“主公何意?”谢琅道:“不知。他素来不动声色,只让诸臣回去考虑,明日再议。”   阿琇揣测苏衡心思,苏衡不是那种争一时意气之人,是战是降端看哪一种能保住江东,保住苏氏基业。她又问道:“大哥是想战还是降?”谢琅正色道:“大哥是武将,焉能不战而降!”阿琇想了想道:“只怕主公此时心中确实拿不定主意。大哥,你可知如今江东可用之兵有多少?”谢琅沉思片刻道:“除去各郡布防,能调动的最多十万。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魏德自带十五万,加上荆州五万,共二十万。荆襄甫降,必要留下大部分驻守,如此算来,最多也就十万有余。且荆州降兵,他也未必敢用来主战。”谢琅想了想,道:“应是如此。”   阿琇又皱眉想了片刻,说道:“大哥可知公孙信降了魏德后,处境如何?”谢琅道:“这倒不知。”阿琇道:“大哥速去派人打探公孙信的境况,另再选一智略言辞俱佳之人前往夏口,以吊唁之名,去探一探公孙玄。”   谢琅道:“你是何意?”阿琇道:“主公若降,今日的公孙信便是明日的苏衡。如我没有料错,如今公孙信定已被魏德软禁了。”谢琅点头道:“好,我这就派人去打探。第二件去夏口又是为何?莫非你想叫主公与公孙玄结盟?” ☆、三十三、故人来了   阿琇轻笑道:“正是如此!公孙玄能以两万兵马抗十倍于己的魏德,可见非泛泛之辈。我听闻他南逃之时,荆襄二十万百姓纷纷随行,足见人心所属。况他久居荆州,地型自是熟悉,又才与魏德交战,对其军情定也了解。仅此三点,便可与他合作!”   谢琅道:“言之有理。魏德势大,若能得公孙玄相助确实不错。只是如今主公是战是降都未曾决定,如何前去结盟。”阿琇笑道:“谁说要我们提出?公孙玄一败再败,只能龟缩一隅,朝不保夕,只怕如今比咱们更急些。公孙玄帐下军师便是我那好友崔锴,咱们只需派人稍稍提点下,他必能领会其中之意,定会让公孙玄遣使前来游说主公。”   谢琅望着阿琇叹道:“阿琇啊阿琇,你若是男儿,当是何等惊才绝艳!”阿琇微微一笑,道:“大哥可否将战图借我一观。”谢琅岂有不允的。   阿琇直看到二更天,眉眼酸涩方睡下。睡梦中似有人轻抚她的脸,令她自梦中惊醒,赫然见床边坐了一个人。她骇地就要大叫,忽心念一转,忙撑起身,轻声道:“谁?”   那人缓缓站起,低声道:“是我!”正是苏衡。阿琇披衣坐起,口中说道:“多年不见,主公竟还这般夜闯闺房!”苏衡仍站在那里不动,阿琇道:“烦请主公回避,容我穿衣。”苏衡却又坐回到床边,将头靠在她肩上,轻声道:“阿琇,我该怎么办?”   阿琇正要推开他,听他如此说,心中一软,那手竟再也推不出去,只得任由他靠着。二人俱不说话,苏衡只觉心中难得宁静,不由闭上眼睛。   半晌,阿琇轻声问道:“主公可是在为魏军来袭之事烦心?”苏衡点点头。阿琇道:“主公是想战还是降?”苏衡摇摇头,道:“我不知道。魏德兵多将广,士卒骁勇善战,战恐必败,到时江东生灵涂炭。若是不战而降,弃苏氏基业于不顾,又如何甘心?我这些年的努力、你受的委屈,岂不都成了笑话!”   阿琇心中微酸,抬起手想拍拍他的背,却又生生忍住,低声问道:“诸臣是如何议的?”苏衡叹口气道:“文臣主降,武将主战。”阿琇早已料到如此,又听他道:“更妙的是你大哥,至今一言不发。”阿琇道:“我大哥是在等你自己决断。”苏衡不语,片刻后抬起头,握着她的手道:“阿琇,我该怎么办?”   阿琇本不愿多言,却着实不忍见他如此,沉默片刻道:“江东人人可降,唯有一人不可降。”苏衡盯着她道:“谁?”阿琇望着他轻声道:“你!”苏衡微皱眉头,阿琇接着说道:“诸臣皆可降,降后仍是太守、长史,便是我大哥降了,也还是大楚的将军。唯有你,若是降了便再不是这江东之主!苏氏在江东已立三世,根深叶荗,魏德岂会仍让你主政江东?必会将你带回许都,或囚或杀,端看他的心情。”   苏衡心中暗喜,她这一番话全是为他考虑,深深看着她道:“阿琇,我听你的!”阿琇道:“便是要战,也要有稳妥之法,切不可贸然行事,否则必败。”苏衡忙道:“你可有良策?”阿琇摇头道:“尚未想到。” 又望着他道:“我大哥领兵多年,久经沙场,你为何不问问他?他定是已有了办法,只是不知你的心意,不便贸然提出。”   苏衡思忖片刻,点头道:“我明日便去问他。”阿琇知他对谢琅的感情颇为微妙,见他如此,稍稍放下心来,想了想又道:“如今大敌当前,定要上下一心,群策群力,你……你切莫总是疑心我大哥了!”苏衡将她的手放在胸口道:“若是我不再疑他,你便原谅我了吗?”阿琇一怔,没料到他竟这么说,忙挣脱他道:“主公勿要胡言乱语!夜已深了,请主公回去吧!”   苏衡的手仍捂在胸口,只觉一颗心也被阿琇离开的手带走,坐在床边定定地看了她良久,才站起身道:“阿琇,我曾发过誓,此生定不负你。不论我先前做过什么,以后会做什么,这颗心,永远不会变。你要,便拿去;你不要,它便仍在这里。”阿琇低下头,泪盈于睫。苏衡又看了她一会儿,才转身离去,行至门口,却听她在身后说道:“用人之际,主公莫要冷落了袁氏。”   苏衡回过头,见她仍是低头靠坐在床头,并不看他,心知她是提醒自己,大敌当前,不要一时意气得罪了袁家,祸起萧墙。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,忍住阵阵悸动,轻“嗯”了一声,开门而去。阿琇待他走后才抬起头,神色哀伤地看着房门,便这么坐了一夜。   第二日,苏衡果召谢琅密谈,二人商议良久,决定派参军齐松前往江夏,以探公孙玄虚实。阿琇听闻后问道:“齐松此人如何?”谢琅道:“才能不在我之下,善言辞,有过人之明。”阿琇笑道:“世间能得你如此评价之人,当是不多!”谢琅轻拍她的头骂道:“你是说大哥倨傲吗?”兄妹二人相视一笑。   齐松赴江夏吊丧,十日后方回,也带来了公孙玄的使者。阿琇十分好奇崔锴会让何人前来游说,忍不住向谢琅打听。谢琅皱眉道:“我尚未见到,人目前在驿馆。”又看着阿琇笑道:“你如此关心做甚?”阿琇笑而不语。   驿馆之中,齐松将公孙玄使者安顿好,便要告辞,那使者忽道:“永年兄,请问此地如何前往?”说着递给他一张素笺。齐松接过一看,大吃一惊,问道:“子固先生认得谢大都督?”来人正是崔锴。   崔锴一愣,看了看手中的素笺,那是阿琇到家后随书信一同寄给他的家中地址。他是绝顶聪明之人,瞬间便想通关节,微微一笑问道:“请问永年兄,谢大都督家中可有女眷?”齐松十分奇怪,却也答道:“大都督家中有夫人,尚有一妹、一女。”崔锴点点头,齐松见他再没有其他事情了,便拱手告辞,向苏衡复命去了。   齐松向苏衡禀报了此事,只说公孙玄有意结盟,特派军师崔锴前来。苏衡闻言沉默片刻,定下于两日后接见崔锴。齐松出了苏府,想了想,又往谢家而来。   谢琅见他来了,笑道:“永年一路辛苦!不知使者是何人?”齐松道:“乃是公孙玄帐下军师崔锴崔子固。”谢琅一怔,想起阿琇与此人交好,且对他推崇倍至,当下也颇为好奇。齐松道:“大都督可认得此人?”谢琅道:“从未见过。”齐松心中奇怪,却也不便多说。   阿琇得知竟是崔锴亲来,高兴万分,当即要去见他。谢琅如今对她十分怜惜,虽觉与礼不合,也不忍拂她心意,命人准备车驾送她前往。   阿琇来到驿馆,问过驿丞,直奔崔锴房中。敲门而入,便见崔锴已整装以待。阿琇不由笑道:“子固兄早知我要来?”崔锴起身,拱手道:“谢姑娘!”阿琇忙道:“阿琇存心欺瞒,子固兄见谅。”崔锴笑道:“出门在外,小心些并无过错。”当即请阿琇坐下。   二人许久未见,相谈甚欢,不知不觉天已将黑。阿琇笑道:“当日曾说要尽地主之谊,子固兄可否赏光?”崔锴欣然应允。阿琇忙命谢凌去将城中酒舍雅间定下。二人上了马车,直奔酒舍而去,未曾留意身后一辆乌蓬马车紧紧跟随。   苏衡本想来问问谢琅与公孙玄结盟一事,刚到谢家门口便见阿琇兴冲冲地上了马车。他已多年未曾见到阿琇这般模样,心中诧异,便令孙伶跟上。见阿琇竟进了驿馆,着人一问,原来是去找江夏使者。他在门外等候多时也不见她出来,不时有人来报说房内笑语连连。孙伶见他面色越来越黑,暗道不妙,心中祈盼阿琇快快出来。   待天快黑时,又见阿琇与一青年男子一同出来,上了马车。孙伶偷偷瞄了眼苏衡,见他双唇紧抿,暗叹口气趋车跟上。   阿琇自然不知苏衡一直跟着她,高高兴兴地与崔锴来到酒舍雅间,笑道:“子固兄未曾来过江东,正好看看我江东风物与荆襄之地有何不同。”崔锴深深看着她道:“江东自是美的!”阿琇未曾听出他话中深意,嘻嘻一笑,却听隔壁雅间内似有碗碟破碎之声,想是食客打碎了餐具,也未在意。   席间,崔锴问道:“你原先说是因为恶人逼婚方离家远行,想来也是假的吧。百年谢氏,江东谁敢逼迫于你。”阿琇一阵沉默,半晌后才道:“这个倒是真的。”崔锴一怔,皱眉看着她,心中暗道:“江东能将谢家逼到这般境地的,莫非是苏衡?”   阿琇见状,忙又笑道:“你此番可想好了如何说服我家主公?”崔锴微微笑道:“苏将军何需我来说服,他心中已有决断。”阿琇问道:“为何?”崔锴道:“你口中素有智谋、为人果敢的少年英主,此事岂用旁人置喙。”   阿琇摇头道:“如今江东诸臣大多主和,此事只怕不易。”崔锴道:“主和之人再多,只要你兄主战,则大事可定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知道你们等着。 ☆、三十四、初次见面      他见阿琇笑而不答,便又问道:“令兄是主战还是主降?”阿琇垂下眼帘道:“此等军政大事,家兄从不与我说起。”崔锴闻言一笑,也不再逼问。   二人又随意说了些别后见闻,阿琇忽问道:“公孙玄如何?”崔锴正色道:“当世之明主!”阿琇笑道:“如此正好,得遇明主,你便能得偿夙愿了。”崔锴含笑看着她道:“阿琇实乃吾知己也!”   隔壁又是一阵桌椅倒地之声,阿琇侧头道:“这人想来是喝醉了。”崔锴并未在意,想了许久,才斟酌着开口道:“阿琇为何至今仍未婚配?”阿琇一愣,苦笑道:“江东无人可嫁,无人敢娶。”崔锴已大致猜到缘由,不再多问。   阿琇也笑道:“你又为何至今不娶?”崔锴笑道:“幼时叔父曾代我定下荆州蔡氏之女,我弱冠之年前去求娶,蔡家以女儿年幼为由推脱,我便不再去了。这么多年,想是那蔡姑娘也已另嫁他人了。”阿琇道:“这蔡姑娘很小吗?”崔锴道:“应比你年长。”阿琇皱眉道:“那便是有意悔婚了。既如此,你为何至今不另娶呢?”崔锴轻笑道:“一则家贫,二则总想寻一志趣相投之人,效仿那梁鸿孟光故事,举案齐眉。”阿琇不禁抚掌笑道:“那你须娶一丑妇方可。”崔锴只望着她笑。   忽听有人扣门,谢凌将门打开,却见店家陪着笑在门外道:“客官,小店要打佯了……”阿琇奇道:“听闻你这酒舍时常开至亥时,今日怎么这样早?”那店家苦笑道:“今日家中有事。”崔锴已起身道:“不早了,你是当回去了。”   阿琇将崔锴送回驿馆便回了家,在府门外正遇到苏衡,阿琇见了一礼,苏衡道:“这么晚了才回来吗?”阿琇不答,暗自猜测他应是为与江夏结盟而来。苏衡见她低着头,想到她适才与崔锴谈笑风声的模样,只觉一口浊气涌上心头,又道:“你是女子,怎可深夜在外游荡!”阿琇抬头冷笑道:“小女何时回家,不劳主公费心!”苏衡见她如此,不由气结。   二人僵持在门口,早有人报与谢琅,谢琅匆匆而来,将苏衡请至书房,谈至子时方散。   第二日,阿琇仍要去找崔锴,却被谢琅拦下说道:“此时莫要再去了,免得被有心人看到,说我谢家私通公孙玄。待结盟事定,再去不迟。”阿琇只得应下。   次日一早,齐松便来请崔锴面见苏衡。二人来到苏府,但见大堂内江东诸臣俱在列,最上首站在一文一武两人,文臣约五十余岁,应是长史张昭;武将高大俊美,与阿琇十分相像,想来就是大都督谢琅。   崔锴收回目光,望向堂上。一二十余岁青年男子也在看着他,他心中一动,拱手道:“崔锴见过苏将军!”苏衡微微一笑,起身走过去将他扶起,说道:“久仰先生大名,今日终于得见!”说罢令人设座请其坐下。   宾主坐定,寒喧客套几句后,江东文臣纷纷发难,一说魏德兵强势大,实难抵挡;一说公孙玄连连败逃,如丧家之犬,竟也敢妄言结盟抗魏;更有人说崔锴一介村夫,也敢效苏秦张仪,游说江东……   谢琅微皱眉头,看了苏衡一眼,见他笑而不语,只望着崔锴。崔锴忽站起身,走到苏衡案前,恭身拜下道:“请苏将军速令将士弃兵卸甲,携江东六郡北面称臣!”苏衡微敛了笑,问道:“此话何意?”崔锴道:“江东已是一片降声,如何战得?不如早降,以免生灵涂炭!”苏衡冷笑道:“你主公孙玄为何不降?”崔锴正色道:“我主乃大楚宗室,陛下族叔,早已立下誓言,与魏德势不两立,不共戴天!”缓缓环视了众人道:“况我主麾下皆是忠心为主之人,文武均不畏死,岂会为了保全一己之利,而陷主公于不忠不义之地!必会死战到底!”又看着苏衡道:“苏将军只管降魏,想来也能像公孙信一般,到许都与天子为伴。”   世人皆知,大楚皇帝名存实亡,乃是魏德掌中傀儡。公孙信投降后竟被送到了许都,想是凶多吉少。谢琅暗暗点头,心道这人不与诸儒生逞一时口舌之快,直接点出苏衡降后下场,竟与阿琇想法如出一辙,难怪两人能成挚友,心中对他不由兴起几分赞赏之意。   堂中一片寂静,诸文臣俱不敢言。崔锴寥寥数语已将他们私心道破,一时均面带惭色。苏衡扫视一眼,正待说话,忽见阿琇穿着男装隐身于人群中,正笑吟吟地看着崔锴。   崔锴一直在观察苏衡,见他突然色变,心中一惊,顺着他目光望去,却见阿琇在人群中对着自己笑,一时也有些恍惚。   谢琅见苏衡发现了阿琇,忙轻咳一声道:“崔先生好口才!在下佩服!”崔锴看向他道:“这位想必就是谢大都督,崔锴久闻大都督风采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深深一拜,竟执后辈之礼。谢琅一愣,忙还礼道:“崔先生客气!不知先生可有退敌良策?”崔锴笑道:“有!但还需苏将军定夺!”谢琅正要说话,却听苏衡淡淡说道:“今日就议到这吧!永年,送崔先生回驿馆!”起身拂袖而去。   众人皆莫名其妙,谢琅料想他是看到阿琇心生不快。崔锴却并无异色,笑着与齐松离去。行至阿琇身旁,对她眨眨眼,阿琇莞尔。   苏衡离开前堂,沉声对孙伶吩咐了几句,便来到书房,闭紧房门,此后再无动静。直到晚间孙伶回来,轻敲房门,才听到他说一声“进来”。   孙伶推门而入,见苏衡坐在案前,案上放着三张男装阿琇的画像,一张上墨迹还未干,想是刚刚画得的。苏衡头也不抬问道:“可打听到了?”孙伶忙上前道:“打听到了!那崔锴久居襄阳,两年前与谢姑娘在襄阳认识,经常与谢姑娘坐而论道,颇为熟稔。”   苏衡心中想着阿琇的笑容,她有多久未曾在他面前这样真心地笑过了?他只觉心中一痛,是了,自他当了这江东之主时起,她就难有这样的笑容了。苏衡痴痴地望着纸上笑逐颜开的阿琇良久,方极轻地说道:“我若杀了他,你还会这般笑么?”语气竟是说不出的温柔缠绵。   孙伶就站在案前,闻言头皮一阵发麻,忙将头低得更低。片刻后又听苏衡道:“去告诉齐永年,明日引崔锴来见我。”孙伶大惊道:“主公,若真杀了崔锴,谢姑娘定会大怒,只怕……”他不敢再说下去,伏地跪在案前。   苏衡静默良久,轻声道:“孙伶,此人留不得!无论是为我自己,还是为江东。”孙伶听他语气平静中透着一股诡异,冷汗不自觉汩汩而出,再不敢多说一句。苏衡忽又笑道:“你说的也有些道理,暂且留他一时,免得阿琇知道又和我闹。”   第二日,苏衡召崔锴,文武中仅传谢琅、王晖、齐松三人,诸人闭门一日,终是定下了盟约,共抗魏德。两部联军均由谢琅指挥。   阿琇听闻后十分欢喜,料想崔锴必要与谢琅商量发兵之事,便不再去找他。   这日晚间,阿琇正在灯下看书,忽听有人敲门,忙问道:“何人?”   门外有人应了声,正是谢琅。阿琇上前将门打开,谢琅进来后坐在桌边,笑道:“这么晚了还不睡?”阿琇也笑道:“日间睡得多了。大哥有事儿?”谢琅敛了笑道:“崔锴与你很熟?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很熟!”谢琅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斟酌几遍,仍是不知如何开口。阿琇笑道:“大哥有何话,但说无妨!”   谢琅皱眉道:“这话本不应大哥来说……你对那崔锴……可是有意?”阿琇一愣,问道:“何意?”忽地明白了他的意思,一时又羞又急,忙道:“大哥想到哪里去了!我与崔子固乃是至交好友,并无儿女私情!”   谢琅道:“莫急!莫急!大哥只是随便一问。”他虽如是说,心中想的却是午间崔锴与他说的话。今日,他与崔锴商量好出兵一事,崔锴忽起身拜道:“锴尚有一事求大都督。”他忙将崔锴扶起道:“子固无需客气,但说无妨!”崔锴正色道:“锴今日特向大都督求娶令妹!”   谢琅当时便愣住了,半晌方道:“舍妹才疏顽劣,恐非良配。”崔锴道:“大都督不必自谦,我与阿琇早便认识,相知甚深,心中已将阿琇引为此生知己,岂有不配之说!若真论起来,也是在下高攀了!”   谢琅不说话,崔锴接着说道:“锴知道谢家的规矩,此生定只娶阿琇一人!”谢琅这才说道:“子固抬爱。实不相瞒,阿琇的婚事确实是我心头一桩大事,她若不是被耽误了,也不必拖到现在。”他本就对崔锴十分欣赏,当下将苏谢两家的纠葛说了个大概。至于阿琇,只说与苏衡曾有婚约,奈何苏家悔婚,对两人的爱恨纠缠自是略过不提。 ☆、三十五、崔锴心思   崔锴静静聆听,谢琅并不知道他前日已与齐松说过此事。那日崔锴请齐松为媒,代他向谢家提亲,齐松惊得当场失手砸了茶盅,起身关上门道:“子固要求娶的可是谢大都督的幼妹阿琇姑娘?”崔锴称是。   齐松在房内转了几圈,问道:“子固可知阿琇姑娘为何至今未嫁?”崔锴道:“江东无人敢娶。”齐松道:“你又可知为何无人敢娶?”崔锴笑着道:“难道不是谢家门第太高?”齐松看了他片刻,未发现有何破绽,方摇头道:“谢家嫁女并非定要高门大户,一般世家既可,看重的是女婿的人品才干。”   崔锴挑眉道:“那又是为何?”齐松又看了他片刻,长叹口气道:“此事在江东世家中已不是秘密,只是谁也不敢明说罢了。你若信得过愚兄,便断了这个念头吧。”   崔锴奇道:“永年兄此话好生古怪!自古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我与谢姑娘男未婚女未嫁,为何不能去求亲?”齐松皱眉看着他道:“你看中的若是江东任何一家千金,我都会帮你去说和。独独这谢家,恕愚兄无能为力!”当下甩袖便要离去。   崔锴哪里会让他就这样走了,忙将他拉住道:“永年兄若不肯相助,小弟只好亲自去向大都督提亲了。”齐松望着他正色道:“子固啊,你既是为你我两家结盟一事而来,便安心做那结盟之事,勿要一时冲动,惹了大祸,耽误了两家的大事!”崔锴笑道:“你我两家既已结盟,若再能成此姻缘,岂不是锦上添花,人间佳话。哪里会有什么祸害!”   齐松连连摇头,道:“只怕谢姑娘的亲事,大都督也做不得主!”他乃是端方君子,又颇为爱惜崔锴才华,皱眉沉思了半晌,方下定决心说道:“子固,事到如今我便与你实说了吧。那谢氏阿琇乃是我主公苏衡的心上人,二人自幼相识,青梅竹马。先主公苏徖在世时,两人本有婚约,后机缘巧合,因着种种原因未能成亲。我主虽已另娶,却仍对谢姑娘念念不忘,是以江东世家无人敢娶她。”   崔锴正要说话,齐松又道:“你这媒愚兄断不敢保!此事以后休要再提!”见崔锴皱眉不语,忽又想到一事,问道:“你莫非早就认识谢姑娘?当日你给我看的地址正是谢家所在。”崔锴便将二人相识相知一事说了一番。   齐松叹道:“怪不得你想娶她,谢姑娘的人品模样确实世间少有。凭心而论,与你倒也十分般配。唉……”崔锴那日观察苏衡反应,早已料到阿琇与苏衡间定有纠葛,如今得到证实,心中一时也颇为感慨。齐松见他低头不语,只当他受了打击,心中难过,拍拍他的肩,转身走了。   崔锴独自考虑了良久,他素有大志,对男女一事看得极淡,便是当年求娶蔡氏,也是奉叔父遗命行之。蔡氏悔婚,他未曾觉得气恼,反而松了口气。这些年在襄阳,也并非没有遇到品貌俱佳的女子,自己却从未动过心思。   但阿琇却是不同的。他起先只是觉得她是个聪慧伶俐、有些见识的世家千金,因两人志趣颇为相投,便将她当做男子一般交往。不知不觉竟将她放在了心中,时时会想起她。起先他未曾在意自己的变化,直到那日阿琇生辰,见到了那般妆扮的她时,一向口齿伶俐的他脑中却是空白,说不出话来。对坐交谈时也是精神恍惚,无法凝神,总要偷偷去看她。待回到了家中,竟是一夜无眠。那时他方知自己已对阿琇动了情。   后来到了公孙玄军中,军务繁忙,偶有闲暇,便独自一人回味与阿琇相处时的点滴,又想她到底因何原因至今未嫁,心中是否已有他人?每每想到此,便觉心头微痛。   他一眼便看出齐松到江夏,名为吊唁,实为打探,因此当面提出愿两家结盟以抗北军。此番江东之行,本不需他亲自来,公孙玄帐下亦有能言机敏之士,他只需指点一二便可,却在公孙玄问他何人可为使时,想也不想脱口便说亲自前去。公孙玄大为感动,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出于那份私心,盼着此行能见到阿琇。   到了江东,果真见到了阿琇。他早已料到阿琇不是普通世家女子,却未想到竟是谢家之女。他曾有一瞬自惭形秽,待再见阿琇后,一颗心忽地坚定了下来,又将这份自卑抛开。谢家又如何,他自会建起一番不世功勋,断不会委屈了阿琇。   只是他未曾料到,阿琇竟与苏衡有旧。那日堂上苏衡看阿琇的目光毫不掩饰,想来在江东已不是秘密。谢琅又为何不让妹妹嫁给他?难道仅仅是那条家规?阿琇对苏衡是否仍然有意?他决定直接与谢琅谈谈,以谋后动。   阿琇的婚事确实是谢琅心中的一根刺,他也知有王骥前车之鉴,在江东几乎不可能将阿琇嫁出。因此崔锴提亲,他先惊后喜,心中已将这门亲事的利弊盘算了一番。崔家是中原世家,家世虽不如己,也不算辱没。崔锴本人一表人才,贤名远播,与阿琇也投趣,这般看来倒极为般配,不禁有些心动。转念一想,阿琇本就是有主意的,如今年岁日长,怕是更有主张,若她对崔锴无意,贸然定下亲事,她闹了起来,反倒不美。当下便以兹事体大,需与夫人商量为由暂时推脱了。   崔锴本就是要探他口风,见他并不排斥,笑道:“大都督只管慢慢考虑便是。只有一点,请大都督暂且莫要告诉阿琇。”谢琅一愣,问道:“为何?”崔锴道:“顺其自然,水到渠成,此时提出反而不美。”谢琅思索片刻,点头应下。   待他回到家中,见阿琇房中仍亮着灯,便想着可先探探阿琇的意思,这才有了方才一番对话。   阿琇哪里知道这中故事,只当谢琅忧心自己婚事,见崔锴适龄便起了心思,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愧疚,轻声说道:“是我不好,让大哥操心了。只是大哥莫再为此事费心,阿琇便是终身不嫁也无妨!”   谢琅未料到她竟会有这种念头,一时又惊又怒,斥道:“一派胡言!哪有女子终身不嫁的道理!”阿琇道:“为何不可?若无情投意合之人,何必非嫁不可?独身一人倒来的逍遥自在!”   谢琅指着她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竟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。阿琇忙上前轻轻捶打他的后背,又递上茶水,他一口饮尽方顺了这口气,气道:“你是想让大哥日后无颜去见爹娘啊!统共就你一个妹子,竟还落个终身无靠,爹娘泉下有知,定是不会饶我!”阿琇哭笑不得,忙道:“待将来见到爹娘,我定说与你无关,是我自己不愿嫁人!”   谢琅见她毫无悔意,竟像是心意已决,又急又气,心知说不过她,当下拂袖而去。阿琇见他走了,轻舒了口气。   谢琅回到房中,萧婉见他面色不善,忙问他缘由,谢琅便将崔锴求婚一事说了。萧婉听后笑道:“这是好事啊!夫君为何生气?”谢琅悻悻地道:“我气的是阿琇!”又将阿琇方才的一番话说了。萧婉叹道:“妹妹本就不是寻常女子,又独身在外多年,所思所想自然与我们不同,会有这等想法倒也不奇怪。”   谢琅皱眉道:“你还向着她!”萧婉笑道:“我不是向着她,而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。咱们女子本就与你们不同,一旦嫁了人,悲喜荣辱便系于夫君一人。若是遇到了那狠心薄幸的,岂不是终身痛苦。世间又有几个男子如夫君这般!”   谢琅面色稍霁,萧婉心中暗笑,又道:“要我说啊,妹妹会有这等想法,夫君你的责任最大!”谢琅奇道:“我从未对她说过这种话,怎会是我的过错?”萧婉轻笑道:“有你这种大哥珠玉在侧,寻常男子她岂能看得上眼!”谢琅也忍不住笑道:“如此全是我的错了!”   萧婉见他怒气全消,这才轻声说道:“你也莫急,我去劝劝妹妹。崔先生倒是不错,若能成事,也了了你我一桩心事。只是你莫要再去试探妹妹了,她那般聪明,万一让她看出端倪,怕是要躲着崔先生了,此事便再成不了了。”谢琅想了想觉得有理,点头应下。   萧婉又道:“只是那崔先生现投在公孙玄帐下,如今两家是盟友,焉知将来不会为敌?若妹妹真嫁了他,又要如何自处?”谢琅叹道:“如今这天下,分分合合,谁又知道将来属谁。阿琇是聪明孩子,会知道该如何做的。”   阿琇唯恐谢琅再提起此事,连着几日不敢见谢琅,也不去找崔锴,成日闷在房中看书。   这日午后,谢循领着谢衍来到她房中,问道:“姑姑这几天怎么也不来带我们玩儿?”阿琇忙丢下书,将谢衍抱起,笑着说道:“姑姑怕见你爹爹呀。”谢循皱着小眉头道:“爹爹连姑姑都要骂吗?我当爹爹只会骂我!”阿琇捏捏他的小脸说道:“爹爹骂你是为你好。你是大哥,将来要保护弟弟妹妹,自然要对你严厉些。”说着拿出糕点给他们吃。       ☆、三十六、竟没想到   谢循边吃边道:“我每次说爹爹责罚我时,阿维都很羡慕。”阿琇一愣,随即明白他说的是苏徖之子苏维,二人乃是姨表兄弟,年龄相仿,时常在一起玩耍。阿琇摸摸他的头道:“他二叔平日不骂他吗?”   谢循摇头道:“他二叔怎会骂他!有次阿维背书背错了,我都听出来了,他二叔还夸他背得好。”阿琇闻言微微皱起眉头,谢循又道:“阿维的二叔对他可好了,他想要什么都给他。我上次想要一只会说话的八哥鸟,求了爹爹好久,爹爹都不给我,还骂我玩……玩……”阿琇插嘴道:“玩物丧志吗?”谢循点头道:“对!玩物丧志!后来我跟阿维说了,他去找他二叔,第二天孙伶便给他送了一只来。他要送给我,我怕爹爹骂,便寄养在他那里了。”   阿琇问道:“你说阿维听说爹爹责罚你,很是羡慕?”谢循道:“是啊!这有什么好羡慕的,我倒羡慕他有个好二叔。”阿琇心中感叹,苏维虽小,却是苏徖唯一的嫡子,在江东诸臣心中自然与普通苏家子弟不同。苏衡如今看似对其宽厚,实则是在害他。小小稚童无有父兄加以教养,只怕最终难以成器。苏维虽年幼,却如此早慧,似已看出其中关窍,否则不会羡慕谢循有父亲管教。   阿琇长叹一声道:“想是阿维从小没了父亲,听你说起感怀身世,你下次莫要再提了。”谢循向来对这个姑姑言听计从,忙点头应下。   阿琇心中微堵,苏衡的目的很明确,便是要让苏维一生庸庸碌碌,绝了那些至今仍在感念苏徖,对其子尚存一丝妄想的臣子的念头。她可以理解,却无法接受,想着苏徖在世时苏家兄友弟恭,其乐融融的模样,只觉恍如隔世。   又听谢循道:“姑姑,阿维说你会做他二婶。”阿琇一愣,沉下脸道:“胡说八道!”谢循吐吐舌头道:“他说他二叔的书房从不许旁人进去,连现在的二婶也不让进,因为里面全是你的画像。”阿琇蹙眉道:“既然不许人进,他又如何知道的?定是他胡说,你不要信他!”谢循并不太明白,见姑姑似不太高兴,忙答应下来。   兄弟二人在阿琇房中玩了一下午,待到傍晚萧婉命人来唤,才与阿琇一同去了前堂。姑侄三人嘻嘻哈哈地进了厅中,却见苏衡赫然在坐。阿琇敛了笑,上前行了一礼,便在萧婉身边站定。苏衡笑着拉过谢循道:“循儿近来也不来找维儿玩了。”谢循看了姑姑一眼,恭恭敬敬地答道:“回禀主公,一则是因爹爹布置了许多功课,二则姑姑才回来,循儿近日都在陪伴姑姑,所以未曾前去。”   阿琇见他装成一副大人模样,大觉有趣儿,忍不住“扑哧”笑起来。苏衡看她一眼,自腰上解下一个通体莹润的玉玦,笑着递给谢循道:“好孩子!来,这个拿去玩儿吧。”   阿琇认得那玉玦是苏衡自小便带着的,与谢琅对视一眼,谢琅忙道:“主公不可!”谢循见父亲发话了,忙将玉玦双手奉上。苏衡笑道:“子瑜兄休要谦辞!维儿没有兄弟,我也没有子嗣……”说到此看了阿琇一眼,又道:“多亏循儿常去陪伴,维儿才不至于太过寂寞。”   阿琇心中冷笑,苏衡又道:“循儿小小年纪便这般谦逊有礼,将来定能成器,必不辱没谢家之声。”谢琅忙口称过奖谬赞。一时晚饭备好,萧婉上前,请苏衡就坐。   席间,苏衡不时看向阿琇,阿琇头也不抬,谢琅夫妇只做不见。片刻后苏衡终于开口问道:“阿琇,崔锴此人如何?”阿琇一怔,刚想推说不认识,却见谢琅看了她一眼,便沉吟道:“博学多才,颇有些能耐。”苏衡又道:“我观他十分有见识,齐永年对他推崇备至。阿琇若与他熟识,可否让他投我江东?”   阿琇这才抬头看向他,见他也笑吟吟地望着自己,略想了想道:“怕是不易。他本是山野闲散惯了的,当日在襄阳时,公孙景、魏德都曾慕名请过他,他均推辞了。便是此次出山,也是公孙玄三顾相请才勉强为之。若要他改投江东,只怕他不会答应。”   苏衡望着她道:“阿琇似对此人颇为了解。”阿琇沉声道:“主公相问,自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!”放下碗筷道:“主公慢用,阿琇告退!”起身便走。   苏衡忙走过去将她拉住,柔声道:“你莫生气,是我不好。”阿琇见谢琅夫妇正看着他们,连谢循谢衍兄弟俩也瞪着大眼睛望着,意识到自己失态,拂去苏衡的手,走回桌边坐好。苏衡笑了笑亦重新落坐。   谢琅轻咳一声道:“主公可是起了爱才之心?”苏衡微微一笑道:“此人好谋略。这几日我细细想了想,此次联盟,对我们来说吉凶未卜,对公孙玄而言却是百利而无一害。”阿琇皱眉望着他,他转过头看着她道:“若魏德败,他们可趁势占荆州;若我们败,他们便夺我江东。”   谢琅点点头道:“主公所虑甚是,咱们需得想个万全之策。”阿琇低头不语,苏衡说的十分在理,她竟没有想到。以她对崔锴的了解,他当真可能存了这念头。她虽与崔锴交好,此等家国大事自是要凌架于私情之上,当下皱眉思索破解之法。   苏衡轻声问道:“阿琇,你是在担心吗?”阿琇尤在沉思,不自觉地点点头。苏衡大喜,心中暗道:“她终是向着我的!”这几日的惶惶不安、伤心失望瞬时消失的无影无踪,柔声道:“你莫着急,我定能想到破解之法。”   阿琇回过神,隔着桌子望着他,惊觉他竟清减了不少,想来是因北军来袭之事操劳所致,一时百感交集,冲他轻轻点点头,却见他双眼一亮,笑得越发温柔。   谢琅见状,看了萧婉一眼,萧婉会意,领着两个孩子告退。阿琇也要随她同去,苏衡却道:“阿琇留步!”对谢琅道:“子瑜兄,此事颇为棘手,可否请阿琇留下共商对策。”谢琅想起当年阿琇便经常为他出谋划策,如今他提这要求并不算突兀,且事关江东存亡,确实不好推脱,只得点点头。阿琇见兄长答应了,只好留下。   谢琅将苏衡请至书房,关上门后道:“主公看此事应如何应对?”苏衡摇头道:“一时无法。”转身看向阿琇。阿琇自进书房便站在悬挂在墙上的地图前,皱眉苦思。   苏衡轻轻走到她身边问道:“可有法子?”阿琇不答,只拿手在图上描摩。苏衡痴痴地望着她的侧脸,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地图,浑然未觉。忽听身后谢琅叫道:“阿琇,你是想将他们引入蜀中!”   苏衡一振,也看向墙上,阿琇的手已停在了巴蜀。阿琇回头看着兄长道:“不是我要引他们入蜀,是他们定会入蜀。”放下手又看了良久才对苏衡道:“主公,智者千虑,终有一失。如今便是我们盘算的再好,总有疏漏之处。既然如此,咱们便与他来个君子之约!”   苏衡与谢琅对视一眼,问道:“此话怎讲?”阿琇的手轻轻拂过地图道:“主公是要偏安江东,还是要这华夏九州?”苏衡心头巨震,目光炯炯望着阿琇,阿琇正色道:“主公这些年抚民安邦,已是海晏河清,百姓富庶。而北方……”苏衡顺着她的手望去,耳边听她说道:“魏德虽据有中原,北有辽东,西有西凉,均是后患。且连年战乱,民心思定,此役若败,魏德十年间必不敢南下。”   苏衡、谢琅二人俱不说话,阿琇顿了一下,道:“公孙玄若要在这乱世中寻一立锥之地,只有暂据荆州,以图此处。”苏衡只见她莹白的手往图上一指,循着看去,她指的正是益州。   阿琇手指轻点道:“益州自古便有天府之称,物阜民丰。益州之主闻季柔弱宽容有余,谋略威信不足,且多疑成性,不能知人善任,非守成之主。公孙玄若要取益州,实非难事。魏德岂会让公孙玄坐大,定会百般阻挠,二者必然兵戈不断。”   谢琅皱眉道:“你的意思是我们将荆州让给公孙玄,让他以此图益州?”阿琇摇头道:“不是让,是借!”阿琇忽一笑,在图中点了几处道:“荆州现有南郡、江夏、武陵等七郡,战后,主公可将临川的南阳、南郡和武陵三郡暂借公孙玄,让其作为养兵之地。待其占了益州后,便将此三郡归还。”   苏衡道:“为何要借给他?我若能战败魏德,趁胜便可将他也除了。”阿琇看向他道:“你有把握一战便将魏德彻底击垮,从此一蹶不振,再不能举兵吗?”苏衡一愣,谢琅道:“魏德兵多将广,财势俱盛,能将其击退已属不易。”阿琇点头道:“正是这个理!若没有了公孙玄,魏德便只剩你苏衡一个对手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求百字以上长评 ☆、三十七、阿琇定策   苏衡皱眉不语,阿琇轻声道:“咱们如今又岂是他的对手!公孙玄与魏德积怨极深,有他在,魏德定会先与他纠缠。”苏衡道:“既然如此,我不杀公孙玄,也不必让荆州三郡于他。”阿琇摇摇头道:“公孙玄如今已如丧家之犬,崔锴必会为他谋一立足之地。与其到时兵戎相见,两败俱伤,徒让魏德得了便宜,不如先礼后兵。那公孙玄极为爱惜名声,他能有今日,全仗其贤德之名。若我们先提出战后借他三郡休养生息,他便是有心霸占荆州全境,定也不会造次。如此一来,一个借字,谁是主谁是客一目了然。”   谢琅深思半晌,点头对苏衡道:“主公,唯今之计只有如此。大敌当前,现在便同崔锴撕破脸皮,与战不利。若不早定,只怕咱们在前抵抗魏德时,他们便趁势占了荆州。”   阿琇见苏衡仍不说话,便道:“主公请看!”说着指向地图。苏衡抬头望去,似有所悟,谢琅道:“交州!”阿琇笑道:“主公难道不想要这大片土地?”苏衡转头看着她,见她也目光盈盈地望着自己,口中说道:“公孙玄一日不除,魏德便寝食难安。他二人互斗之时,你便可以南下直取交州!”苏衡许久未见她这般笑过,怔愣在当场。阿琇又道:“交州临海,沃野千里,悬于中土之外,这些年远离战祸,人口众多。夺下交州,便等于为江东备下了钱库粮仓和兵源!”见苏衡只呆呆地望着自己,轻声道:“小虾,莫要太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,乱世之中,今天是你的,明日便是我的。待交州七郡到手,用心经营几年,莫说荆州三郡,便是渡江北上,也不是难事。”   苏衡心中激动,情难自抑,伸手便将阿琇抱在怀中。阿琇一愣,立时推开他,红着脸躲到谢琅身后。谢琅已被阿琇的一番言论震惊,尚未平复,本能地伸出手将妹妹护在身后,一时室内寂静无声。   半晌后,阿琇轻声道:“主公,大哥,阿琇告退!”飞奔出了书房。苏衡苦笑摇摇头,转身对谢琅道:“是我失态,子瑜兄莫怪!”谢琅虽心中不快,也不便发作。苏衡默了一瞬,又道:“子瑜兄如今仍不愿将阿琇嫁给我吗?”   谢琅一惊,苏衡如此明明白白地挑明此事尚属首次。他沉吟片刻道:“主公已有夫人,阿琇岂可为妾。”苏衡正色道:“袁氏三年无所出,我会休了她。”谢琅盯着他道:“即便是如此,主公认为阿琇会同意吗?”   苏衡神色一黯,半晌道:“我知阿琇对我有气。我可以等,直到她愿意原谅我。”谢琅叹息道:“实不相瞒,阿琇曾流露过终身不嫁的念头。主公还是放手吧!”苏衡闻言一愣,喃喃道:“终身不嫁……终身不嫁……”忽而大笑道:“好!好!”谢琅皱眉望着他,他笑着拱手道:“今日已晚,明日还请子瑜兄过府详谈。”   谢琅送走苏衡,想了想,来到阿琇房中,果见阿琇坐在灯前发呆。他心中叹息,走上前摸摸她的头道:“睡不着?”阿琇微微侧身靠在他身上道:“大哥怎么把他带回来了?”谢琅一手扶着她的肩,一手轻抚她的秀发,答道:“他说有要事要问你,我实在推脱不掉。”   阿琇点点头,谢琅想了想,轻轻说道:“他适才说,要休了袁氏。”话音刚落,便觉阿琇身体一僵,他问道:“阿琇,你可还愿嫁他?”阿琇抬起头道:“大哥,我不能嫁他!”谢琅柔声道:“他若真休了袁氏,也不算违了家规。”   阿琇低下头,轻声问道:“大哥,你明知我为何不能嫁他,为什么还要这么说?”谢琅手一顿,俯下身盯着她道:“阿琇,大哥不想让你孤独终老!大哥愿意赌上一赌!赌他的心,赌他对你的情!”   阿琇忽然流下泪来,说道:“大哥知道他是怎么对待苏维吗?”谢琅一怔,阿琇将谢循的话重复了一遍,谢琅半晌无语。阿琇道:“苏维是他的亲侄儿,是他最敬重的大哥留下的唯一子嗣,他都能如此,大哥还敢再赌吗?”   谢琅仰天长叹道:“苏徖泉下有知,当是何等心痛!”声音颇为悲戚。阿琇轻声道:“滔天权势,一旦尝过滋味,谁能不动心。”   谢琅闭上眼,片刻后睁开道:“他如今仍是要娶你,我怕日后会惹出祸事来。”阿琇道:“大哥,待大战结束,我便离开,他一日不罢手,我便一日不回来!”谢琅道:“不可!我怎能再让你孤身在外漂泊!”阿琇正要说话,谢琅又道:“你……你若是嫁了旁人,他焉能不死心。”   阿琇苦笑道:“大哥莫不是忘了那王家公子?”谢琅道:“若所嫁并非江东之人,他岂能奈何。”阿琇皱眉道:“要我为了嫁人而嫁人,我做不到!”谢琅又叹了口气道:“此事战后再说,你也多想想。大哥不介意养你一辈子,只是大哥终会离你而去,到那时,谁还能护着你?你又该怎么办?”   阿琇此时已泪如雨下,伏在谢琅怀中痛哭。谢琅心头苦涩,轻抚她的后背道:“阿琇,你若不姓谢,该有多好!”   第二日一早,苏衡便召谢琅、齐松等人议事。午后,召崔锴,提出战后借三郡与公孙玄,以示两家之好,待公孙玄觅得容身之所,再当归还。崔锴闻言大惊,面上却做喜色,连声道谢。苏衡设宴款待众人,一时热闹非常。   酒过三巡,谢琅出外更衣,行至廊下,听得身后有人唤道:“大都督!”回头看去,只见崔锴跟在身后。谢琅停下脚步,待他走近后道:“子固何事?”崔锴一礼后道:“敢问大都督,是何人向苏将军献的此计?”谢琅笑道:“子固啊,你的谋算是好,却瞒不过我家主公的眼睛。”崔锴皱眉道:“当真是苏将军自己的主意?”   谢琅道:“你这是何意?”崔锴道:“请大都督实言相告,此事阿琇知道否?”谢琅心中一惊,沉声道:“军政大事,怎会让她知道。子固当真以为我江东无人,竟要靠个女子不成!”崔锴见他不悦,忙道:“大都督恕罪!实不相瞒,在下与阿琇相知颇深,自认对她尚有几分了解。若在下未猜错,江东志在交州!”   谢琅按耐心中惊异,不动声色道:“江东之事,自有主公定夺,琅不便多言。”拱手便要离去。崔锴又道:“大都督,在下能否见见阿琇?”谢琅回身看了他片刻,说道:“见与不见,需得问问阿琇的意思。”转身走了。崔锴在廊下站了片刻才回到厅内。   次日,阿琇便来到驿馆,坐定后问道:“子固兄找我何事?”崔锴本想问她借荆州三郡之事,见到她后,心念陡转,笑道:“阿琇可还想去蜀中了?”阿琇点头道:“自然是想!只是家兄不允,恐难成行。”   崔锴递上清茶道:“我料想最多半个月后,便可与魏德决一胜负。”阿琇讶然道:“你们已定好了战术?”崔锴笑道:“令兄心中自有雄兵百万,定是早有了计策,只是不说罢了。”阿琇道:“这我倒是不知。”崔锴挑眉笑道:“阿琇若想走,决战那日便是最佳时机。”阿琇猛然抬起头道:“何意?”崔锴仍是笑道:“你若想离开,我可帮你。”阿琇皱眉看了他片刻,道:“你为何要帮我?”   崔锴冲她抬抬手,示意她先喝茶,待她轻呡了一口后方轻轻说道:“我怕你留在苏衡身边与我不利。”阿琇一愣,立刻明白他已知荆州一事乃是自己所为,当下说道:“子固兄见谅!阿琇乃是江东之人,兄嫂家人俱在此处。”崔锴深看她一眼,柔声说道:“我知道。我并未曾怪你,乱世之中各为其主,乃是天经地义之事。”   他将阿琇的茶斟满后道:“苏衡对你倒是极为器重,言听计从。”阿琇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不说话。崔锴盯她看了片刻,心中微涩,脱口说道:“阿琇可是有心事?”阿琇回过神,扯出丝笑容道:“没有!”   崔锴见她如此,不便再问,心中已是十分确信她对苏衡有情,她那般帮苏衡,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身为江东之人,一时只觉心头隐隐作痛,强笑道:“听闻锦官城郊的牡丹形大艳美,毫不逊色于雒阳。不知能否有幸与你共赏?”阿琇皱眉道:“你莫要再诱惑我了,我再考虑考虑。”崔锴点点头道:“若想走,尽早告诉我,我好安排。”阿琇应下。   二人对坐品茗,崔锴又在壶中换了新茶,替阿琇斟上后道:“还有一事,不知当不当讲。”阿琇笑道:“子固兄但说无妨。”崔锴沉吟道:“我日前随苏将军与令兄视察军营,发现营中将士,特别是普通军士,只识得令兄,而不认识苏将军。” ☆、三十八、她又跑了   崔锴话音未落,只见阿琇手一抖,茶汤尽数泼在桌上,耳边听她颤声道:“此事当真?”崔锴点点头道:“我亲眼所见。”阿琇神色凝重,崔锴细细看了她半晌,又道:“苏将军倒未见有何不妥,神色如常。”阿琇心中一晒,暗道:“他便是有什么,焉能让你看出。”当下道:“多谢子固兄相告!”起身便要告辞。   崔锴送她至驿馆外,见她有些神不守舍,略有不忍,轻声道:“令兄为人豁达,此等小节定是未曾在意,阿琇可提醒一二。”阿琇点点头。他望着她微蹙的眉间,强忍住伸手抚平的冲动,又道:“若要避祸,待战后交出兵权,或远离京口驻守边塞,或许可以自保。”阿琇回过头,深深一拜,正色道:“多谢!”崔锴将她扶起,送入车中,放下车帘后才道:“我等你的回话。”也不待阿琇再说,示意车夫启程。   崔锴站在驿馆外,看着谢府马车行远,转身欲回去,眼角余光瞥见一人自暗处飞身上马,追随马车而去,冷笑一声,进了驿馆。   建宁十二年冬月,江东苏衡与公孙玄联盟,以大都督谢琅之计,一把火烧尽魏军数千战舰,大败魏德于江夏。魏德仓惶北逃,途经江陵,遇崔锴所设伏兵,再败。幸得诸将舍命相救,方带五千余骑回到北方。   此一役,魏德元气大伤。辽东、西凉见其惨败,纷纷出兵侵扰边境,魏德自顾不睱,再无力南下。苏衡借荆州三郡与公孙玄,约定待公孙玄寻得容身之所,再将三郡归还。天下俱赞苏衡贤德,原荆州士族纷纷投靠。   就在决战前夜,一人潜入驿馆,悄无声息进入崔锴房间,举刀欲刺时,发觉房中竟空无一人。来人暗道不妙,立刻出了驿馆。   孙伶接到密报,只想了一瞬,便来到苏衡房外,轻扣了下门,推门而入,站在床幔外小声说道:“主公,刘落未得手,崔锴已经跑了。”帐内苏衡猛地睁开眼,起身下床穿衣。孙伶忙道:“主公何需亲往,派刘落去追便是。”苏衡已出了房门,快步向外走去,口中说道:“备马!去谢家!着人关闭四门,任何人不得出城!若有女子要出城,立刻来报我!”孙伶忙应下,心道:“莫不是谢家那位姑奶奶又要跑?”   苏衡快马奔到谢家,因谢琅正在前线军中,管家谢青只得禀报萧婉。待萧婉匆匆赶到阿琇房中,正见苏衡气冲冲地出来,见到她道:“阿琇呢?”萧婉一愣,忙进房中一看,果然未见阿琇。她急忙问谢青道:“阿琇呢?”谢青也茫然不知。萧婉看向苏衡道:“傍晚她还同我一起用膳的……”   孙伶站在苏衡身边打了个冷颤,偷偷瞄了眼苏衡,院中微弱的火光照的他面容模糊,心中埋怨道:“这谢姑娘为何不能消停点!跑便跑了,偏偏还要跟着崔锴一同跑!这口气让主公怎么咽得下去!也不知这一去又要几年才能回来!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(我是分割线)   建宁十四年元月,一辆马车自成都驶出,往东而去,车中之人正是阿琇。当日她随崔锴混出了京口城,一路往夏口公孙玄军中而去。待魏德兵败便渡江北上,自南阳入汉中,后到益州。苏衡派刘落一路紧追,终是在汉中将她追上。阿琇不愿跟刘落回去,刘落不敢为难于她,只得密报苏衡。苏衡回信仅写二字“随她”,刘落揣摩一夜,方明白是叫他跟随阿琇,护卫左右。   因谢凌随谢琅在军中作战,阿琇此行仅带竹青一人,刘落要求同行时,她考虑片刻便答应了。她心知苏衡让刘落名为保护,实则监视,想着自己心中坦荡,何惧之有。况既已被发现,只要不捉她回去,跟便跟着。若日后生了变故,再想法甩了他便是了。因此便带着刘落一同到了益州。刘落倒也本分,果真只是护卫,只字不提回京口之事,天长日久,倒也相安无事。   阿琇离开后,谢琅上书苏衡请辞,苏衡拒之,谢琅再三请求,苏衡仍是不允。谢琅遂请驻守巴丘,三请之后,苏衡终是答应,上表楚帝,请封谢琅为南郡太守。   公孙玄得荆州三郡,又在战中收缴了魏德败逃时丢下的士卒辎重,休养整编后,便攻打汉中。崔锴随军同行,闲睱常与阿琇互通书信,告知现状。与此同时,苏衡命季蒙、田锦为偏将军,领兵五万攻打交州。   阿琇在蜀中游历了近一年,最后在成都城内住下。两日前,刘落拿了江东急信来报,谢琅在军中病重。阿琇大惊,令竹青连夜收拾行装,启程回去。   阿琇心急如焚,昼夜兼程,十日后便到了巴丘。刘落将阿琇主仆送到谢琅营中,另使人回京口向苏衡禀告。   谢凌已在辕门外等着阿琇,直接将她带进谢琅帐中。阿琇见短短一年,兄长已是病骨支离,忍不住扑到谢琅身上大哭道:“我走之时,大哥尚能上阵杀敌,如今怎会病成这样?”   谢琅见她回来了,心中欢喜,撑坐起身靠在床头,将她抱住道:“大哥见到你便好了一半了。下次不可再任性,说都不说便偷偷跑了。”阿琇忙点头应下。兄妹二人又说了会话,阿琇见他神色疲惫,扶他躺下歇息,自己守在榻边,见他睡着方离去。   出了帐门,便见谢凌站在前方,阿琇走过去轻声问道:“我大哥怎会这样?”谢凌道:“姑娘走后,将军便自请来了巴丘,并未有何异常。直到半年前,偶有头痛、胸闷,将军也只当是劳累所致。三个月前,开始呕吐、腹痛,军医只说是受了风寒,到了近日,竟开始昏迷。”   阿琇皱眉道:“军医怎么说?”谢凌沉声道:“军医一直当风寒医治。前几日主公派了大夫来,也说是受了风寒,加之过于劳累,损耗太大,方病得如此重。”   阿琇隐隐觉得不对,想了片刻,提笔修书一封,命谢凌着人快马送往汉中公孙玄军中,交于崔锴。   五日后,崔锴到了巴丘。阿琇惊讶不已,崔锴笑道:“我收到你的信,见十分紧急,向主公告了假便来了。”阿琇大为感动。二人来到谢琅帐中,崔锴望闻问切,足足诊了半日,又细细询问了谢琅日常饮食,思索片刻,示意阿琇将侍卫清退,待帐中只剩下阿琇与谢凌后才说道:“大都督不是风寒,应是中毒!”   谢琅谢凌俱是一惊,唯阿琇面色平静,暗道果然如此。谢凌皱眉道:“是何毒?军中怎会有人给将军下毒?”阿琇冷冷道:“只怕下毒之人不在军中。”谢琅看了她一眼,摇头道:“不会!”阿琇道:“除了他还会有谁!”谢凌正要说话,却听谢琅道:“谢凌,送崔先生去歇息。”崔锴知他兄妹有话要说,当即拱手告辞。   晚间,阿琇来寻崔锴,直接问道:“我大哥中的是何毒?”崔锴道:“应是白果。”阿琇惊道:“白果!?白果不是药吗?”崔锴倒杯茶递给她道:“适量是药,过量便是毒。白果核仁五粒能让稚儿中毒,十粒便可丧命。令兄便是被人在饮食中下了此物,日积月累,慢慢毒发所致。因只是寻常药物,亦可食用,旁人岂会在意。”   阿琇点点头,问道:“你可有办法救治?”崔锴道:“令兄虽中毒较深,所幸尚能医治。只是……”阿琇听说可治,刚刚放下的心,又被他这“只是”二字吊了起来,忙问道:“只是什么?”崔锴见她着急,柔声道:“只是此次中毒对令兄身体损害颇大,恐不能再恢复到从前那般。”阿琇闻言黯然,片刻后道:“能救命便可,身体慢慢调理就是了。”   崔锴见她如此难过,握住她的手道:“你莫要太过担心,我定尽全力医他!”阿琇已有些魂不守舍,并未察觉有何不妥。   片刻后崔锴又道:“你怀疑何人下毒?”阿琇抬头看他一眼,并不说话。崔锴笑笑,在她手心轻轻写了一个“苏”字。阿琇皱眉道:“你也认为是他?”崔锴道:“当日在京口,我便对你说了,你兄长在军中声威远胜于他。他会起杀心也是情理之中。”   阿琇轻声道:“我大哥都躲到了这里,他还不放心么!”崔锴亦小声道:“他毒杀令兄,怕不全是因为他功高震主,焉知不是为了你。令兄一死,谢家便失了倚仗,谁能再庇护你?那时他是娶是纳,谁又阻拦的了?”   阿琇大惊道:“你……你都知道了?”崔锴知她指的是她与苏衡之事,点点头道:“在京口时便知了。我亦知你不愿嫁他,所以才会助你离开。”阿琇想到她与苏衡纠纠缠缠了十余年,江东世家中何人不知,崔锴知微见著,在京口数月,会知晓也并不奇怪。又想到苏衡竟会为了她对兄长下此毒手,一时又气又恨。   崔锴见她咬唇不语,料知她心中不平静,又安慰几句便送她回去了。 ☆、三十九、又回来了   阿琇衣不解带照顾谢琅,饮食汤药俱不假人之手,并令谢凌彻底盘查可能接触到谢琅饮食的人员。为不引人生疑,仍旧让军医及苏衡派来的大夫按时诊治,却再不用其药方。十日后,谢琅精神大为好转,崔锴把过脉后,对阿琇笑道:“大都督体内之毒已有所排出,以后只要每日按时服用汤药,连服半年,便可彻底根除。”阿琇大喜,抓住他的手道:“当真?”崔锴一愣,旋即反手握住她,轻声道:“当真!”   阿琇忙松开他的手,走到谢琅榻边道:“大哥,你听到了吗?”谢琅含笑点点头,对崔锴道:“多谢子固相救!”崔锴将目光从阿琇身上收回,拱手道:“大都督客气!”走上前对阿琇道:“既然大都督已无大碍,我便要回去了。”阿琇一怔,想到公孙玄正在汉中为攻打益州备战,他身为军师,定然事务繁忙,却在收到自己的信后星夜赶来,一时感动万分,鼻头一酸,低下头轻声说道:“多谢你!”   崔锴见状心中一热,握着她的手道:“我不要你谢我!只要你需要,我必会尽全力而为!”阿琇心中一动,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向上看去,见崔锴也正看着自己,毫不掩饰眼中的炙热。她已不是那不识情为何物的懵懂少女,更何况这种神色在苏衡处见过无数次,岂有不明白的道理。当下脸一红,抽出手背在身后,又低下了头。   崔锴知她懂了,微微一笑,越过她向谢琅行了一礼,告辞离去。阿琇送他至辕门外,崔锴见她始终不敢抬头看自己,心中颇为无奈,柔声说道:“回去吧。你大哥已无性命之忧,你也莫要太过劳累,注意自己的身体。若有难事,定要告诉我,我必有法子帮你!”阿琇微微点头。崔锴从未见过她这样,心中大为爱怜,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,轻声道:“回去吧,我走了。”转身上马疾驰而去。   又过十余日,阿琇见谢琅已恢复不少,想着军中毕竟艰苦,也恐萧婉在家中担心,遂让谢凌以谢琅名义写信请求回京口养病。苏衡即刻便回了信,自然是同意。谢琅将军务大印一并交与副将,与阿琇、谢凌一同在数十亲卫护送下回了京口。   行至武昌,便遇到奉苏衡之命前来迎接的孙伶。孙伶又带了两位江东名医,轮番替谢琅把过脉后,均称谢琅已大为好转。孙伶偷偷打量了番阿琇,见她紧紧盯着大夫的动作,眼波流转间艳光四射,暗暗摇头,不知家中那位爷见到她,又要生出什么样的事。   阿琇一见到他便想到苏衡,心中涌上一股怒气,却见兄长轻轻摇摇头。她也明白即使揭穿此事,苏衡是主,谢家是臣,也奈何不得他。若真闹开了去,谢家未必讨得到好,只得强忍怒火,别过脸去,不再看他。孙伶不明所以,见她突然沉了脸,暗自揣测何时得罪了她。他自然知道苏衡对阿琇爱如珍宝,若被苏衡知道,少不得一顿责罚。不免有些惴惴,更加小心奉承。   这日到了京口,阿琇掀开车帘,远远便见城门口簇拥着一群人,只听孙伶道:“大都督,主公亲自来接您了!”说罢特意看了眼阿琇。阿琇轻哼一声,甩下车帘,谢琅轻轻拍拍她,摇摇头。   车到城门,阿琇将谢琅扶下车,苏衡快步走上前拦住欲行礼的谢琅道:“子瑜兄免礼!此处风大,你身体不适,快快上车。”阿琇心中冷笑:“你若不来,大哥何需下车!”   苏衡亲自将谢琅扶上马车,转身看着阿琇道:“阿琇,你回来了。”阿琇退后一步,屈膝一礼道:“见过主公。”苏衡按耐心中悸动,伸手欲扶起她,还未碰到她,便被她闪身避开,上了马车。   苏衡只得苦笑,他早已接到刘落密报,知是崔锴将谢琅治好,只是不知谢家兄妹是否知道谢琅的病因。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马车一眼,若阿琇知道原委,将会怎样?   苏衡亲自将谢琅送回谢府,又嘘寒问暖片刻,才起身离去,萧婉请谢青代为送客。谢青本要将他引至门口,谁料他方向一转,竟向后院走去。谢青一愣,随即明白他是去找阿琇,暗道不妙,谢琅又在病中,不便惊动,只得硬着头皮跟上,来到阿琇院外时,却被守在门口的孙伶拦住。   苏衡进入房中时,阿琇正和衣靠在床上假寐,听到动静睁开眼。苏衡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一股恨意,心中一凛,再看时,却什么也没有。阿琇坐起身道:“主公为何如此无礼!”苏衡走到床边坐下,轻声道:“我想你了!”阿琇转过头看着他,心中只觉好笑。她从不怀疑苏衡对自己的感情,他说想她,必然是真想她,只是她不明白,既然如此喜欢她,又怎会忍心伤害她最亲近的人?   苏衡见她只看着自己不说话,一双明眸黑白分明,似要看进他的心里。长久的相思忽的漫上心头,一时情动,握住她的肩俯身吻了下去。他本以为阿琇会推开他,却不料她竟闭上眼睛回抱住了他。一阵狂喜涌来,他只觉心头发热,呼吸也急促起来,伸手抚向她腰间,解开了她的衣带,将她外衫脱去,顺势推倒在床上。   阿琇满面通红,紧闭双眼,任其而为。苏衡心中已燃起一把熊熊烈火,扯过锦被盖住二人,便要来脱阿琇的亵衣。阿琇忽然睁开眼,直直盯着他道:“我给你了,你便能就此罢手了吧!”   苏衡手一顿,也看着她,见她眼睛异常清明,心立时凉了一半,轻声问道:“你在说什么?”阿琇直视着他道:“你对我不过是多年的执念,越是得不到便越想要。如今我把自己给你,请你放过我,也放过我的家人!”   苏衡呆愣在当场,见阿琇又闭上了眼,一付任人宰割的模样,他蓦然生出一阵悲凉。夜深人静时,他曾无数次幻想这个时刻,每每都令他不能自已。而此刻,没有温存的耳语,没有灼热的呼吸,没有剧烈的心跳,有的只是她的冰冷与淡漠。十余年的等待,十余年的相思,十余年的渴望,在她眼中全成了可笑的执念。   阿琇久等不见他动作,慢慢睁开眼,见他正定定地看着自己,眼中有痛苦、伤心、愤怒。阿琇知他本就是城府极深之人,继位以来,更是少见情绪外露,此时想必是难过到了极点,才会如此不加掩饰。她一时也有些发怔,亦如此呆呆地看着他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门外传来极轻的扣门声。苏衡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已是清亮如常。他挥下床幔,扶阿琇坐起,将她衣裳整好,摸摸她的脸道:“我知道你有气,只是再莫要说那样的话了!我若只是贪恋你的身子,早就要了你了。阿琇,你何时才能明白我的心!”   阿琇很想质问他为何口口声声爱她,却要毒杀她大哥,话到嘴边生生忍住,轻声道:“你为何不能放过我?”苏衡脸色一变,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道:“我放过你,谁放过它?”阿琇挣扎了一下,他握得更紧,口中说道:“阿琇,你再不要有那些念头,这一生你只能跟着我!便是我死了,你也要随我一起去!”   阿琇瞪大眼睛看着他,心一横道:“好,我跟着你!”见苏衡眼中一亮,紧接着说道:“你不做这江东之主,咱们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,便是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去!”苏衡眼中的神采黯了下去,她只觉心头畅快,耳边听他说道:“莫要胡闹了,你明知我做不到。”阿琇冷笑道:“既然主公做不到,那便恕阿琇不能奉陪!”   苏衡这才明白她是在故意气他,不禁哭笑不得,柔声说道:“你既然已经回来了,我便可以着手准备咱们的婚事了。待交州那边战事稳定,便休了袁氏,娶你过门。”阿琇哼道:“主公自说自话的本事越发了得!”苏衡也不恼,轻轻捏了下她的脸,正要说话,门外孙伶极小声地道:“主公,有战报!”   苏衡神色一肃,轻叹了口气,摸摸她的头道:“你歇着吧,莫要胡思乱想,我走了。”又亲亲她的脸,这才整整衣衫开门而去。   孙伶见他出来,忙将手中大氅给他披上,暗中打量他的神色。他见苏衡进了阿琇房中,便带人将竹青等人赶出了院子,自己守在房门口。房中的动静他是听到了的,两人后来嘀嘀咕咕说的话他未听清,也不知这位爷得手了没有。见苏衡神色如常,越发觉得不解。心中拿定主意,不管怎样,对阿琇恭恭敬敬总没有错。   阿琇仔细想了苏衡的话,越发觉得京口不能留,却又担心谢琅的身体,也怕自己走后谢琅再遭毒手,遂令谢凌悄悄将府中所有仆从盘查一遍,稍有可疑便撵出去。又与谢琅商量,暂不告诉萧婉他中毒一事,免得她担心。   萧婉全付心思都在谢琅身上,家中事务一概交给阿琇。萧婉生性温柔,为人谦和,治家虽井井有条却稍嫌宽宥。阿琇本就比她果敢,此时又下定决心整治,不到半个月,便将谢府中各路眼线尽数打发了。 ☆、四十、自作自受   建宁十四年三月,公孙玄自汉中入川,势如破竹,益州太守闻季上书楚帝求援。魏德正在征辽东,分身乏术,又不愿看着公孙玄坐大,正在一筹莫展之时,帐下一谋士求见,说有计策献上。魏德将信将疑,立即传召了他。   少顷,便见一二十余岁的青年拄着拐杖入了帐中。魏德眯着眼打量了他片刻道:“我记得你,你是广陵王氏之子。”那青年微微一礼道:“在下王骥。”魏德道:“你有何计?”见他腿脚不便,令左右赐坐。   王骥谢过坐下道:“在下知丞相在为益州一事烦恼。公孙玄之所以敢长趋直入,乃是因为江东为其盟友,不会趁势攻他后方。我有一计可让苏衡与公孙玄反目,到时他必要回军!”   魏德闻言直起身道:“快说!”王骥道:“丞相可曾听说江东大都督谢琅有一妹,美若天仙,聪慧异常。”魏德点头道:“知道。他们谢家都是美人!那年在江夏,战舰之上远远望见谢琅,已为其风采折服。”王骥道:“谢姑娘比其兄更要美艳十倍。”魏德皱眉道:“你不会是来与我谈美人的吧?”   王骥笑道:“自然不是!丞相可知那谢姑娘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,仍未出嫁。”魏德不耐道:“那又如何?休要再卖关子!”王骥道:“可巧公孙玄帐下军师崔锴也未娶妻,他二人本就相熟,丞相可让陛下下旨,将谢姑娘赐给崔锴。苏衡定然不愿,到时便以其抗旨不遵为由,令公孙玄攻打之。公孙玄素来陛下族叔自居,自认正统,又爱惜名声,必然要遵从。”   魏德抬手止住他道:“慢着!不过一个女子,便是貌美一些,苏衡也不至于此。”王骥诡异一笑道:“丞相有所不知,那谢姑娘是苏衡的心头宝,谁敢觊觎于她,必将那人除之后快,更遑论嫁给他人。”魏德奇道:“有这等事?你是如何知道?”王骥猛然站起,一个趔趄险些摔倒,拍打那条伤腿道:“在下的这条腿便是拜他二人所赐!”当下将当年与谢家定亲,被苏衡下狱致残一事说了一番。   魏德闻言哈哈大笑道:“苏坚竟生了这样一个情种!”想了想又道:“若是苏衡同意了,我岂不是白做了这个媒人!”王骥道:“丞相放心,那苏衡对谢姑娘已爱入骨血,莫说他断不会答应,便是勉强答应了,必也不会甘心,定会想设法将其夺回。到时二人还如何为盟?”魏德盯着王骥看了半晌,笑道:“很好!便依你之言,我倒要看看苏衡小儿会怎样。”   建宁十四年三月末,楚帝将江东谢氏之女赐与琅琊崔氏之子崔锴为妻,宣旨内侍分赴汉中与京口。公孙玄与崔锴密谈半日,欣然领旨。江东苏衡未待圣旨念完,便拔剑斩杀了内侍。满朝哗然,魏德未料苏衡反应竟如此强烈,大喜,以苏衡抗旨谋逆为由,令公孙玄征讨江东。   赐婚一事沸沸扬扬,阿琇不出家门也有所耳闻。听说苏衡为了她怒斩宣旨内侍,心中百感交集。她虽恨苏衡毒害谢琅,却也对他不能忘情。本想着此生既然已不能嫁她,索性便孤身一人,落个洒脱自在。楚帝虽为傀儡,名义上仍是这天下之主,苏衡公然抗旨已经是落了口实,便是人人皆知此事乃魏德之计,也无人敢说苏衡做的对。   公孙玄接魏德攻打江东之令后,并未立即出兵,上表楚帝言说已选定吉日,不日将与谢府议亲。四月初,公孙玄派云飞前往京口,代崔锴向谢家提亲。   齐松自城门处接到云飞,不敢领去见苏衡,将他安置在驿馆,匆匆前往谢家。谢琅听闻,皱眉思索片刻道:“此事需得问问舍妹的意思。”齐松一惊,问道:“大都督莫不是想结这门亲?”谢琅淡然道:“若是舍妹愿意,有何不可。”齐松急道:“你糊涂了不成!主公怎会同意!”谢琅挑眉看着他道:“婚姻一事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与主公何干!”齐松道:“你!唉!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!主公对令妹……”   谢琅打断他道:“永年慎言!阿琇乃是未出阁的姑娘,莫要坏了她的声誉!”齐松见他不似开玩笑,忧虑地看了他片刻,叹着气走了。   谢琅在厅中站了良久,方缓缓走到阿琇房中。阿琇见到他,笑道:“我猜大哥就要来了。”谢琅细看了看她,问道:“阿琇可愿嫁崔锴?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愿意!”谢琅道:“可是真心?”阿琇挽着他笑道:“大哥在担心什么?我岂是那种委屈求全之人!”   谢琅正色道:“我确实怕你为解江东之困才答应。”阿琇道:“此事一举两得。我与崔锴性趣相投,若此生非嫁不可,嫁给他总好过其他人。再者也能化解魏德离间之计,何乐不为。”谢琅摸摸她的头道:“我如今也想开了,所谓功名权势,不过都是浮云,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!若你不愿意,我与天下为敌又有何妨;你若愿意,便是与苏衡反目也定要成全你!”   阿琇轻声道:“大哥放心,在他心中,终是这天下比较重要,他定会同意的。”谢琅皱眉道:“你能忘了他?”阿琇淡淡说道:“一年两年,十年二十年,总会忘掉的。他做出那样的事,大哥以为我还会原谅他吗?”   谢琅沉默片刻道:“我知道了。你既决定要嫁,明日我便请公孙玄使者来见。”阿琇一愣,谢琅道:“公孙玄派了麾下大将云飞前来为崔锴提亲,如今人在驿馆。”阿琇点点头,口中说道:“全凭大哥做主。”   次日,谢凌自驿馆将云飞请入谢家,谢琅与之交换庚贴,定下婚期五月初二。为避免崔锴来京口身遭不测,商定由谢琅将阿琇送至南郡,崔锴在南郡亲迎,那时再拜堂成亲。婚事既定,为防夜长梦多,云飞当日便回去复命。   谢琅将婚期告知萧婉、阿琇,萧婉皱眉道:“主公能同意吗?”谢琅沉声道:“阿琇出嫁与他没有任何关系,不需他同意。”萧婉道:“我是怕他生出事端。”阿琇轻声道:“我去与他说。”谢琅厉声道:“不许去!你如今已是有夫家的人了,不可再见他,在家中安心待嫁便是!”阿琇一怔,见兄长神情严肃,自有一番威严之态,便不再说话。   谢琅默了默,对阿琇道:“阿琇,大哥今日要嘱咐你几句。你切记,出嫁后你便是崔家之人,要事事以崔锴为重。苏衡的事,江东的事,甚至谢家的事都与你无关。”阿琇惊道:“大哥这是何意?”谢琅看着她道:“将来不论公孙玄与苏衡合也好,分也罢,你都要记得自己是崔锴的妻子!”阿琇泫然道:“大哥是让我再不要回来了吗?”谢琅似不忍看她,闭着眼道:“大哥是为你好!”萧婉忍不住抱着阿琇哭起来,阿琇也是泪如雨下,说道:“大哥……”谢琅摆摆手,示意她不要再说了。   阿琇仍是说道:“大哥大嫂随我一同走吧!”谢琅皱眉道:“胡说!谢家立于江东三百年,满门四百余口,都要随你去不成!”萧婉狐疑道:“阿琇,你们在说什么?”谢琅看看她,对阿琇道:“莫要胡思乱想,陪你嫂子看看还需置办什么。”说罢转身去了书房。   第二日一早,齐松急急赶来,说主公召见。谢琅冷笑道:“他消息倒是灵通!”齐松道:“谢子瑜啊谢子瑜,你好糊涂!最多两三年,主公定会迎娶令妹,你为何要把她嫁到汉中!?”谢琅叹道:“永年啊,此事你莫要再管了。”齐松急道:“主公昨夜闻讯大发雷霆,唉……”谢琅忽地轻笑道:“我这就去见他。”说罢命人自房中抬出一个三尺见方的红木箱,随齐松去了苏府。   孙伶将二人引至书房,苏衡背对着门负手独立,似在沉思。谢齐二人从未来过苏衡书房,甫一进门便被满墙的画像惊到。齐松看了眼谢琅,见他也满面震惊,心中一叹,说道:“主公,大都督到了。”   苏衡缓缓转过身,谢琅见他面色阴沉,双目血红,神情却颇为哀伤。苏衡看了他一眼,说道:“子瑜兄退了崔家婚事吧,我这就请王长史与永年为媒,到你家提亲。”谢琅道:“主公恕罪!我已与崔锴定了婚期,又是陛下钦赐,实难从命!”   苏衡平静地望着他道:“这么说来,子瑜是非要将阿琇嫁给崔锴不可了?”谢琅称是。苏衡点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扬声道:“孙伶,去谢家将阿琇带回来!”孙伶应声而去,齐松大惊,忙拉住他叫道:“主公不可!”   谢琅冷笑一声,走到门外将那红木箱拿进房中,口中说道:“永年先出去!”齐松看了眼苏衡,对谢琅悄声道:“好好说话!”转身退了出去。苏衡挥挥手,孙伶也低着头出了书房,将门关紧,守在门外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王小哥说:我等了好久,姐姐你终于舍得放我粗来了 ☆、四十一、真的嫁了   谢琅望着苏衡道:“事到如今,你为何还不放过她!”苏衡也盯着他道:“我十三岁与阿琇相识,十四岁时便喜欢她,到现在整整十五年!若阿琇心中无我,也就罢了,她明明对我也有情,你非要为了那可笑的家规生生拆散我们!”谢琅冷笑道:“我拆散你们?是阿琇自己要嫁给崔锴!”苏衡瞪着他道:“胡说!阿琇心中只有我!”谢琅道:“有你又如何,阿琇便是不嫁崔锴也断不会嫁你!”   苏衡眯着眼看了他片刻,轻声问道:“为何?”谢琅不动声色道:“这要问你自己。”苏衡皱眉道:“她知道了?”谢琅冷哼一声。苏衡道:“你故意中毒便是为了让她误会我?”谢琅冷笑道:“主公明知太夫人所为,却袖手旁观,不也是存了假其手除我之心!”   苏衡默了默,与魏德一战谢琅以少胜多,挽江东于水火,已是人人传颂的江东战神。苏老夫人曾找他详谈过,对谢琅战功显赫十分忌惮,言下之意欲除之而后快。谢琅说的没错,苏老夫人令人给其下毒时,他便知道了。一是碍于情面,二则确实内心也对他功高震主极为不满,他在一日,江东诸将心中便只有他,是以并未阻拦。况他料想如此拙劣手法,谢琅定能识破,正好借机敲打敲打他,让他知道谁才是这江东之主。   谁知后来竟听说谢琅病了,他颇为奇怪,派了人去查探,回报说大都督确实中毒了。他并不愿谢琅现在就死,立刻派了大夫前去医治。不久又听说大都督病的越发重了,他方知是谢琅故意中毒。再后来阿琇回来了,他心中高兴,便未在这事上细想。   他看着谢琅道:“所以你将计就计,料到阿琇必会疑心我。”谢琅点头道:“不错!阿琇最是重情,当年季家养父因你而死,她都能恨你几年,若我被你毒害,她岂会再想着嫁你!”   苏衡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前,轻声说道:“你口口声声为阿琇好,明知她与我两情相悦,却千方百计折散我们,在你心里,比起谢家,她也不过如此。”谢琅正色道:“谢家之女历来不嫁权贵之家,你本就不符。我见阿琇一心对你,原也想赌上一赌,成全你们,是你自己的所为寒了人心。”苏衡冷笑道:“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,要你如此费尽心机?”谢琅道:“你是如何对待苏维?”苏衡一怔,谢琅接着说道:“你大哥在世时如何待你们兄弟,你又是如何待他唯一的子嗣?!苏维是你的至亲,你为了自己的权位都能将他舍弃,可见你并非重情重义之人,在你心中权势才是最重要的!如今你恋着阿琇,自然是千般宠爱,若有一日色衰而爱驰,或她与你苏家基业有碍,你又会如何待她?若阿琇能委屈求全,对你小意奉承,尚还好些;偏生她又是那样宁为玉碎的性子,我岂能放心把她交给你!”   苏衡轻声道:“阿琇也是这么想的?”谢琅道:“她若对你还有幻想,便不会同意嫁给崔锴。”苏衡忽地大笑道:“好!好!竟是这样!她终是不肯相信我!”说罢止住笑,盯着谢琅道:“既然如此,便是与你谢家反目,我也要得到阿琇!谢子瑜,阿琇此生只能是我的!”   谢琅亦看着他道:“我今日来,已料到会如此。苏衡,你虽对我百般猜忌,我念在与你兄长的一片情谊,顾及江东安定,始终隐忍。我谢家在江东已立三百余年,部曲众多,若苏氏可保,便保;若不可保,我便自立为主也不是难事!”   苏衡点点头道:“你是要反?”谢琅道:“你若逼人太甚,我也只有如此!”苏衡看着他,心知他所言非虚,若他当真自立,只怕武将中十之七八要随他而去。他在心中飞速盘算着自己的胜算,耳边听谢琅说道:“我与苏徖有总角之好,我少年父母双亡,阿琇亦流落在外,那时便把太夫人当作亲生母亲,把你们兄弟当作自己的兄弟一般。我知苏徖有大志,便倾尽全力助他夺得江东。他属意你继位,明知你城府极深,苏律苏维继位对我更为有利,却仍一力扶你上位。只是你们苏家是如何待我?你对我日夜防范,我视为亲母的太夫人要杀我,唯一的妹子被你们生生拖到现在还未嫁人,受尽世人耻笑!”   苏衡半晌不说话,谢琅平复了片刻,将地上红木厢打开,立时满室通红,那箱中层层叠叠竟全是鲜红的嫁衣!谢琅拿起一件道:“阿琇自十五岁起,便为自己准备好了嫁衣,等着你来娶她!后来身量渐长,便一年做一件,直到她十九岁,整整五件!可惜,她一件也没有穿上。”   苏衡心中震荡,上前拿起一件细细抚摸,谢琅又道:“你这四壁画像,我也曾有耳闻,今日一见,也确信你对阿琇有真情。你既然如此爱她,当知你们确实不合适,抛开苏谢两家的纠葛,便是太夫人也容不得她。你日后非王即侯,各色女子源源不断,阿琇那性子如何受得了?你若真心为她好,便放她去吧!”   苏衡依旧不语,谢琅深吸一口气道:“你一次次背信,她一次次原谅你,便是现在,也未必当真对你忘情。她是我的妹妹,你可以不顾及她,我却不能再看着她为你伤心。如今她难得有门好亲事,若你能就此罢手,我愿辞去大都督之职,交出兵权,带妻小回庐江,再不问政事。你若非要阻阿琇姻缘,便是要这江东遍地血海,我也在所不惜!”说罢拱手而去。   孙伶见他铁青着脸出来,忙低下头,待他走远后才走进书房,见苏衡站在红木箱边拿着一件红衣摸索,正要说话,却听苏衡厉声道:“滚出去!”他吓了一跳,忙向后退了出去,将房门紧紧关上。   苏衡直到第二日午间方开门出来,孙伶伺候他梳洗,偷抬眼瞄了瞄面无表情的他,斟酌了半晌,轻声说道:“昨日大都督回去后,连召数位将军过府,因我们的人前次都被谢姑娘清了出来,所以不知他们谈了什么。”苏衡似未听见,孙伶咬咬牙道:“昨晚太夫人与萧夫人均送了贺礼去谢府,给谢姑娘添妆。上午谢夫人过府道谢来了,说四月二十日便送谢姑娘去南郡成亲。”   苏衡忽问道:“今日初几?”孙伶忙道:“今日初六,四月初六。”心中又补了一句:“谢姑娘生辰。”苏衡点点头,出得房来,径直去了苏家宗庙。   四月二十日,谢琅带百余亲卫亲往南郡为阿琇送嫁。谢家数十年未曾嫁过女儿,京口百姓争相围观。阿琇的嫁妆谢琅早已为她备下,这些年又不断添置,当真是十里红妆。   萧婉一直送到城门口方哭着下车,嘱咐阿琇道:“崔家没有长辈,人口简单,你只要侍奉好夫君便可。切记莫要再使小性儿……你离家那么远……便是受了什么委屈,也要忍忍……”阿琇红着眼应下。萧婉为她理理鬓发轻声道:“若是真与他吵架了,也不要怕,大哥大嫂总是向着你的……”阿琇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,用力点点头。   谢琅在旁见二人哭得止不住,心头泛酸。萧婉嫁来之时,阿琇才十四岁,谢琅领兵在外,长嫂如母,二人感情极深,萧婉心中确实如同嫁女儿一般不舍。谢琅示意侍女上前将萧婉扶上另一辆马车,轻声道:“回去吧,孩子们还在家中等着。”萧婉点点头,哽咽道:“夫君路上小心。”   阿琇红着眼与萧婉道别,正要放下车帘,却见不远处一双熟悉的眼睛紧紧盯着她,正是苏衡。他只是这般看着她,眼中看不出情绪。阿琇与他对视了片刻,轻声说道:“后会无期!”放下车帘坐回车内。车队缓缓前行,出了城门往西而去。苏衡直到车队再也看不见了,才面无表情的转身回去。   竹青松了一口气道:“吓死我了!我以为他会冲过来不让姑娘走。”阿琇不语,心中也觉奇怪,自定亲消息传出,苏衡毫无动静,像是全然不知一般。今日看来,他定是早已知道,只是因何原因他能隐忍不发?   阿琇将此顾虑告诉谢琅,谢琅微微一笑道:“他不阻拦定然是有不阻拦的理由!你休要多虑,安心待嫁。”阿琇狐疑道:“大哥是不是与他说过什么?”谢琅轻笑道:“让你休要再管,偏生不听!”当下将与苏衡之间的话说了一番。   阿琇皱眉道:“大哥此举不妥!只怕他更容不下你了。”谢琅道:“我本就打算送走你后便带着你嫂嫂侄儿们回庐江,做个田家翁。”阿琇大惊道:“大哥要交出兵权?不可!大哥一旦失了势,必然凶多吉少!”谢琅笑道:“我自有打算,你放心吧。我手下除了江东之兵,尚有两万余人是我们谢家的私兵,这些我是不会交的。”阿琇仍皱着眉道:“我始终觉得不妥。”谢琅摸摸她的头道:“大哥不是告诉过你,此后江东也好,谢家也罢,都与你无关了。不要再多想了!”   阿琇挽着他的手臂轻声道:“苏衡是那种遇强则强的人,大哥这般逼迫他,我怕他会……会……”谢琅道:“他们苏家所为太令我寒心!我当日虽认苏徖为主,却是以兄弟相处。苏徖死后,我便自立为主也不是什么难事,仍辅佐苏家,完全是看在与苏徖的情意。如今苏家既不可再保,弃之而去有何不可,苏徖泉下有知定也不会怪我。” ☆、四十二、大哥!大哥!   阿琇只觉心中不安越发强烈。她深知苏衡绝不是受人威胁便罢休的人,若这番话是她来说,他即便会生气,却不会与她计较。如今是他本就有心结的谢琅说出,便是十分的不妙。苏衡会怎样?为何全无动静?他心中又在算计着什么?   这日已到南郡边境。崔锴早已在南郡治所江陵等候多日,谢琅派谢凌带竹青先行前去汇合,准备婚礼事宜,自己与阿琇带着嫁妆随后而来。   因沿途未见客店,众人只得宿在野外。此处多山崖,亲卫寻得一处平地,整理干净,方请阿琇下车歇息。   阿琇忽觉一阵心悸,扶着车辕站了片刻,抬头望望四周,忍不住说道:“大哥,咱们走吧,此地不宜久留!”谢琅一愣,也看了一圈,笑道:“是个设伏的好地方!”走到阿琇身边道:“你又在胡思乱想,何人能到此处设伏。”   阿琇正要说话,心头又是一阵狂跳,不由面色苍白。此时残月如钩,四周火把照得如同白昼。谢琅见她如此,忙问道:“你是怎么了?怎的脸色如此难看?”阿琇紧皱眉头道:“不知为何,总有不祥之感。”   谢琅神色一肃,又四周看了看,点头道:“既如此,咱们便连夜赶路。”转身正要令人拔营,忽地暗处飞出数只羽箭,直冲他面门而来。他连忙侧身跃开,拔出佩剑,将阿琇护在身后。一时箭雨四射,众亲卫猝不及防,竟被射杀大半。   阿琇压下惊异,环视一圈,树影憧憧,不知潜伏了多少人在其中。谢琅挥动长剑,将二人护在剑风内。少时箭矢稍歇,谢琅还未松口气,又见数百蒙面黑衣黑甲之人自暗处冲出,将众人团团围住。   此时谢家亲卫只剩三十余人,不少已负箭伤。谢琅望着这些曾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,心中悲愤,朗声道:“在下江东谢琅,来者何人?报上名来!”四下寂静,没有人答话。阿琇自谢琅身后探出头,向那为首的黑衣人望去,他也正看过来,二人目光相触,阿琇只觉这双眼睛似曾相识,还要再看,那人已挥挥手,黑衣人尽数拥上,挥舞刀剑砍杀过来。   谢琅的这些贴身亲卫,俱身经百战,武艺高强,虽敌数倍于几的敌人,初时也未落下乘。阿琇被谢琅紧紧护在身后,随他左冲右突,忽然发现,有几次对方刀锋已快碰到她,似又生生止住,转而袭向谢琅。   她心中疑惑顿生,故意侧身迎向利剑,只听那为首的黑衣人高声叫道:“不可!”竟冲入阵中欲将她拉出。谢琅反手一剑斩向那人手腕,那人忙向后退去。谢琅怒道:“是苏衡派你们来的?”   那人默了一默,看了眼四周,谢家亲卫体力不支,已被诛杀殆尽。他盯着谢琅看了片刻,举刀攻上,阿琇忙挡在谢琅身前道:“住手!放了我大哥,我随你们回去!”   谢琅推开阿琇道:“他们不敢伤你,莫要做傻事!”说罢迎了上去,二人战到一处。谢琅本就余毒未清,接连舟车劳顿,又力战多时,此刻已是疲态毕露,渐渐落了下风。只听阿琇惊呼一声,那人一刀刺进了谢琅胸口。   谢琅一个踉跄向后倒去,阿琇忙冲上前将他抱起,哭道:“大哥,别打了,我随他们去!”谢琅捂住伤处,忍痛说道:“大哥今日必死!你……你不要做傻事!”阿琇大哭道:“大哥你不能死……我去求他……我去求他!我哪里也不去了……我去求他放过你……”   谢琅抬手摸摸她的头道:“大哥是活不成了……你嫂嫂柔弱,循儿尚小……谢家便……交给你了……”阿琇摇头道:“我不要!我不要!大哥你不要死!”谢琅见她如此,知她心神已乱,心中一急,咳出大口鲜血。阿琇大骇,手忙脚乱的替他擦拭,却又见他胸口处汩汩向外冒着鲜血,只觉如堕冰窖,喃喃道:“大哥你不要死……大哥你不要死……”   谢琅喘息道:“我……原以为……能护你,却是护不……成了……你回去后……”他又咳了口血,方道:“见到他……莫要做……傻事……”阿琇忙点头,谢琅又道:“别……告诉你……嫂嫂……何人杀……我,否则……谢家……不……保……”阿琇泪流满面道:“我懂!大哥,我懂!我绝不告诉大嫂!”   谢琅只觉胸口已然冰凉,看着妹妹道:“阿琇……大哥对……不起……你,不要……做……傻……事……”阿琇见他缓缓闭上眼,颤抖着手伸到他鼻下,那里也是一片冰冷,哪里还有半分气息。她紧紧地搂着谢琅,眼泪奔流而下。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,刚刚还与她谈笑风生的大哥,此时竟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。   那黑衣人首领皱眉望着兄妹二人,似也有些不忍,挥挥手令人上前将阿琇扶起。阿琇用力挣脱他们,忽而笑道:“苏衡想要我……杀了我大哥他还想要我……”她本就极美,此时手脸身上俱是谢琅的血,在火光的照耀下,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美艳,众人一时都呆住。   阿琇大笑数声,猛然转身向后跑去。她身后不远便是一处山崖,那首领一惊,暗道不好,忙追过去,刚刚在崖边抓住了她的左臂,阿琇用尽全力纵身一跳,势大力猛,竟将他也带倒。他紧紧抓住阿琇的左手臂,探出的上半身已在崖外。身后的兵士忙跑来救援,忽见悬在空中的阿琇抬起右手,一把扯下他的面罩。他愣了一瞬,再要去挡已来不及。   阿琇呵呵笑道:“原来是你……好!好!我若死了,苏衡也不会饶了你!”说话间自头上拔下发簪,一头黑发顺势落下,乌云皓首,那人眼前一亮,忽然手腕剧痛,不觉松开了手,心中大骇,只见阿琇已落下山崖,只有一支金灿灿的发簪插在他手腕上。他傻傻地趴在崖边,身后军士叫道:“将军!”他猛地站起,厉声吼道:“快去找!若是死了,谁都不要活!”   建宁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夜,南郡太守、江东大都督谢琅为妹送嫁至南郡边境,突遇山匪,谢琅不敌身死,其妹谢琇为免受辱,跳崖自尽,尸骨无存,所携数万金嫁妆尽数被劫。   一时南郡境内风云骤起,谢琇未婚夫崔锴已在江陵,闻讯睚眦迸裂,亲带千余骑前来搜寻,数日过去也毫无谢琇踪影。苏衡令正在长沙郡休整的田锦带兵救援,亦是一无所获。   五月初,谢琅灵柩运至京口,江东遍地素缟,百姓沿途祭奠,哭声一片。谢家更是愁云惨雾,萧婉已昏死过几回,卧在床上起不得身。八岁的谢循带着弟弟妹妹,站在父亲灵前向前来祭拜的亲友行礼,一双眼睛已然通红,却未曾掉下一滴眼泪。   苏衡站在谢琅棺前良久,方点香祭上。谢循领弟妹叩谢后问道:“主公,可有我姑姑的消息?”苏衡摸摸他的头道:“还没有。”谢循低下头道:“生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若是姑姑已遭遇不测,也请主公令人将她寻回,葬在父亲身边。”苏衡默了默,点头应下,道:“好孩子,想哭便哭吧。”谢循摇头道:“我不能哭!姑姑说我是大哥,要保护弟弟妹妹,爹爹不在了,我不能哭!”   因崔锴仍在南郡寻找阿琇,公孙玄令云飞前来吊唁。齐松自城门处接到他,想着前次亦是这般,如今却物是人非,良友已逝,佳人无踪,不由黯然。云飞在谢琅灵前道,崔锴令他带话,阿琇虽未与他拜堂,在他心中已是他的妻子,不论阿琇是生是死,他此生都不会再娶,崔谢两家永为姻亲。苏衡闻言后冷笑连连。   六月,阿琇仍无消息,魏德忽而南下攻打汉中,公孙玄急召崔锴回营,崔锴万般无奈,留下五百余人继续搜寻阿琇,自己先回军中御敌。   九月,秋风乍起。萧婉大病一场后,身体十分虚弱,谢家内外事务全仗谢青谢凌父子打理。谢琅死后,谢凌本欲留在南郡寻找阿琇,奈何谢家已无成年男丁,为防宵小欺辱孤儿寡母,谢青将谢凌唤回来。谢凌虽忧心阿琇,也感念谢琅恩情,再三嘱托崔锴定要寻得阿琇后,回到京口。   苏衡见状,以谢循年幼为由,令谢凌交出谢府私兵,暂由季蒙统领,待谢循成年后再行归还。谢凌坚拒不从,只说谢家府兵自高祖时便由谢家人统领,世代相传,绝不可假他人之手。萧婉却恐谢琅尸骨未寒便生出事端,与谢家不利,遂令谢凌遵从上命。谢凌无法,只得交出兵符。苏衡上表楚帝,追封谢琅为“武安侯”,由其长子谢循袭爵。对谢家亦是百般优抚,谢琅哀荣备至,世人皆道苏衡重情重义,唯有谢凌暗自疑虑。   建宁十四年冬月,历经半年的寻找,一无所获,苏衡与崔锴俱停止了搜寻。世人皆认为谢琇已死,唯有从传说中遥想谢家兄妹的绝世风采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老大一死,我都木有动力写了,呜…… ☆、四十三、等你杀我   苏衡近日十分繁忙,交州战事已近尾声,公孙玄与魏德在汉中打得不可开交,他便趁势令田锦占了南郡,并修书与公孙玄,只说其已有汉中立足,当先将南郡归还,剩下两郡待其打下益州再一并归还。公孙玄闻言大怒,奈何正与魏德鏖战,分身乏术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占据南郡。   这日,苏衡议事过后,匆匆上了马车,向郊外驶去。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,来到一处雅致小院。他跳下马车,快步走到院内,刘落自内而出迎上道:“主公!”他点点头,并未停留,直向后院走去,来到南面一间房前,推门而入。   房中侍女见到他,忙行礼退出。他走到床边坐下,轻声说道:“阿琇,今日感觉好些了吗?”那床上之人正是阿琇!   她当日跳下崖去,本以为必死无疑,谁料崖底俱是藤树,枝枝蔓蔓,竟将她缠绕住。她掉落山崖时撞到了岩石,又挂在树上淋了一夜雨,待被救起时已是奄奄一息。   苏衡闻讯连夜将她接回京口,秘密延医救治,对外只称下落不明。因她坠崖受了震荡,浑身筋骨几尽断裂,又淋雨受了寒气,起初一直昏迷不醒,待到九月初方睁开眼,却似神智不清,浑浑噩噩一般。苏衡忧心不已,白日处理政事,夜晚便来此看护,夜夜守着她,衣食汤药不假人手。终于两日前,她忽然看着他唤了一声“小虾”。虽然久不开口,声音十分嘶哑,在他听来不啻于天籁。   阿琇没有说话,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帐顶,动也不动。苏衡望着她削尖的下颌,皱皱眉,起身唤来侍女询问阿琇今日情况。两名侍女应声而来,一人答道:“姑娘今日……”忽见苏衡冷冷的看着她,吓出了一身冷汗,忙跪下道:“奴婢该死!是夫人!是夫人!”   苏衡抬抬手,她战战兢兢地接着说道:“夫人今日只吃了一碗粥,喝药的时候不小心将碗打碎了……”苏衡问道:“可伤到了?”侍女忙道:“未曾!”苏衡又道:“去将药拿来。”二人应下头也不敢抬地出去了。   苏衡坐回床边,柔声道:“为何不吃饭?没有胃口吗?你想吃什么,我命人去做?”阿琇闭上眼睛,摇摇头。此时药已端来,苏衡扶她坐起,靠在自己身上,一口一口地喂她。待她喝完,帮她擦拭手脸,才让她重新躺下,自已出去用膳梳洗。   他又吩咐了孙伶几件事,这才回到阿琇房中,见她闭着眼,鼻翼轻颤,像是已然熟睡。他站在床边痴痴地看了她半晌,才脱去外衫躺在她身边,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,抱着她闭上了眼。   迷迷糊糊竟做起了梦,梦见阿琇拿着刀向他刺来。许是梦中阿琇眼中的恨意太过真实,他竟真觉得颈部一痛,忙睁开眼,却见阿琇瞪大眼睛看着他,右手满是鲜血。他伸出手摸了摸,颈部果真已被刺了个血口。   阿琇见他醒来,右手又向他颈中刺去。他抬手挡住,反手抓住她的手腕,将她手中之物夺下,竟是一块碎瓷片。他立刻明白定是白天她装做打碎了碗,趁人不备偷偷藏了碎片。又见她右手已被瓷片割的鲜血淋漓,忙高声唤人。   孙伶进来时不敢靠近床幔,只远远站在门边轻声问道:“主公有何吩咐?”苏衡不知阿琇藏了几块碎片,恐她弄伤了自己,仍抓着她的手腕,制住她的挣扎,说道:“去唤大夫!”孙伶忙退下。   为方便医治,小院中备有三四名大夫,均是江东医术佼佼之人。孙伶顷刻之间便将大夫唤来,听到苏衡令其进去方敢掀开床幔,见二人仅着单衣躺在床上,苏衡将阿琇紧紧搂在怀中,忙低下头不敢再看。   苏衡道:“快来医下她的手。”大夫随孙伶上前,见阿琇右手血肉模糊,忙打开药箱为其包扎。苏衡见伤口颇深,想是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握住,心中又气又痛,柔声说道:“你若是生我的气,随你打骂便是,做什么要弄伤自己!”   孙伶见那大夫手一抖,料是被这样的苏衡惊到,当下轻咳一声,那大夫忙继续包扎,头越发低了。待阿琇伤手包好,苏衡令二人出去,又唤了侍女进来替阿琇将染血的脏衣换下,亲自将她抱到临窗矮榻上,方又唤了大夫进来替他处理伤口。   阿琇重伤未愈,手上并无多少力气,他的伤并不重。两名侍女见阿琇竟偷藏了碎瓷片,还用来伤了苏衡,均吓得瑟瑟发抖。苏衡斜睨了二人一眼,挥挥手,孙伶立刻将二人带了出去,二人直到出了房门才敢哭出声。   苏衡令孙伶将床上被褥换过,又令人将房中仔细检查,凡是易碎尖锐物品一律清了出去,这才又将阿琇抱回床上躺好,坐在她身边说道:“你都记起来了?”阿琇闭着眼不答。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道:“若想找我报仇,便养好身子,刚才那一下只伤了我的皮肉。”说着握着她的手抚上才包扎好的伤处。   阿琇缓缓睁开眼,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你若不杀我,我必要杀你!”苏衡心中一痛,柔声道:“好!你好好养着,我等你来杀我。”阿琇又盯他看了片刻,闭上眼再不理他。苏衡便这么呆坐在她身边,直到天色微明,方起身梳洗,回苏府处理政务。   马车之中,苏衡闭眼假寐,孙伶抬头看他一眼,斟酌道:“崔锴要来拜祭谢大都督。”苏衡睁开眼,冷冷道:“他要来便来。”孙伶低头应下,又道:“谢姑娘……”苏衡看他一眼,他忙“啪”地打了自己一巴掌,才道:“夫人那里是不是再添些人手?”苏衡皱眉道:“不必!人多口杂,崔谢两家暗地都有不少人在找她。”孙伶忙应下。苏衡闭上眼缓缓道:“若有风声漏出,唯你是问!”孙伶暗暗叹息,心道定要让刘落将那两名侍女处理了,以免夜长梦多。   五日后,崔锴到达京口,未去拜见苏衡,直接去了谢家祭奠谢琅。萧婉见他形容极其憔悴,想到若是没有这场变故,他与阿琇当是何等般配,忍不住又哭了一场。   谢循恭恭敬敬地向崔锴行过礼后,问道:“我能喊您姑父吗?”崔锴摸摸他的头道:“当然可以!我本就是你的姑父。”谢循道:“姑父,您还在找我姑姑吗?”崔锴弯下腰看着他道:“只要一日未见到她的尸骨,我便会一直找下去。”谢循道:“姑姑一定不会死!”崔锴拍拍他的肩,谢循毕竟只有八岁,先前父亲去世时,母亲卧病,他强压下内心的惶恐不安,照顾母亲,安抚弟妹。如今见到崔锴如此亲切,想起父亲姑姑,再也忍受不住,扑在崔锴怀中大哭起来。   他这一哭,萧婉、谢衍、楚楚也都放声痛哭,谢家一时又哀声一片。谢凌见状忙让侍女将萧婉及谢衍、楚楚送回房中,请崔锴至花厅稍座。崔锴知他有话要说,牵着谢循来到花厅,谢凌道:“大公子……”崔锴摆手道:“他如今是谢家当家之人,让他听听也无坏处。”谢凌闻言心中一酸,点头应下。   崔锴问道:“你有何话说?“谢凌道:“先生可是仍在搜寻我家姑娘?”崔锴称是,谢凌道:“谢家如今已无能为力,还请先生多费心!”崔锴问道:“为何?”谢凌默了一默才道:“实不相瞒,谢凌无能,将军死后,主公便令我们交出府兵。如今我手上可调动的只有将军留下的三百余名亲卫,这些人还要护卫谢家满门安危。”   崔锴点点头道:“我料苏衡会有此举。交了也好,子瑜兄已亡,他再无顾虑,不仅不会为难你们,恐怕会更加善待。只是江东谢氏怕要就此败落。”谢循闻言低下了头,崔锴轻拍他的肩道:“莫要难过,你爹爹继承家业时比你如今大不了几岁,你还有母亲,还有谢凌这等忠心下属,再过几年,弟弟妹妹大些,亦可相互扶持,定能重振家业!”谢循重重地点点头道:“循儿明白!”忽而轻声道:“若是姑姑在,定能保住兵马,撑起谢家。”崔锴沉默不语,半晌后道:“姑父定能找到她!”   崔锴只停留了半日,便匆匆离去。谢凌送他到城门口,道别时忽说道:“崔先生可觉得我家将军之死可疑?”崔锴盯着他道:“你终于问了。”谢凌道:“适才大公子在,我不便说。”崔锴摇头道:“便是循儿不在,你也不可在府中说出这种话。”谢凌问道为何,崔锴正色道:“你切记,勿要在人前提及此事,否则谢家不保!”   谢凌思索片刻,抬眼看着崔锴道:“果真是他?”崔锴不语,谢凌又道:“若真是他,怎会对姑娘……”崔锴道:“阿琇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,其中必有蹊跷。”谢凌握紧双拳道:“将军已要解甲归田了,他为何还要如此!”崔锴叹道:“子瑜兄在一日,他便不安一日。”他心中明白,定是谢琅为了阿琇的婚事与苏衡决裂,不知谢琅做了什么,令苏衡痛下杀手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知道你们都很聪明 ☆、四十四、不许你死   当天夜里,苏衡听完孙伶密报,冷笑道:“既然他不死心,便让他见见尸身也好。”孙伶揣摩了片刻,应声下去布置。   半月后,田锦来报,在距阿琇落崖处五里之外一个狼窝中,发现若干骸骨,皮肉俱已入狼腹,旁有破碎的女子衣裳及金簪耳环等物。衣饰被快马送入谢家,萧婉一见正是阿琇之物,当场昏死了过去。历经半年的等待和希望,谢家又迎来一场重创,人人面带戚色。   苏衡亦是伤心不已,大病了一场,令人将骸骨尽数收好,带回江东安葬。一把火烧了狼窝,并将方圆十里之内的猛兽诛杀殆尽。待崔锴亲自到发现地查看时,却已是一片狼籍,看不出任何端倪。   这些阿琇并不知道,苏衡仍是夜夜前来,阿琇却再未与他说话。苏衡见她外伤几近痊愈,精神却越来越差,大为焦急,私下惩治了两名大夫。孙伶忍不住道:“主公,谢……夫人如今是心病,怕是医药无用。”   苏衡闻言一怔,半晌说道:“你说阿琇有何心病?”孙伶心中大摇其头,咬咬牙,心一横说道:“夫人怕是不想活了!”说完跪伏在地上,不敢抬头。   苏衡久久没有说话,孙伶偷偷抬头看了眼,见他望着远处,不知在想什么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正是阿琇的房间。他心中又是一阵叹息,他二人之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,眼看已是死结,自家主子却仍要纠缠下去,也不知将来还会生出什么事。   这日天降瑞雪,萧媖为开解妹妹,请她到府中赏梅。萧婉哪有这个心思,谢循却劝道:“母亲还是去吧。姨母也是一片好意,若母亲不去,她定要担心。再者……再者父亲姑姑已然去了,便是母亲再伤心也于事无补。若母亲有何不妥,儿与弟弟妹妹该如何是好!”萧婉见他小小年纪这般明理懂事,想到若夫君还在,他恐怕仍是在父亲庇护下的懵懂孩童,抱着他哭了一场,方才梳洗换装,带着谢衍楚楚去了苏府。   萧媖亲自在门口迎接她们母子,见她形容枯槁,强忍住眼泪抱起楚楚进了府。谁也没有注意不远处一辆马车车帘微掀,苏衡搂着阿琇坐在窗前,正看着她们。   萧婉母子下车后,苏衡只觉怀中阿琇似微微一震,低下头看去,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帘外,苍白的脸上微微透出一丝红晕,直到萧婉母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才又缓缓闭上眼。他放下车帘,将她抱紧,下颌轻轻摩挲她微凉的秀发,耳边听她哑着嗓音说道:“你要做什么?”   苏衡停下了动作,片刻后轻声道:“你若是笨一点,咱们大概也不会走到如今这地步。”阿琇冷笑一声,睁开眼,苏衡抬起她的下巴,盯着她道:“你若死了,这世上再也没什么值得我在意的了。她们……”他向门内看了一眼,说道:“我便都送去与你作伴,免得你孤单寂寞。   阿琇亦看着他,轻声说道:“你不怕我杀了你?”见苏衡眼中闪过一丝痛楚,心中忽觉十分痛快,接着说道:“你为何非要我活着?我活着便会时时刻刻想着大哥是因我而死,我多活一日都是罪过!”苏衡一愣,未想到她心中竟有这种想法,连忙说道:“谢琅之死与你无关!”   阿琇望着他道:“若不是我,你不会猜忌大哥,大哥也不会为了我的婚事煞费苦心;若不是为了得到我,你也不会对他下毒手!是我害死给大哥,害大嫂失去了丈夫,害循儿他们没有了父亲!我自清醒以来,日日都在这种内疚与自责中煎熬,我恨我自己,更恨你!只愿此生从未认识你!”   苏衡面色苍白,心中痛不堪言,阿琇竟说不愿认识他。情急之下,他脱口说道:“谢琅不是我杀的!”阿琇冷笑道:“确实不是你杀的,是田锦奉你之命杀的!”苏衡惊道:“你见到他了?!”阿琇道:“他不敢告诉你我见到他的面貌了,是吗?”苏衡忙道:“我只是令他将你劫走,并未要他杀了谢琅!”阿琇似已气急,喘息道:“你还要狡辩!若没有你的授意,田锦焉敢杀我大哥!”   苏衡竟觉有口莫辩。阿琇忽而凄厉地叫道:“苏衡,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!否则,我定要为我大哥报仇!”她似哭似笑,神色诡异,苏衡心痛不已,忙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道:“阿琇,你相信我,我没有杀你大哥!”阿琇止住笑,用力推开他道:“若不是你下的令,你便将田锦杀了,为我大哥报仇!”   苏衡又是一愣,他此时怎可杀了田锦。阿琇冷笑道:“你做不到是吗?苏衡,从我们相识以来,你就一直在骗我,如今还要骗吗?”苏衡心知无从辩解,柔声道:“你要恨我便恨吧,只是莫要胡思乱想伤了自己。”阿琇忽而诡异地笑道:“你怎样难过我便怎样做!”说罢竟低头用力朝车壁撞去。   苏衡大惊,那马车车壁俱是半尺宽的木板所制,十分坚硬,忙伸手去拉她,却只拽住了她的衣角。只听“咚”的一声,阿琇重重地撞上了车壁,鲜血瞬时便顺着额头流了下来,她竟还对他笑了一下,眼一闭昏了过去。   苏衡心惊胆颤,将她抱在怀里,撕下衣角,按住她的伤口,连声对车外刘落道:“快回去!”刘落已听到那一声,不敢耽搁,立刻驾车回去。   阿琇这一撞,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。苏衡怕她自伤,缩短了日间在苏府处理政务的时间,尽量陪在她身侧。阿琇苏醒后,又是一番哭闹,苏衡软语温言,任她打骂,孙伶暗暗叹息。   此后,阿琇不是今日撞墙,便是明日悬梁,或是老伎俩,砸碎碗碟拿碎片自残。苏衡无奈之极,更加不敢离开她。   这日,阿琇又闹腾了一番,终是体力不支,昏睡了过去。苏衡为她盖好锦被,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,起身来到前厅。   孙伶捧着文书等候多时,见苏衡出来忙迎了上去,口中说道:“王长史说前三份文书所议之事应早决。”苏衡皱眉拿起一份细看。孙伶见他疲态尽显,想到阿琇的事,不禁脱口问道:“主公打算如何安置夫人?”苏衡看了他一眼道:“你想说什么?”孙伶低下头道:“属下有句话,不知当不当讲?”苏衡道:“说!”孙伶上前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,苏衡听完后看着他道:“你胆子不小。”孙伶忙伏地道:“主公对夫人的一片心再没有人能比属下更明白的了。且再不决断,恐于主公不利。王长史今日已逼问属下,为何主公日日宿在别院之中。”   苏衡半晌不语,孙伶抬头看了看他,见他正在看文书,口中轻声说道:“下去吧。”孙伶站起来退了出去。   直到月上中天苏衡方回到房中。孙伶为防阿琇夜半闹起来,经苏衡默许,让大夫在其药中加了安神静心之物,是以阿琇仍在沉睡。苏衡躺在她身边,轻轻抚摸她的脸,内心百感交集。阿琇终于如他所愿的在他身边了,却与他势同水火。他怕她寻死,便以萧婉等人的性命要挟她,她果然就范。她这般聪明,自然也知道如何对付他。他心疼她,她便不时自伤自残,要么装疯卖傻。他见到这样的阿琇,确实心如刀割。   阿琇翻了个身,又沉沉睡去。他轻轻摩挲她的唇,这张嘴如今再也不会对他说出一句动听的话。他有时气极,很想质问她为何从来都不愿相信他。似她这般聪慧,若对他有七分信任,定能看出下毒害谢琅的人不是他,他又岂会令人当着她的面杀了谢琅,为自己布下这样一个死局。   他是骗过她,从最初相识隐瞒身份,到大哥临死让她另嫁,再到后来纳山越女、娶袁氏。但在情之一事上,他从未背叛她。如今她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,却是用来伤害他。   他压下心中的酸楚,轻声道:“阿琇,只要能留住你……哪怕你会怪我……”   次日,院中数位医生轮番为阿琇把脉,均称阿琇身体已无大碍,唯有心神不大稳定,苏衡闻言微微点头,神色莫辩。   睌间,侍女伺候阿琇梳洗服药后,点上薰香,退出房去,房中萦绕淡淡甜香。阿琇知道药中有宁神之物,静静地躺在床上,等待睡意降临。平日里喝过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,便已困顿地睁不开眼,今日虽觉昏沉,神智却十分清醒。阿琇翻了个身,忽觉几分燥热,心也跳得有些快。   正在辗转间,身旁有人掀开锦被躺下,阿琇知是苏衡,仍闭着眼。他应是刚刚沐浴过,身上仿佛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,竟让她觉得有几分清凉,忍不住向他靠了过去。刚刚偎上他的臂膀,心中突然一凛,忙又松开手,翻过身背对着他。   苏衡似又起身,站在桌边悉悉索索地一阵动作,片刻后又躺了回来。 ☆、四十五、被和谐了   阿琇忽觉房中香气益盛,心中莫名烦躁,竟出了一身汗。她又翻了个身,睁开眼,正见苏衡闭目沉睡,她仿佛受了蛊惑一般,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。刚刚碰到他,便被他一把握住,翻身将她压在身下。   四目相对,呼吸相缠,阿琇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渴望,她深吸一口气,鼻尖全是他的气息,令她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他。   苏衡一颤,目光灼灼地看着她。阿琇用力咬了下唇,丝丝痛感换来片刻清明,轻声说道:“你给我吃了什么?”声音喑哑,透着娇媚。   苏衡目光变得越发深沉,轻抚她渗着血丝的下唇道:“也许是我从前太君子,才让你有机会一次次地离开我,一次次地怀疑我。”   阿琇仿佛颤抖了一下,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的抚触。苏衡忍不住吻上她的唇,呢喃道:“我知道你定然不愿,我也不舍得伤你,所以在药里加了催情之物。”阿琇的呼吸随着他的亲吻急促起来,他接着道:“你放心,只是少量。”他没有告诉她,他怕药量过大对她身体有害,特意寻了这合欢香,这点□□物本不会让她反应如此强烈,只有与这合欢香相配合,才能发挥功效,且不伤身体。   苏衡不再说话,低头吻上她的肩颈,双手也动作起来。阿琇想推开他,手刚碰到他的胸口便被他握住,轻轻举过头顶。她此时神智已有些不清,浑身酥软无力,只觉他的抚触让她异常地满足。心中却又仿佛什么都知道一般,深深地感到羞愤。   苏衡见她情动,不再忍耐,除去二人衣物,柔声道:“阿琇,莫怕!”阿琇凭着仅存的意识,侧过脸不去看他,闭上眼睛……   孙伶守在门外,望着天边一轮朗月,听着房内的动静,心绪起伏。主公今日得偿夙愿,他本该为他高兴才是,只是心中为何会觉得悲凉,为主公,为谢家姑娘。   第二日,苏衡破天荒的没有回苏府议事,孙伶向王晖禀告主公受了风寒,需静养几日。王晖自是不信,却也不能如何。   孙伶自苏府回来,阿琇的房门仍未打开,侍女回禀苏衡唤了大夫进去后,又令人送了热水与衣物。孙伶不敢打扰,仍站在门外听唤。   苏衡虽减了药量,但阿琇身体虚弱,一直沉睡到午时也未醒。苏衡不禁有些担心,传了大夫诊过脉后,只说阿琇劳累过度,并无大碍,这才放下心来。想到阿琇未受伤前能跋山涉水,四处游历,如今片刻欢爱也能让她疲惫不堪。待到后来替她擦身换衣时,见到她身上满是落崖时留下的伤痕,不由更加心疼。   阿琇直到日落西山方醒来,片刻恍惚后才忆起昨夜之事,一时羞愤交加。身后有人靠了过来,她忙闭上眼睛,那人轻抚她的秀发道:“可有哪里不适?”正是苏衡。她紧闭着眼不说话,苏衡悠悠地叹口气道:“又不愿理我了吗?”   阿琇仍是不说话,苏衡轻轻将她翻转过来,搂在怀中说道:“昨夜之事,即便你会恨我,我也不后悔。我等这一天,整整等了八年。”   阿琇想起昨夜的情形,满面通红,便要推开他翻过身去。他将她紧紧抱住,说道:“我昨夜睡不着,便将你我之事好好地想了一遍。当年是你季家养父救了我,我却害他身死。后来虽于刀下救了你,也是应该如此。再后来又娶妻纳妾,令你伤心失望,远走天涯。你却屡屡助我,征吕宗,定山越,便是北抗魏德,南取交州,也是你的计策。”阿琇脑中闪过当日的一幕幕情景,恍若隔世。   苏衡亲亲她的额头道:“如此看来,确实是我欠你多一些。既然如此,你便留在我身边让我慢慢还你。”阿琇神色平静地道:“你欠我的何止这些!只怕你一辈子也还不完!”苏衡轻声道:“一辈子不够,下辈子我也许给你,可好?”阿琇心中冷笑,并未说话。苏衡难得见她如此温顺,心中大喜,忍不住又吻上她的唇。阿琇轻呼了一声痛,他忙停住,虽极为渴望,却终是不忍伤她。   此后数日,苏衡片刻未曾离开阿琇,江东诸事俱交由王晖。王晖知他在别院藏了个女子,心中暗自担心,思虑再三禀告了苏老夫人。苏老夫人大惊,阿琇死后她曾长舒了一口气,一颗心尚未落定,苏衡又恋上了旁人,竟然还迷恋至几日不理政事。她打听到小院的所在,亲往查看,却被孙伶挡在了门外,险些气昏了过去。   旁人只道苏衡色令智昏,沉湎于温柔乡中不问世事,只有孙伶知道他是担心阿琇。他与阿琇之间心结未除,用此手段强行得到她,阿琇性情刚烈,一念之差,做出什么事来,苏衡怕是要悔恨终身。   如此几日后,孙伶见阿琇并无异常,反而比平日更显柔顺,心中窃喜,暗道主公若早行此事,哪里还会有后面这许多是非。却见苏衡并未开怀,反而让他加派人手,将小院团团围住,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。   苏衡不能长久于此,终是要回苏府理事。孙伶随他出了门,正要上车,却被他止住,耳边听他说道:“你便留在此处!”孙伶一愣,苏衡接着道:“你哪里也不要去,只守着阿琇便是,直到我回来。”孙伶不明所以,只得应下。   午间,阿琇见阳光正好,令侍女在园中置一躺椅,靠在其上休憩。孙伶不敢离其左右,随侍在旁。初春暖阳照得人昏昏欲睡,忽听阿琇说道:“苏衡让你看着我?”   孙伶一惊,这是阿琇此番首次开口同他说话,忙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答道:“主公怕其他人伺候不周,怠慢了夫人。”阿琇轻笑一声道:“夫人……我是哪门子的夫人!至多也就是个无媒苟合!”   孙伶不敢接话,心中揣摩她的意思。有心替苏衡辩解几句,又恐惹恼了她反而弄巧成拙。   苏衡直到酉时末才回来,阿琇已然歇下。他匆匆梳洗过后,听孙伶详细禀报了阿琇的情况,默了一默,挥手令他下去,这才来到阿琇房中。   阿琇闭目躺在床上,不知睡没睡着。他轻轻脱去外衣,上了床,刚要伸手揽住她,却见她翻身坐起,看着他道:“你出去!”苏衡一怔,忙道:“怎么了?”   阿琇瞪着他道:“你为何要孙伶看着我?”苏衡盯着她看了片刻,轻声道:“我怕你跑了。”阿琇本以为他又要花言巧语搪塞一番,不料他竟如此直接说了出来,一时语塞。   苏衡也坐起身搂着她道:“咱们……那日之后,你若是发发脾气、打我骂我,我都能接受。偏偏你竟如此柔顺,阿琇,我怎能不怀疑你是故意迷惑我,伺机逃走。”   阿琇未说话,她确实存了这番心思。苏衡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想起她那句“无媒苟合”,说道:“你再等等,过段时间我找个身份,让你堂堂正正地在我身边!”阿琇心中冷笑,他说换个身份,想必“谢琇”已是个不存在的人了。自她十五岁起,他便总是让她等,让她相信他,到头来她又等到了什么?等来的是他的背弃,大哥的身死。   阿琇重又躺下,暗自盘算脱身之道。那日,她事后在药物的作用下,沉沉昏睡过去,竟梦到了谢琅临死前的情景。谢琅浑身是血地嘱咐她莫要做傻事,让她保住谢家,她却只能望着大哥哀哀地哭泣。   待到醒来,曾有一瞬羞愤欲死。忽而忆起谢琅的话。是了,大哥定是料到她会如此,不然不会再三叮嘱。大哥已然为她而死,她又岂能再让他泉下难安。只是让她日日对着苏衡却是不能,心想他处心积虑地要得到她,如今如愿,定然会放松看管,她假意温顺,伺机逃脱,谁料竟引起他的怀疑。   苏衡也躺在她身侧,暗道果不其然,自己若稍有懈怠,此刻她恐怕已经不知所踪了。耳边听她轻声道:“我大哥葬在何处?”苏衡忙道:“以王侯之礼葬在庐江。”阿琇又道:“谢家如今怎样?”苏衡轻抚她的头道:“循儿袭了爵。”阿琇扭头望着他道:“我大哥的两万私兵何在?”苏衡一愣,暗道谢琅竟连这事都告诉了她,他这片刻迟疑,阿琇心中想道:“果然是他杀了大哥!既拔除了眼中钉,又得了两万兵马。”   苏衡见她眼神变幻,忙说道:“我怕循儿年幼无力执掌,便令季蒙暂时统领。待循儿大些再说。”阿琇冷笑道:“怎么不交给你的爱将!”   苏衡一怔,随即明白她说的是田锦,苦笑道:“阿琇,我没有叫他杀你大哥。”阿琇懒得听他解释,翻过身背对着他。苏衡极其无奈,轻轻抚着她的肩道:“你素来聪明,怎么在此事上如此愚钝!我纵然有心杀他,也不会当着你的面。”   阿琇冷冷地道:“我自然是笨的,否则也不会被人骗了十几年!到如今家破人亡,身陷囹圄!”苏衡听她如此说,知她在同自己使小性儿,反觉心中稍定,轻轻扳过她正色道:“现在正值用人之际,我不能擅杀大将。你放心,将来我必会让你报这个仇!” ☆、四十六、换个地方   阿琇亦抬眼看着他,四目相对,苏衡怦然心动,脑中涌上那晚情形。他正当年,食髓知味,怀中又是钟情多年的女子,如何还能把持得住,当下低下头,吻上阿琇的唇。阿琇眉尖微蹙,手已抬起,终是颓然放下,闭上了双眼任他所为。   此后,阿琇对苏衡依旧不冷不热,偶尔闹闹脾气,砸砸东西,苏衡也不气恼,对她越发体贴。孙伶暗暗咋舌,心道前些日子阿琇那般温顺,主公反倒十分紧张;如今这般,主公却似颇为开怀。   阿琇见苏衡心情虽好,却并未放松戒备,知是一时半会儿无法脱身,索性也不着急,静下心来思索若是逃出去了当往何处去。谢家是不能再回,去找崔锴?她又要如何千里迢迢从京口到汉中?即使逃了出去,大哥的仇要如何报?如何才能重振谢家,替循儿夺回府兵?这一桩桩一件件,都让她寝食难安,心事重重。   苏衡见她如此,料定她又在盘算如何逃脱,心中既气恼又伤心。   阿琇这几日察觉有些异样,先是院中大夫都换了新人,且每日必要给她早晚请两次脉,药也换了。苏衡也极不正常,隔日便要与她欢好,有时他回来时她早已睡着,仍被他弄醒,直到她再无一丝力气沉沉睡去才罢手。她有时气极,忍不住讥讽他沉缅女色,他也不辩解,只深情地望着她。   忽倏已是盛夏,交州战事已定,江东得大片土地,东南沿海尽在苏衡手中。魏德依旧与公孙玄胶着于汉中,崔锴却领数万人马直攻益州,如今已占下益州大部。魏德为笼络苏衡,表奏楚帝,封其为“越侯”。这些都是孙伶在苏衡授意之下告诉阿琇的,阿琇听过后点点头道:“越字好,度也,逾也,远也,扬也,发也,散也,失也……”孙伶只听清她夸字好,心道定要禀告苏衡。   苏衡近日不知为何颇为烦躁,时常阿琇半夜醒来,见他正看着自己,目光一片清明,想是并未入睡。阿琇与他对望片刻,就见他目光陡然深沉,免不了又是一场燕好。几番下来,阿琇便是明知他正在看自己,也不再睁眼,只翻身继续睡去。   这年夏天格外炎热,阿琇被困在院中,愈发觉得心烦气短,夜不能寐,食而无味,有时一天下来饭也不吃,只恹恹地靠在凉榻上。苏衡大为焦急,冰块瓜果源源不断地运至院中,阿琇却是看都不看。   这日傍晚,大夫把过脉后,退了出去。阿琇依旧靠在榻上,孙伶将晚膳端上,阿琇瞄了一眼,令他拿走,孙伶道:“夫人尝尝吧,这是产自庐江的凫茈,最是甘甜解热。”阿琇听到“庐江”二字,不免又看了一眼。孙伶低头躬身道:“主公听说此物,立时便令人为夫人采来,还请夫人尝一尝。”阿琇轻咬了一口,确实甘甜可口,当下又多吃了几个。苏衡听闻她爱吃,又派了人快马前去,务必要采摘最新鲜的。   没多久,江东世家中便有流言传出,苏衡金屋藏娇,宠爱至极,比当年谢琇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萧婉听到后,想起阿琇,不免又是一阵心酸。   九月,天气转凉,阿琇却越发没有精神,时常一睡便是一天。大夫诊脉时也是小心翼翼,唯恐有丝毫错漏,惹得苏衡震怒。   这日,大夫诊脉之时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阿琇问道:“有何不妥?”那大夫看了一旁的孙伶一眼,忙道:“没有没有!”起身告辞。   晚间,苏衡回来,孙伶将大夫带到书房,向苏衡面禀。   此后阿琇仍是浑身乏力,昏昏欲睡。苏衡将政务大部分带至小院处理,有时阿琇一觉醒来,发现他仍靠在床头批阅文书。阿琇突然发觉,他已许久未曾向她求欢,暗道莫不是已厌倦了她?如此最好。只是除了这事,他待她仍如过去一样。   十月初,孙伶接秘报,崔锴听闻苏衡另有新宠,派数十人潜入京口打探。苏衡闻言冷笑道:“他倒是精明!”   这日阿琇正在午休,苏衡忽然进来,阿琇一愣,暗道他今日未曾回府不成。苏衡令侍女将她穿戴整齐,亲手为她带上帷帽,方才抱了她出去。   院中停了两辆马车,苏衡抱着她上了一辆,阿琇坐定,掀起车帘向外看去,见孙伶扶着一女子从另一辆车上下来,那女子也是帷帽遮面,看不出相貌,依稀可辨是个年轻女子。   阿琇侧头望望苏衡,苏衡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,放下车帘摇头道:“莫想歪了!日后我再告诉你。”阿琇冷哼道:“主公即已有新欢,何必再困着我!”苏衡忽的心情大好,揽着她轻笑道:“叫你不要想歪了,偏生不听!吃什么闲醋!”阿琇懒得理他,推开他坐在一旁。苏衡也不生气,笑吟吟地看着她。  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,阿琇忽觉心中翻腾,“哇”地一声吐了起来。苏衡大惊,顾不得污物溅了满身,将她搂在怀中,轻抚她的后背道:“怎么了?”阿琇摇摇头,又吐了一大口,尽数吐在苏衡身上。苏衡忙令停车,掀开车帘道:“速去传大夫!”又对阿琇道:“可是闷的?”   阿琇只觉胸腹沉甸甸的堵的难受,哪里还能说话,有气无力地靠在苏衡肩头,心道:“往日坐车翻山越岭都没事,今日平地里也能吐成这样,这身子怎么变得这般差!”   片刻大夫匆匆来到,把过脉后刚要说话,却见苏衡冲他微微摇头,忙道:“夫人是久不出门,车马摇晃颠簸所致,并无大碍,休息片刻便好。”说罢自药箱中拿出一个瓷瓶,说道:“夫人若还觉难受,便将此物抹在额间和人中,可缓解一二。”苏衡接过,打开闻了闻,那大夫忙道:“主公放心,无害的。”苏衡这才点点头,挥手让他下去。   阿琇稍稍缓过些劲儿来,问道:“你要带我去哪里?”苏衡道:“换个住处。”阿琇喘口气道:“我还是骑马吧,这车坐得难受。”苏衡板着脸道:“不行!”阿琇一愣道:“有何不可?我已会骑马了。”苏衡抿唇不语,默了片刻后哄道:“我让他们走慢点,便不颠了。”又令侍女上来将二人脏衣换下,打扫一番,亲自替阿琇擦洗过后,才令马车缓缓前行。   一直走到天色全黑,车架才停了下来。阿琇期间又吐了两回,苏衡心疼不已,却仍不许她弃车骑马。阿琇恹恹地靠在他怀中,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  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,阿琇刚刚翻个身,便听帐外侍女轻声问道:“夫人可是醒了?”阿琇怔怔地望着帐顶,半晌才反应过来已不是原来住处。   侍女掀开帐帘,扶起阿琇,伺候她穿衣洗漱。阿琇忽问道:“苏衡呢?”侍女手一顿,忙道:“奴婢不知。”阿琇又道:“这是哪里?”侍女低头道:“奴婢不知。”阿琇只觉心头一阵烦躁,将手中玉梳摔在地上道:“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!”玉梳应声而碎,那侍女吓得忙跪地道:“夫人恕罪!”   阿琇皱眉深吸口气,正要说话,孙伶自外面急急跑来,见屋内情形,也吓了一跳。阿琇一向与人和善,即便是与苏衡为敌,也从不为难下人。他忙走近道:“夫人醒了!可是这丫头伺候不周?”   阿琇正在为自己突然而起的怒气奇怪,闻言道:“不关她的事。”孙伶忙挥手让那侍女退下,又道:“主公已回府处理政事了,命属下在此伺候夫人。”   阿琇问道:“这是哪里?为何让我住在这?”孙伶笑道:“主公说原来那处太狭小,天热难免不通畅,夫人住的不舒服。”阿琇冷笑道:“难道不是给别人让地方?”孙伶一怔,立时明白过来,心道主公又有麻烦了,陪笑道:“夫人说哪里话!属下不明白。”见阿琇仍在冷笑,忙道:“夫人用罢早饭,属下陪夫人出去转转,此处十分开阔。”阿琇道:“苏衡许我出去了?”孙伶道:“主公何曾限制过夫人?”阿琇冷哼一声不再说话。   孙伶在旁伺候阿琇用罢早饭,心中记下她吃了多少,吃了什么,苏衡回来定是要问的。待收抬停当,便陪着她出了房门。   阿琇本以为此处只是个稍大的庭院,待出了她居住的小院,才发觉竟是一座庄园。山、水、树林、庭台楼阁一应俱全。阿琇看了一会儿,问道:“这是哪里?”孙伶笑道:“主公刚刚迁至京口时,见此处山水极佳,料想夫人必会喜欢,便置了地,命人修了这个庄子。夫人请看……”指着远处一潭碧水道:“此湖中水俱是引得江中活水。”阿琇侧头看着他道:“江水?此处临江?”孙伶答道:“正是。向北二里便是长江。”   阿琇不再说话,只慢慢往前走。每到一处,孙伶便解释此处原先是什么样,苏衡又为何将其改成如今这般,究其原因,十之八九是为了她。阿琇忽然有些意兴阑珊,转身道:“不看了,回去吧!”当先走了。孙伶正说到兴头上,见她突然变脸,一时摸不着头脑,愣了片刻,摇摇头匆匆跟上。   阿琇回到房中,又觉困倦,靠在榻上歇息,不知不觉便睡着了。苏衡回来时,她仍未醒,苏衡见她睡得颇沉,不忍打扰,只将她轻轻抱起,放到床上。她似有所感,微微睁眼低喃了一声“小虾”,苏衡顿觉心已柔化成水,轻声应下,她便重又闭上眼睡了过去。 ☆、四十七、又被算计   苏衡将阿琇放在床上,盖好凉被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,才放下幔帐,吩咐侍女守着,自行去了书房。   孙伶已带着大夫等候多时,苏衡问了大夫阿琇脉相,孙伶详细回禀了起居饮食,听闻阿琇只用了早饭便睡到现在,苏衡微微皱起眉头。孙伶见状,向那大夫使了个眼色,大夫忙道:“夫人此时少食嗜睡也属正常,主公无需担忧。”想了想又道:“有些妇人还会喜怒无常。”   孙伶想到阿琇今日说变脸便变脸,连连在心中点头。苏衡亦想到孙伶禀报的此事,轻笑道:“这倒无妨,这样……更可爱些。”   苏衡问了些应当注意之事,方让大夫退下。又在书房中处理了些许事务,才去洗漱,重又回到阿琇房中。   他将阿琇抱在怀中,伸出手轻轻摩挲她的小腹,这里,已经孕育了他们的孩子。他便是要用孩子留住她,一个有着他与阿琇骨血的孩子,便是这么想想,他已觉得激动不已。这个孩子不论男女,都将是他的珍宝。   次日天刚亮,苏衡轻手轻脚地起身,怕扰了阿琇,也不唤人,自己穿戴好,回头看眼阿琇便准备出门,却见她正睁着眼看着自己。他怔了一瞬,轻笑道:“吵醒你了?”   阿琇蹙着眉,看了他片刻,转过身去。他无奈地摇摇头,说道:“你再睡会儿,昨日孙伶采买了不少河鲜,我瞧着都挺新鲜,你想怎么吃叫他们做去。”   他也不指望阿琇能应她,这些日子他自说自话的本事见长。谁知竟听阿琇闷闷地说道:“你去哪儿?”他一愣,忙道:“我回府啊!”便见阿琇猛然坐起道:“你走了就别再回来!”   此言一出,二人都愣住了。阿琇的眉头越发紧锁,似在疑惑自己怎会说出这样的话。她一见苏衡要走,不知怎地烦躁起来,那句话便脱口而出。苏衡却有些欣喜,忙上前握着她的手道:“今日有件要紧的事要商定,我去去就回。”   阿琇推开他,更觉心烦气躁,连声道:“你走!你走!”忽又觉得万分委屈,所有伤心往事都涌上心头,伏在枕上呜呜哭了起来。   苏衡彻底傻了眼,脑中突然想起昨夜大夫所说的“喜怒无常”,无奈地苦笑着,坐到床边轻柔地说道:“你若不想我走,我就不去了,可好?”阿琇却不理他,仍在哭泣,他长叹一声,起身唤来孙伶,令他传话回去,今日不议事了。   如此几次,阿琇似也有所查觉,这日诊脉后,问大夫道:“我究竟是何毛病?近日总是觉得困倦,有时睡下便不知醒,有时又觉心烦气躁。也不觉得饿,晨起时还要吐一场。”大夫陪笑道:“秋燥而已,待到入冬便好了。”阿琇将信将疑,侍女端来莲子羹,阿琇接过搅了搅,见到其内莹白的莲子,忽而想到什么,惨白着脸说道:“莫不是我有身孕了?”   大夫低头不敢说话,苏衡恐阿琇不甘心闹将起来,严禁众人告诉她,想待胎坐稳了再说。   孙伶暗道不妙,正要说话,就见阿琇将碗砸在地上,怒道:“滚!”孙伶自与她相识以来,从未见过她这般生气,当下不敢再说,带着大夫出了房间。阿琇将侍女也撵了出去,拴上房门,任谁呼叫也不开门。   苏衡正在府中议事,忽见刘落在堂外探头,微皱皱眉头,招过侍从耳语几句,侍从匆匆出去,片刻后又急急跑进来,附在苏衡耳边低语几句。王晖正站在苏衡身侧,隐约听见“……夫人……发怒……”几个字,正欲再听,却见苏衡猛然站起,打断正在回话的齐松道:“今日便到这里!”匆匆走了出去,留下一室目瞪口呆的文臣武将。   苏衡等不及马车,直接骑马而去,待到了庄中,阿琇仍未出来。他急忙跑到阿琇房外,见孙伶正带着一干仆从跪在门外苦苦哀求,他顺顺气,令孙伶将人带走,这才走到门边,伸手推推门,推不动,心知是她从内拴住,柔声说道:“阿琇,是我!”   房内一阵瓷器破碎之声,他吓了一跳,忙叫道:“阿琇!阿琇!”阿琇不答,他紧锁眉头,深叹一口气,说道:“阿琇,你让开些,我要进来了。”说罢抬起脚用力踹在门上。   房门应声而开,他快步走进房中,迎面一个黑影袭来,他忙侧身让开,只听一声脆响,一只碧绿的玉枕在他脚边碎开,正是他重金寻来为阿琇消暑宁神所用。   阿琇气喘吁吁地站在床边,见没砸到他,又自妆台之上拿起首饰盒扔了出去。她那力道自是砸不到苏衡,苏衡几步走上前,制住她的挣扎,将她牢牢箍在怀中,口中说道:“做什么发这么大脾气?”   阿琇气道:“你欺人太甚!”苏衡轻抚她的后背道:“我怎么了?”阿琇忽而大哭起来:“你杀了我大哥,欺负了我还不够吗?还要我为你生孩子,我将来怎么去见大哥!”   苏衡被她吓了一跳,忙道:“你莫哭了,我怎会欺负你!谢琅不是我杀的,他又怎会怪你?”阿琇哪里听得进,又哭又闹。苏衡自幼与她相识,见过精明算计的她,温柔可人的她,聪慧明理的她,独独没见过她此时的模样。想起大夫所言,料想是怀孕导致情绪失控,又是心疼又是担忧,只得紧紧抱着她,轻声哄着。   阿琇又闹了大半个时辰,终因体力不支,靠在苏衡怀中啜泣着睡了过去。苏衡轻舒了口气,将她抱到床上,活动了下酸麻的肩膀,方唤孙伶领着大夫进来。   大夫胆战心惊,屏息为阿琇把脉后说道:“夫人脉相不稳,想是心绪振荡所致。”苏衡沉声问道:“孩子如何?”大夫道:“暂时无碍。”苏衡看着他道:“暂时?”大夫忙跪倒在地上道:“夫人本受过重伤,五内俱损,虽经调理,却未完全恢复。今又这般心绪不宁,待日后胎儿渐大,恐……”他后面的话已不敢再说,苏衡灰白着脸问道:“恐什么?”大夫抬头看看他,又低下头道:“若是夫人再调养一年,当是无碍。”   孙伶知这大夫是江东境内妇科圣手,不由也看向苏衡,只听他轻声说道:“……是我太心急了……若是落了这胎……”大夫忙道:“主公不可!夫人体弱,此胎已是不易,若此时强行落胎,一则伤身,二则……二则日后恐再难有孕!”   苏衡闻言静默片刻,点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!”挥挥手,坐在了床边。孙伶知他此时心情定不平静,忙带着大夫退了出去。   苏衡轻轻握着阿琇的手,心中却很是惶恐。他知大夫怕他发怒,定还有所保留,只怕阿琇越往后会越危险。不要这孩子?且不说他年近三十,这是他的第一个子嗣,便是阿琇日后再不能生育这点,他也接受不了。   他只觉此生欢愉甚少,虽地位尊崇,然少年时亲历父亲身死,苏家败落,不得不早早晓事,辅佐大哥。及年长,又逢大哥遇刺,匆匆接下江东,外有强敌,内有权臣,殚精竭虑,不敢有一丝懈怠。与阿琇本是两情相悦,却一步步走到现今这般境地,他恋她成痴,她视他如仇,而他却无力辩解,只能靠这些手段留住她。   他轻抚阿琇的脸道:“阿琇,大嫂说这都是命,不能强求。为何你我的命会这般?”阿琇仍在沉睡,自是不会答他。他忽而笑道:“阿琇,我不信这便是我的命!强求又如何!”   阿琇半夜醒来,怔愣了一瞬,轻轻翻过身,见苏衡睡在身侧,睡梦中亦是眉头紧锁,似有无限烦心之事。阿琇心中涌上一股恨意,伸出手要推开他,却发觉左手被他紧紧握着。   苏衡并未睡沉,阿琇一动他便醒了,睁开眼道:“你醒了!可有哪里不适?”见阿琇不理他,又道:“你如今有了身孕,不可再……”话未说完,便见阿琇冷笑道:“谁说要生这孩子?”   苏衡勃然变色,扳过阿琇的脸说道:“你怪我恨我都随你,这孩子却是非生不可!”阿琇不怒反笑道:“它在我肚子里,你能奈我何?我岂会为杀兄仇人生下孩子!”   苏衡面色青白,阿琇只觉心中大快,正要再说,却被他猛然吻住。阿琇大怒,用力推他,又被他钳制住双手。苏衡这一吻不同于往常,带着极大的怒火与伤心,阿琇觉得双唇疼痛,张口便要去咬,他却忽然放开了她。阿琇想也不想,“啪”地打了他一耳光。   二人俱是一怔,苏衡忽而笑道:“若不解气,再打几下!”阿琇侧过脸不去看他,苏衡轻抚她的头道:“你素来通透,如今遇事怎么这般执拗。你细想想,这孩子虽说是我的,难道就没有谢家的血脉不成?”阿琇仍是不说话,苏衡长叹一声,将她紧紧搂住。   许是阿琇身体太弱,孕中反应分外强烈,进了食后便要呕吐,夜里也无法入眠。阿琇本就有心结,渐渐开始疑心,这便是她委身仇人的报应。待到胎儿四个月时,阿琇已瘦得脱了形。   这日,阿琇昏昏沉沉地靠在床上,恍惚中梦到萧婉抱着她哭泣。她猛然惊醒,却见床头坐着一人,正红肿着眼睛轻声啜泣,不是萧婉又是谁?!   阿琇唤了一声“大嫂!”萧婉正在抹泪,闻声抬起头,见她醒了,再也隐忍不住,抱着她大哭起来。   姑嫂二人抱头痛哭,孙伶在门外急得团团转。苏衡见阿琇身体一日差过一日,这才将萧婉请来让二人相见,旨在萧婉劝慰阿琇一番。孙伶路上一再叮嘱萧婉,见到阿琇莫要太过激动,以免她情绪波动。谁知萧婉一见到她,未及说话便先哭了起来。   孙伶恐阿琇哭出好歹,咬咬牙走进房内,轻声说道:“谢夫人,夫人体弱,忌哀恸伤身……”萧婉这才记起来时孙伶说的话,忙松开阿琇,扶她靠在床头,哽咽说道:“怎么瘦成这样……”   孙伶见她不哭了,松了口气,亲自为萧婉奉上茶水,小声在她耳边说道:“请夫人多多劝解。”萧婉点点头,亦轻声道:“我省得。”他方悄悄退了出去,将门关上。   阿琇喘息片刻道:“嫂嫂怎么来了?”萧婉替她拭了拭泪痕道:“是主公请我来的。”阿琇一怔道:“苏衡?”萧婉点头道:“今日一早,主公便到家中,说已找到了你,只是你……你现今不太好,请我来看看你。”阿琇愣了片刻,苦笑道:“嫂嫂想必已知道我哪里不好了吧!” ☆、四十八、已想通了   萧婉将她落下的鬓发拂到耳后,轻声说道:“主公都告诉我了。他说找到你时,你奄奄一息,他便将你带了回来。后来你好了,他不愿将你嫁给崔锴,便……”她顿了一下道:“他说他思慕你十多年,情难自禁。我也觉得他太过……太过唐突……但他毕竟救了你!对嫂嫂来说,只要你活着,便比什么都强!你大哥泉下有知,定也会……”她说到此,又哽咽起来。   阿琇忆起谢琅临终遗言,知道如今苏衡敢让她们姑嫂相见,便是笃定她不会将谢琅死因告诉萧婉。   萧婉见她不说话,问道:“你如今有何打算?”阿琇回神看着她苦笑道:“我被他囚禁在此,还能有何打算?”萧婉道:“主公跟我解释过了,怕外人见到你走漏了风声,被崔锴知道,你们毕竟是有着婚约的……他也是怕失去你。”   阿琇望着她道:“难道他想囚着我一辈子不成?”萧婉默然片刻,说道:“你是如何想的?你心中如今可还有他了?”见阿琇皱眉,又说道:“原先嫂嫂就觉得你俩十分般配,却因着那些原因不能在一起。如今……如今你大哥也不在了,谢家亦大不如前,他想必也无芥蒂了。他与我说,待你生下孩子,便要正式迎娶你。”   阿琇冷笑道:“他娶的是谁?谢琇已经死了!”萧婉叹息道:“是啊,他说要委屈你隐姓埋名。”阿琇道:“他倒是好算计!”萧婉看着她道:“你……已经不再喜欢他了?”阿琇只觉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倾诉,又不能告诉她谢琅之事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   萧婉握着她的手道:“他囚着你是不对,但他也是着紧你。更何况你们如今孩子都有了,便是看在孩子份上,也不该这般不爱惜自己!你大哥若是知道,定又会生气!”   阿琇低下头,萧婉又道:“你大哥曾跟我说过,谢家富贵已极,此生别无所求,惟愿阖家安康。你订下亲事,终身有靠,他高兴地整宿未眠。”阿琇忆起谢琅,忍不住又落下泪来。萧婉拍拍她的手道:“我想,事到如今,便是你大哥在,也未必再会让你们分开。其实不做谢琇,你反倒更自在些!你若不是谢家之人,只怕你们早已成亲,儿女绕膝了。”   阿琇只在那低头抹泪,萧婉又道:“嫂嫂是个女人,也是个母亲,自然明白你的苦。我有时也在想,若是爹娘仍在,是不是一定会拆散你们?若是楚楚大了,也如你这般,我是否舍得让她难过?”   阿琇擦干眼泪道:“先前总有人说,谢氏女如何风华绝代,如何聪慧灵动,凡我所说所做,都有人夸赞附合。可我未回谢家前,却少有人如此说。可见这些人中,有几个是真正因着我而赞的?恐怕其中大部是因为我是谢家的姑娘、谢琅的亲妹妹!离了谢家,我便什么都不是!谢家给我的不仅仅是锦衣玉食,还有无上的荣光。我是谢家之人,既然享受着谢家带给我的种种好处,自然也应当尽谢家人的本分!”   萧婉沉默半晌,方道:“当日你大哥要与王家定亲,你抵死不从,我劝他时,他便说了与你一样的话。谢家能兴盛数百年,想来也是每个谢家之人都以家族为重之故。”   阿琇轻声道:“可惜我也是这些年才明白,徒惹大哥伤心。”萧婉又拍拍她的手道:“只是你如今要怎么办?”阿琇皱眉道:“他是定要我生下这个孩子的,可是我……”萧婉见她欲言又止,心道:“她心高气傲,被苏衡如此设计,定是心意难平。”当下劝道:“他是不对!可这孩子也有谢家的骨血,难道你因为气他,忍心伤了这孩子不成?”   许是女人的天性,阿琇虽恨苏衡,对这个孩子却是恨不起来,有时甚至还在猜测这孩子的性别、长相。只是谢琅之死对她刺激极大,令她每每都有一种负罪之感。   萧婉见她又蹙着眉,往门外看了一眼,悄声道:“这孩子若是男儿,便是主公的长子!他与循儿衍儿是嫡亲的姑表兄弟,日后定会成为重振谢家的助力。”阿琇一振,抬头看着她,她又说道:“若是女儿也无妨,以主公对你的心,无论男女他必都会宠爱至极,且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。”   阿琇细细思付了番她的话,竟也觉得十分有理,心中仿佛放下了块巨石。萧婉并不知阿琇心结何在,也并非真的如她所说般,希望这个孩子能帮助重振谢家。她只是见阿琇精神极差,不知从何劝慰,便顺着刚才的话,说了这些,误打误撞,正解了阿琇心结。   阿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板般,在心中不停地想道:“这孩子不是为他生的,是为了谢家!”她隐隐也觉这理由太过牵强,却并不愿去深究。   许是她的神情太明显,萧婉也松了口气,又道:“崔家姑爷那里,我便着人去退亲吧。”阿琇一愣道:“人都已死了,还退什么亲?”萧婉便将崔锴视她如妻,此生不再娶之事说了。阿琇默了半晌方道:“他是不信我已死了。嫂嫂莫要去了,崔子固心细如发,此时去退亲,他必能猜到原委。他此刻正在川中领兵,莫要叫他分心才是。待他壮志得酬,再去说吧。”萧婉一一应下。   姑嫂二人一直说到日暮,阿琇恐孩子在家思念母亲,劝着萧婉回去。萧婉道明日将孩子们带来,阿琇苦笑道:“他怎会答应!若不是见我这般,他怕是到死也不会让嫂嫂与我相认。嫂嫂回去切勿告诉旁人,免得引来祸端。至于循儿他们,日后定有机会相见。”萧婉点头道:“我省得!过两日我再来看你。”   二人挥泪道别,阿琇直到她的背影再也看不见,才缓缓闭上眼睛。只片刻,便觉一人坐在床边,轻抚她的发,她仍闭着眼,轻声说道:“主公早就来了?”苏衡半晌才道:“心里可舒服些?”阿琇睁开眼,看了他片刻道:“主公放心,我会生下这孩子的!”   就见苏衡眼中一亮,欣喜道:“阿琇,你终于想通了!”阿琇不答,苏衡看着她道:“阿琇,我知你不愿再信我,我答应你的许多事也确实未曾做到。我不敢求你原谅我,但请你定要再信我一次!”   阿琇抬眼看着他道:“信你什么?”苏衡欲言又止,默了片刻才道:“待孩子生下来再说。”阿琇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兴趣,当下懒懒地道:“我饿了。”苏衡忙道:“想吃什么?”   此后,阿琇果然振作精神,一扫往日愁容,虽仍是呕吐,却也能配合大夫调理。苏衡见状大喜,萧婉时常来见,他也不阻拦。   转眼已是年尾,阿琇已有六个月身孕,虽然仍是瘦弱,所幸孩子尚且无事。大夫私下对苏衡道,此时往后已是十分危险,苏衡紧张万分,面上却不露分毫。   除夕这日,苏衡早起后陪阿琇用罢早饭,便要回苏府主持祭祀。阿琇知他今夜必不能来,也未曾说什么,倒是苏衡颇为不安,轻声道:“我令人将谢夫人接来与你作伴。”阿琇奇怪地看他一眼道:“今日岁末,家家户户都要祭祀守岁,嫂嫂怎么能来?莫要多事了!”苏衡皱眉道:“你一人在此,我不放心。”阿琇冷笑道:“主公是怕我跑了不成!”苏衡握着她的手柔声道:“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怕你一人寂寞。”阿琇看着他道:“既然如此,还请主公放我回家!”苏衡想也不想地道:“不行!”阿琇“哼”了一声,转过头去不再看他。   苏衡看了她片刻,长叹一声,摸摸她的头转身出了房门,令孙伶守在庄内,准备好歌伎乐师,给阿琇解闷。   待到晚间,阿琇用罢晚饭,简单梳洗过,便令孙伶放侍卫仆从各自回家团圆。孙伶忙道:“都走了谁来护卫夫人?”阿琇看着他道:“难道还有谁想害我不成?!”孙伶不敢答话,阿琇叹道:“从前我在家时,每年除夕,大哥总是让那些有家小的侍从们自行回家,只留少许或孤身在此,或已无家人的。大哥常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,侍从下人也有家人,阖家欢庆之日怎可再让他们分离。”   孙伶暗道:“有此等门风,怪道谢家能屹立数百年不倒。”见阿琇怔怔在那儿,怕她又想到谢琅伤心,忙道:“既然夫人这么说了,属下遵命就是。”转身将歌伎乐师及明处的侍女亲卫遣走,暗处的则仍旧不动。   阿琇见他依言而行,面色稍霁,待他回来复命时说道:“你不回家吗?”孙伶笑道:“多谢夫人关心!属下尚未娶妻。”阿琇诧异道:“我记得你与苏衡差不多大,为何还不成家?”孙伶道:“虽未曾娶妻,侍妾倒是有几个。只是属下多在主公身边,回去的少。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你对他倒是忠心不二。”   孙伶正色道:“属下这条命本来就是老将军给的。”阿琇知道他本也是落魄世家之子,幼时父母死于战祸,流落街头,偶遇苏坚,见其与苏衡年岁相当,便收做了苏衡的亲随。 ☆、四十九、真相如此?   阿琇沉默了片刻,说道:“你不回家,便陪我说说话吧。”孙伶岂敢不答应,忙亲自点起炭盆,备好吃食茶水,又将靠椅铺上厚厚的软垫,请阿琇坐定。   说是陪阿琇说话,大部分时间是孙伶在说,阿琇偶尔插上一句。孙伶见她似乎心情不错,转转眼珠道:“属下有句话,不知当不当讲。”阿琇斜睨了他一眼道:“既然不知,便不要说了。”孙伶一噎,随后笑道:“属下说了,请夫人莫要见怪。”   阿琇没有理他,孙伶等了片刻后才道:“这些事主公是再也不会说的,属下若不说,只怕夫人永远不知真相。”阿琇闻言皱眉看着他,他接着说道:“夫人一直恨主公谋害谢大都督,其实是恨错了人!”   阿琇坐直身体道:“你要替他开脱?”孙伶摇头道:“属下对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十分清楚,夫人聪慧无双,何不平心静气听我说完,再行分辨真假。”   阿琇缓缓靠回椅上,轻声说道:“你说!”孙伶看着她道:“当日令人在军中给大都督下毒的是太夫人,主公因是母亲所为,是以无法对您明言。而大都督也是故意中毒,便是要让您怀疑主公,继而与他离心!”   阿琇怒斥道:“一派胡言!大哥怎会如此算计!”孙伶道:“夫人细想想,任谁见到大都督的症状,都会猜到是中毒。大都督何等精明,岂会毫不察觉?主公派去的两名大夫,均已开出了解□□方,大都督却故意不用。夫人若是不信,待日后身子好了,可以亲自问询那两人。”   阿琇闭目坐在椅上,半晌后轻声道:“便是毒不是他下的,我却是亲眼看到田锦杀了我大哥,你又要如何否认?”   孙伶站起身道:“这一件属下更加清楚,当日便是属下给田锦传的令!”阿琇霍然睁开眼,孙伶毫不畏惧地直视她道:“我当日传的令是‘令你带五百甲士将谢姑娘带回主公处!切记不可露了行藏!’”   阿琇清楚记得,当日田锦所为并不是为了掳她,分明就是要置大哥于死地,当下道:“焉知苏衡没有其它指令给他!”孙伶道:“主公传下令后我一直随侍在侧,并未再有第二道指令传出。主公坐立不安苦等了五日,却等来了大都督身死,您坠崖的消息。主公当时便……便……”他迟疑了一下,终是没有说出苏衡当时便吐了一口鲜血之事。   他看了看阿琇的神色,接着说道:“主公带着我连夜赶到南郡,若不是我拦着,他立时就要斩了田锦。后来找到了您,他便无暇顾及此事,只先将您带回来救治。”他稍稍停顿了下,又道:“您伤势极重,大夫都说凶多吉少。主公那时似已万念俱灰,每日如行尸走肉般。幸得上苍眷顾,您终是渐渐好了起来,主公这才有心思彻查当日之事。”   阿琇听到此处,不由又坐起身,孙伶见状,知她已信了大半,稍稍松了口气。   他为阿琇奉上一杯热茶,说道:“当日田锦接主公密令后,又收到了另一条指令,却不是主公下的。”阿琇轻声道:“是杀了我大哥吗?”孙伶摇头道:“非也,是杀了您!”   阿琇大惊,险些拿不住手中的茶杯,孙伶道:“那人不知怎么知道主公欲将您劫回,便想将计就计,假借主公之名除掉您。所幸田锦尚有点脑子,虽不辨真假,却也没贸然行事。”阿琇皱眉道:“是太夫人吗?”孙伶道:“太夫人怕的是您迷惑主公,您既已远嫁,她又何需做出此事惹得主公发怒。”阿琇奇道:“那是何人?”话音未落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,只听孙伶轻声道:“是袁夫人!”   阿琇只觉心慌气闷,她只见过袁秀一面,印象已十分模糊,因着苏衡的关系,自然也不会对她有何好感,想不到她竟如此恨自己。   孙伶道:“她不知如何拿到了主公的印信,写了封密令给田锦,并令他阅后毁去。田锦对主公与您之事……略有耳闻,见先后两道密令内容不符,起了疑心,便没有销毁,待主公查起时便交了出来。主公勃然大怒,当时就想杀了袁夫人,又恐贸然行事泄露了您尚在人世的消息,便以袁夫人不敬夫君、不事长辈为由将她禁足,杀了她身边近侍和可能替她传讯、接触到印信的所有侍从。那一阵子,府中腥风血雨,人人自危。”   阿琇未料其中竟有这些故事,平息半晌,问道:“又是谁要杀我大哥?”孙伶迟疑了一瞬道:“属下不知!”阿琇盯着他道:“若没有苏衡授意,田锦怎敢擅自杀我大哥?”孙伶突然跪下道:“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,主公绝无杀大都督之意!”阿琇轻声道:“你知道是谁?”孙伶伏地道:“请夫人相信主公,他定会为大都督报仇!”   阿琇知道他对苏衡忠心耿耿,既不愿说,再强求也是无用,默了半晌后轻声说道:“起来吧。”孙伶这才站起来,阿琇闭上眼道:“你下去吧,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孙伶忙躬身退出。   孙伶的话如巨石投湖般搅得阿琇心乱如麻。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,大哥又是谁害的?田锦当时分明就是要取大哥性命,是谁对他下的令?她恨不得此刻就去问问田锦,倒底是谁要杀他大哥。   她本就在孕中,略一思虑便觉昏昏沉沉,撑起身走到床边躺下,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不知过了多久,身边似有人靠了过来,将她搂在了怀中。她微微睁眼,见苏衡也正看着她,心道已经天亮了。却见室内仍是红烛高照,一时怔住,问道:“什么时辰了?”   苏衡轻声道:“才过子时。”阿琇诧异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苏衡又将她抱紧了些道:“我心里不定,索性便过来了。你怎将人都遣走了?”他甫一进来,见庄内虽灯火通明,却未见人影,心中便是一慌,忙召出暗卫,方知阿琇将人都遣回家去了。   阿琇闭上眼不说话,苏衡也不再追问,伸手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腹部,柔声道:“他今日可闹你了?”阿琇不耐地推开他,翻过身不理他。他轻笑道:“好,我不问了,你睡吧。”   阿琇闭目调息片刻,却再也睡不着,又翻个身面对苏衡,他立刻问道:“睡不着吗?哪里不舒服?”阿琇不答,只皱眉看着他。他心中一动,说道:“交州现已平定,我已令季蒙下月回来,到时让你们见见。”   阿琇低下眉眼,轻声道:“他如今怎样了?”苏衡道:“他已是我江东大将,去年受封偏将军。谢……你大哥死后,大都督一职由齐松暂代,我准备再过两年,便让季蒙担当此职。”   阿琇静静听着,片刻后说道:“他确实堪当此任。”苏衡看着她道:“我让他回来还有一件要紧的事!我准备对外称你是他妹妹,以正妻之礼迎娶你!成亲之时,娘家怎能没人。”   阿琇猛然抬头,与他对视良久,见他毫不回避,心知他并非虚言,正要说话,又听他道:“你莫要推辞!我知道你不在意这苏家夫人之位,只是你不为自己,也要为孩子想想。难道你想让他受尽世人耻笑吗?”   时人极重出身,莫说非婚生子,便是嫡庶之间,也是差距极大。阿琇闻言果然不再说话,静默片刻道:“你那袁氏夫人要怎么办?”苏衡“哼”了一声,眼中闪过一丝厌恶,说道:“过了正月我便休了她,远远地送走便是!”   阿琇微微蹙眉,复又低下头掩去所有情绪,轻声道:“随你吧。”苏衡见她不再抵触,心中大喜,多年夙愿就要实现,不禁将她紧紧抱着,口中低声唤道:“阿琇!阿琇!”   二月初,偏将军季蒙自交州返,交州得以平定,季蒙当居首功,苏衡赏赐金银田地无数。   这日,阿琇正在侍女搀扶下在梅林中散步,远远见一人快步走来。阿琇停下脚步,望着那人,待他走近,轻声唤道:“阿蒙哥!”   季蒙眼中一热,抿抿唇道:“阿琇……”阿琇微微一笑,走到石凳旁便要坐下,早有侍女将软垫铺好,阿琇挥挥手让她们退下,方对季蒙道:“阿蒙哥是不是也以为我死了?”季蒙鼻头一酸,坐在她身边道:“当时我正在攻打苍梧,便听闻……我上书主公要回来寻你,主公说已令驻守长沙的田锦去找了,让我安心领兵。我心急如焚,想早些回来,用了十日打下苍梧。主公又要我继续南进,攻打合浦,我打到高州时,京口传来消息,说你已死……我一怒之下,险些……险些……”阿琇看着他道:“险些怎样?”他低下头,轻声道:“我当时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怒,不知如何宣泄,便下令屠城……”   阿琇惊呼道:“怎可行此不义之事!”季蒙抬起头道:“幸得众将拼死相劝,才未铸成大错。”阿琇轻吁一声道:“万幸!万幸!若真残害了无辜,我背负满身罪恶不说,于你名声也有大碍!” ☆、五十、又被骗了   季蒙点点头道:“我事后也觉后怕,我以为你死了,怕……怕损了你的阴德,累你投不到好人家。”阿琇心中一暖,握住他的手道:“阿蒙哥……”   季蒙反手握住她,轻声道:“幸好你没事!”又上下看了看,目光在她高高耸起的腹部停留一瞬,问道:“这是……主公的?”阿琇苦笑着点点头。季蒙道:“我已听闻大概,此事主公不对,怎可让你无名无分便有了孩子!若是大都督尚在世……”忽然住口,看了阿琇一眼,见她面色如常,才又道:“好在他说要以正妻之礼待你。阿琇,阿蒙哥永远是你大哥,不论你是谢琇还是季琇!”阿琇大为感动,轻声道:“我知道!”   季蒙又问了她身体状况,日常起居,阿琇为免他担心,自是说好。季蒙道:“待你生下孩子后,我便自请驻守南郡。”阿琇奇道:“为何?”季蒙看着她道:“阿蒙哥这些年也读了不少书,韬光养晦的道理还是懂的。”阿琇默了片刻,轻轻点点头。   二人对坐半晌,季蒙见阿琇面露疲倦,忙唤过远处的侍女,令其将阿琇送回房,待阿琇的身影看不见了,方缓缓转身离去,面上全无方才的轻松,眉头紧锁,似有极其烦心之事。   建宁十六年二月,越侯苏衡以不顺父母、无子为由,休妻袁氏,令其家人带回。袁氏一族无人敢收留,苏衡便将其送至京口郊外道观,严加看管。   阿琇已腹大如斗,越发显得她瘦弱。萧婉时常来探望,每每忧心不已,背地里令谢凌四处寻访名医,以备不时之需。   苏衡却越发忙碌起来,虽仍每晚必来,有时却要过了子时。阿琇被惊醒后便难再入睡,几日下来,又憔悴几分。苏衡无法,只得在她外间置一榻,若回来晚了,只悄悄看她片刻,便睡在外间榻上。   三月初三,上巳日,乃是民间野外踏青、洗濯除垢之日。庄内桃花开得正艳,阿琇直睡到午时方醒,侍女报称苏衡临走时吩咐,若阿琇有兴致,可到桃林中赏赏花,应应景。阿琇一晒,想着左右无事,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向桃林走去。   庄中原就有不少桃树,苏衡买下后又沿湖边种了不少,如今已是一片桃红柳绿。阿琇只走了一盏茶的工夫,便觉得下腹坠涨,腿已迈不开了,只得停下休息片刻。   身后侍从将靠椅放好,扶她坐下后仍旧退在一旁。阿琇轻抚腹部,在春日暖阳照耀下昏昏欲睡。   忽听远处似有人大声喧哗,阿琇微皱皱眉,睁开眼问道:“何事?”身后侍女答不知。阿琇坐起身,向那处望去,只见一个人影正向这边奔跑而来。正欲看仔细,忽有数名暗卫窜出,牢牢将她挡在身后,也遮住了她的视线。   那人在离她十余丈处被拦下,阿琇见不到人,只听那人叫道:“大胆!你们竟敢拦我!”竟是个女子。阿琇心中疑惑,正欲问清楚,便听她又叫道:“谢琇!谢琇!你快出来!快出来!”   阿琇大惊,忙令人将她带过来。那女子被暗卫押到面前,只见她二十岁上下,容貌颇美,衣着虽华贵,却多破损,想是一路跑来所致。她亦在打量阿琇,忽然狂笑了起来,断断续续地说道:“你……你竟然还要为……他生孩子……”   阿琇觉得她颇有些面熟,问道:“你是……”那女子忽然止住笑,瞪着她道:“你不认识我了?你竟然不认识我了!”阿琇皱着眉,身后侍女轻声道:“夫人,想来是个疯子,莫要理她,回去吧。”说罢示意暗卫将那人带走。   阿琇抬手止住暗卫,只听那女子喃喃地道:“我恨了你那么久,你却不认识我……”阿琇忽然想起什么,看着那女子道:“袁夫人!”   身旁侍女暗卫见状大为焦急,偏偏今日苏府中有要事,孙伶不在此处。有人悄悄退出,急往府中报信。   那女子正是袁秀,她本被苏衡囚禁,趁今日看守松懈,竟逃了出来,寻到了这庄子。她看着阿琇道:“他们都说你死了,我却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!你若真死了,他岂会只在人前掉几滴眼泪?他们说他又有新宠时,我就料到是你!”   阿琇不语,见她似癫似狂,神色亢奋,暗暗心惊。袁秀“呵呵”笑道:“他倒是用心良苦,对外称你是季蒙的妹妹,又让人放出风声,说你与谢琇十分相似,是以他才会移情于你。呵呵,到时你既便顶着这张脸出现,旁人也只会惊叹你们相像罢了。”   这些阿琇已听苏衡说过大概,并不惊讶。袁秀见她不为所动,接着说道:“他是不是说过休我是为了娶你?”阿琇还未说话,身后侍女已厉声喝斥道:“哪里来的疯妇,竟敢在此胡言乱语!还不快赶出去!”   暗卫一拥而上,将她制住,正要拖走时,阿琇扬声道:“住手!放开她!”侍女忙道:“夫人,此人神智不清,莫要与她纠缠!”阿琇睨了她一眼道:“何时你能做我的主了?”侍女心中一凛,不敢再说,心中祈盼孙伶快来。   阿琇转过头看着袁秀道:“他是说过这话,但不是为我,是为了这孩子。”说罢低头看了眼。袁秀哈哈笑道:“他又骗了你!他又骗了你!他今日不在吧,你知道他在干什么?他现在正在拜堂!”   阿琇只觉一颗心突突猛跳,强自镇定住。袁秀见她面色陡变,心中大快,接着说道:“他休我是为了娶交阯王吴旦的女儿!那女人的生母是大楚宗室,论起来,他那新夫人还是天子的姑姑,这等身份岂是你这个‘死人’比得了的!哈哈哈……可怜你那便宜大哥季蒙为你打抱不平,被他杖责!”   阿琇胸口发闷,仿佛气都接不上似的,袁秀压低声音道:“他想和你在一起,我偏不让他如意!我已经给崔锴送了信,告诉他他的未婚妻没有死,正被苏衡霸占着。你说崔锴会不会来找你?哈哈哈……”她忽又恶狠狠地道:“谢琇,你是个罪人!你为什么没有摔死!你害死了你的亲大哥,又来害你的假大哥!害得我变成如今这般……”   她后面的话阿琇已听不到了,她重重向后倒去,耳边只听到侍女的惊呼之声。   阿琇只觉浮浮沉沉般在空中飘荡,忽而腹部一阵剧痛,令她自半空中跌落下来。她骇得大叫一声,意识渐渐清醒,缓缓睁开眼,见自己正躺在房中,萧婉红着眼坐在身边,见她醒来,忙问道:“可还痛了?”   阿琇一怔,这才觉得下腹一阵阵坠痛,慌忙抓住萧婉的手道:“孩子呢?”萧婉道:“尚且无事。只是你一直在呼痛,大夫说,怕是要早产。”   阿琇松了口气,忍住痛道:“嫂嫂怎么来了?”萧婉道:“我听说主公今日……便想来陪陪你,谁知还是来晚了。”阿琇又道:“袁夫人呢?”萧婉沉默片刻,说道:“你莫要再管这些事了,如今最要紧的是平平安安生下孩子。”   阿琇闭上眼,萧婉道:“主公正在与大夫商议,你先好好休息。”阿琇摇头道:“我不想见他。”萧婉轻声道:“好,咱们不见他,你再睡会儿吧,嫂嫂在这守着。”阿琇点点头,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   梦中只见苏衡焦急地对她说道:“阿琇你莫听她胡说!你要信我,我有苦衷!”阿琇想骂他,却张不开嘴,忽而又是一阵腹痛,一股热流自身下涌出,她猛地睁开眼,紧抓住萧婉的手道:“嫂嫂,我要生了!”萧婉掀开被褥一看,惊道:“怎么这么快!”转身命侍女速去唤大夫前来。   书房之中,苏衡正黑着脸站在窗前,身后跪着三四名大夫,孙伶侍立在旁暗暗叹息。好容易劝得阿琇接受了苏衡,竟又出了这种事。昨日接报时,苏衡正在拜堂,他本欲自行前来,思忖片刻仍是等到礼成后禀告了苏衡。苏衡闻言当胸便踹了他一脚,丢下尚在新房中等待合卺的新夫人,飞奔而来。   待到庄内,阿琇已昏迷多时,大夫说她受了刺激。苏衡闻言未说话,提剑来到袁秀面前,说道:“我应该早点杀了你这毒妇!”袁秀毫不畏惧,哈哈笑道:“我来时就没想要活着!你杀了我又如何?你的阿琇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!你们永远不能在一起!”苏衡大怒,一剑斩下她的头颅,温热的鲜血溅了孙伶一身。   苏衡虽泄了一时之愤,与阿琇却全无益处。几名大夫诊断过后,一致回禀道阿琇此番凶多吉少,一名大夫更是问道:“若有不测,是保夫人还是保孩子?请主公定夺。”苏衡勃然变色,吓得众人跪地请罪,不敢再说。   孙伶见苏衡半晌不说话,小声道:“主公……”苏衡将手负在身后,轻声道:“大小我都要!”孙伶本以为他定是要保阿琇,闻言一愣,看向那些大夫。众大夫互相看看,一年长者壮着胆子道:“主公,夫人……”苏衡抬起手止住他道:“怎么救治是你们的事,我只要母子平安!记住,她若有个好歹,你们全家都要陪葬。”说罢挥手让他们退下。   孙伶待房中无人时,才问道:“主公为何不让他们全力救治夫人?”苏衡缓缓回头道:“孩子若没了,我拿什么留住阿琇?她……只怕也活不成了……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分析下苏二的心理,其实在感情上,一直是苏二在付出,最后打动了阿琇。经历了那么多事后,苏二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去讨好阿琇了,他这次坏就坏在又事先许诺。他说娶阿琇时,根本木有想到会有后面的事。我知道他很渣,但在一个三妻四妾的年代,以他的身份地位,能顾及到阿琇的感受,千方百计瞒着她,尽最大的可能善待她,已经很不错了,可惜信任就像时间,流走了就再不会回来。还是那句话,不要拿现在的道德观来衡量他。 ☆、五十一、九死一生   二人俱是沉默,室内寂静一时。忽闻窗外人声喧哗,孙伶忙走出书房喝斥道:“吵什么!”一名侍女匆匆止住脚步道:“夫人要生了!”孙伶大惊,正欲向苏衡禀报,却见他已冲出房门,向阿琇房中奔去。   阿琇此时已疼得面色苍白,看了眼出出进进的侍女稳婆,抓紧萧婉的手道:“嫂嫂……若我有不测……定要保住我的孩子!”萧婉落下泪来,轻斥道:“休要胡思乱想!哪里就能有事,嫂嫂生了三个不都好好的!”   说话间苏衡已冲至床边,颤声问道:“阿琇,你怎么样了?”阿琇见到他,只觉一口气涌上心头,“哇”地吐出一口鲜血。苏衡大骇,连声呼叫大夫,阿琇闭目摇头道:“……让他走……”眼泪滚滚而出。   大夫上前把脉,片刻后对苏衡道:“主公,夫人是怒急攻心,导致血不归经。只是这孩子……”阿琇睁开眼问道:“孩子怎么了?”大夫忙道:“孩子怕是立时就要分娩,否则恐会……”他看了眼苏衡,已不敢再说。   萧婉见稳婆已准备停当,对苏衡道:“主公,如今这般状况,只有如此了!”苏衡魂不守舍地点点头,握着阿琇的手道:“阿琇,你莫怕,我就在这陪着你!”阿琇用力挣脱他的手,萧婉忙道:“产房污秽,主公怎可在此!还是出去等候吧。”说罢示意孙伶进来将他扶走。   苏衡浑浑噩噩地出了房门,忽想到什么,对大夫道:“你们留下!”众大夫一愣,忙遵命退回房内。萧婉将幔帐放下,遮住床上阿琇,让大夫们在幔帐外候着。   阿琇想大叫,又怕萧婉担心,只得咬牙忍住。苏衡寻来的稳婆都是积年有经验的,见此情况暗道不妙,出了幔帐与众大夫商量。那年长的大夫叹道:“莫要再问留大留小了,主公说了,大小都要,否则……”   阿琇已疼得神智不清,萧婉却尽数听到,心中暗骂苏衡惺惺作态。稳婆只得进了幔帐,打起十二分精神为阿琇助产。   直到第二日清晨,阿琇昏厥了几次,仍未生下孩子。苏衡站在门边凝神听着房内动静,孙伶在旁小声道:“主公,太夫人到了。”苏衡抬头,正见苏老夫人在萧媖的搀扶下疾步走来。   苏老夫人看了看苏衡,深叹一口气道:“果真是阿琇?”苏衡不答,她摇摇头,推门便要进去,苏衡却抬手拦住她道:“母亲进去干什么?”苏老夫人道:“我去看看她!”苏衡道:“母亲素来不喜欢她,莫要再去刺激她!”苏老夫人怔怔地看着他,仿佛不认识他般,片刻后说道:“好!好!真是我的好儿子!”眼中流下泪来。   房门忽然打开,侍女轻声禀道:“主公,夫人请您进去。”苏衡一把推开她冲进房中。萧媖见苏老夫人尤在站着流泪,轻声道:“母亲且放宽心,阿琇不是福薄的孩子,我进去看看可好?”苏老夫人点点头,萧媖令孙伶将老夫人扶到偏厅坐着,自己推门进了房内。   甫一进入,便觉一股夹杂着血腥之气的暖流扑面而来。房中挂着厚厚的幔帐,几名大夫正在皱眉商议着什么。她掀开幔帐,见萧婉站在床边哭泣,苏衡半跪在阿琇身旁。   阿琇此刻仿佛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,看着苏衡道:“小虾……我听说……有……一种剖腹……取……婴之法……你不同……意……他们……不……敢……”苏衡闻言惨白着脸摇头道:“不可!”阿琇深深吸口气道:“我已……经……没有力……气了……若是……若……是……孩子……我做鬼……也……不会原谅……你……”   苏衡从未觉得这般害怕,即使当年父亲死在眼前时,想得最多的也是如何保住传国玉玺,与大哥会合。此刻竟从心底涌起深深的恐惧,仿佛阿琇的生命正在他手中流逝一般。   萧媖见他已在发抖,心中一酸,走到妹妹身边道:“你哭什么!此时岂是哭的时候!”看了眼苏衡,稍稍大声说道:“自古女人生孩子,都是一只脚踏着鬼门关,谁不是这么过来的!凭的就是这口气!”走到阿琇身边道:“阿琇,想想孩子!你若去了,即便生下他,也是个没娘的孩子,你让他怎么活?”   阿琇昏沉间只听到“没娘的孩子”几个字,想起苏衡过往种种,心道:“是了,若我死了,苏衡又怎会善待于他!”当下用力咬紧牙关。萧婉见状,忙端过参汤喂她喝下,阿琇喘息片刻,便在稳婆指引下调息运气。萧婉欲请苏衡出去,他却不愿,只与众大夫一同站在幔帐之外。   忽听稳婆叫道:“望见头了!”众人俱是一振,阿琇生生将下唇咬出几个血窟窿,拼尽了全力,只听一阵哇哇婴啼之声,稳婆隔着幔帐笑道:“恭喜主公!恭喜夫人!是个小公子!”   众人皆松了口气,纷纷向苏衡道贺,却听他问道:“阿琇如何了?”话音未落,便听萧婉叫道:“阿琇!阿琇!”苏衡再顾不得其他,冲到床边,见阿琇双目紧闭,面如金纸,气若游丝,已然快要不行了。他只觉眼前天旋地转,晃了晃身子,扶着床柱站定,俯下身在阿琇耳边说道:“你若死了,我便亲手掐死这孩子!这一次绝不骗你!”   阿琇眼睫微颤,似极力想睁开眼。苏衡忙召唤大夫,众大夫一拥而上,诊脉、扎针、开药方,忙做一团。苏衡如入定一般,只坐在床头盯着阿琇看。   直到夜深,那年长的大夫才向苏衡禀告说,阿琇已暂无性命之忧,只是仍会昏迷,若能醒来,便无大碍。苏衡闻言沉默片刻,问道:“若是不醒又会如何?”大夫低着头不敢说话,苏衡忽笑道:“暂无性命之忧……”挥手令他退下   建宁十六年三月初五,越侯苏衡长子诞生,生母不详,苏衡为其取名绍。绍者,继也。三月中,苏衡上表楚帝,为苏绍请封,楚帝封其为中郎将,赐食邑千户。   四月初五,越侯长子苏绍满月,苏府大宴宾客,江东文武、世家大族无不到贺,主家却仅由吴侯苏维待客,苏衡父子均未得见。   苏衡早已忘了今日是苏绍满月之日。阿琇自产下苏绍后昏迷了大半个月,十天前才慢慢醒过来,却是虚弱之极,连话都说不出来,苏衡每日都抱着苏绍坐在床边陪她说话。她第一眼看到苏绍时,泪水便流了出来,苏衡知道她的心思,轻轻将苏绍放在她枕边,说道:“谢生,这是娘。”   阿琇看着他,他笑道:“我给他取名绍,你看可好?谢生是乳名。”见阿琇仍看着他,便又说道:“谢生,谢生,乃谢氏所生,他要谢谢你拼了命生他出来,我要谢谢你为苏家生了个继承人。”   阿琇眉间紧锁,苏衡伸出手抚平她的眉头,轻声说道:“我知又负了你,只是我真没有料到交阯王会提出联姻。”阿琇只看着枕边沉睡的苏绍,并不看他,他握着阿琇的手道:“我做不到只有你一人,我只能保证此生除了你所生的,绝无异姓之子!苏家也好,江东也罢,乃至日后的天下,都是我们儿子的!”   阿琇闻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,张张嘴。苏衡问道:“你要说什么?” 俯身靠近她,只听她极小声地说了“不必”二字。苏衡沉下脸,将她的手握在胸口,郑重说道:“我知道你不愿再信我!这是最后一次,阿琇!”   阿琇睁开眼,嘴唇微动,片刻后用气声说道:“待我好了……便让我们……走……”苏衡面色陡变,沉默半晌道:“走?走去哪里?你们是我的妻、我的儿,只能留在我身边!”阿琇轻轻摇摇头,看了苏绍一眼,又闭上了眼。   苏衡等了片刻,见她是睡了过去,方抱起儿子交给乳母带走,关上房门,和衣躺在阿琇身侧。   他知经此一事,与阿琇的关系又降至了冰点,好容易捂热的心再次离他远去,不知何时才能回来。只是如今他是再也不会放阿琇走了,哪怕她恨他,哪怕将她终生禁锢在此。   他闭上眼,轻轻在锦被下握住阿琇的手,记忆中她的手绵软滑腻,如今却瘦骨嶙峋。他顺着她的手臂慢慢向上抚摸,掌下的肌肤微凉,如同她看自己的眼神一般。他的手停在阿琇左胸处,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跳。她昏迷之时,他怕她再醒不过来,便不时将手放在此处。他只觉心中一酸,如今这颗心怕是再也不会为他而跳了,他累她受了那么多苦,恨他也是应当的,只求她能再给自己一个机会,让他用一生、用他的一切补偿她。   阿琇毕竟伤了元气,恢复得极慢,待到苏绍三个月时,才可下床行走。她甫一能动,便将苏绍自乳母处接过来,亲自抚育。苏衡怕她受累,也知她定是不会听自己的,只得求萧婉相劝。阿琇却异常坚定,对萧婉道:“我是他的娘亲,自然要亲自养他。”萧婉见她心意已决,再劝无用,便与苏衡商量,将竹青送来照顾阿琇母子。苏衡知道阿琇对庄内侍女都不信任,只想了片刻,终是担心她的身体,点头答应了。次日,萧婉便领着竹青进了庄子,主仆二人见面,痛哭了一场。 ☆、五十二、休要再提   建宁十六年十二月,公孙玄占领益州全境,至此,魏德挟天子居中原,苏衡占据东南荆、扬、交三州,公孙玄拥益州二十一郡,天下三分。   阿琇听到此事暗暗点头,崔锴终于为他的主公谋得了一方天地。想起袁秀说过,曾向崔锴送信告知过自己的下落,不知他是无暇顾及还是就此放手了,至今也未听闻他有何动静。   除夕这日,苏衡早早令人将苏绍穿戴整齐,对阿琇道:“你也换身衣裳随我同去。”阿琇低眉道:“我去做什么?”苏衡握着她的手道:“你是谢生的生母,自然要去。”阿琇甩开他的手,冷笑道:“让我去向你那吴氏夫人奉茶吗?”苏衡一怔,旋即想起今日祭祀正妻吴氏定要到的,皱眉片刻道:“你随着我就是!”   苏绍换好衣服被抱了过来,阿琇见他一身大红衣袍,领口滚着黑边,甚是可爱,笑着自乳母手中抱过他道:“谢生今日真漂亮!”苏绍冲着母亲咿咿呀呀地叫唤着,苏衡站在一旁看着母子二人,浮现一丝笑容。   阿琇逗弄了一会儿苏绍,将他交给乳母道:“好生照料!”苏衡笑容慢慢凝结,正要开口,苏绍忽而大哭起来,挣扎着要扑回母亲怀中。乳母急得忙将他抱紧,轻声哄着,苏绍却闹得更加厉害,几乎要从乳母手中掉下来。阿琇慌忙接过他,轻拍道:“谢生怎么了?娘在这里!”   苏绍渐渐止住哭泣,趴在母亲怀中抽泣着,乳母在旁笑道:“想是小公子不愿离开夫人。”阿琇看了她一眼,微微蹙眉。待苏绍不再抽泣,阿琇示意乳母将他抱走,乳母刚刚上前抱起他,他却又如针扎了一般扭动哭泣起来,乳母急得叫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阿琇见他向自己伸出手,一张小脸涨得通红,眉间因剧烈哭泣而变得青紫,心中不舍,只得又将他抱了回来。苏衡始终一言不发,负手在旁看着,竹青悄悄对阿琇说道:“姑娘,小公子今日怕是离不开你了,你还是随主公一同去吧。”   阿琇眉头皱得越发紧,抬头看看苏衡,见他也正看着自己,她暗叹口气,说道:“也罢,我随你们同去。”说罢令竹青更衣。   苏绍不愿再去乳母手中,阿琇只得将他放在床上,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母亲看,竹青见状笑道:“小公子,娘亲漂亮吗?”苏绍仿佛听懂似的呵呵笑着,又冲阿琇呜哩哇啦说了一通。   竹青轻声道:“姑娘有何打算?”阿琇一怔,她又道:“姑娘不愿随主公回府,难道不是另有打算?”阿琇默了默,抬起手任她整理衣裙,说道:“我想带着谢生离开这里。”   竹青手一顿,道:“去哪里?只要在江东,怕是主公都能找到。更何况小公子是主公唯一的儿子,主公岂能让你带走!”   阿琇苦笑道:“长子又如何?将来若有了嫡子……”说罢不再说话,只看着苏绍。竹青也知道大家族中嫡庶之别,心中十分难过,金尊玉贵的谢府千金,如今竟然要为儿子不是嫡子发愁。   阿琇抱着苏绍出了房门,苏衡正在廊下等着,见到她心中一松,上前接过苏绍道:“谢生跟爹爹娘亲回家去喽!”阿琇见儿子在他手中呵呵傻笑,暗暗感叹亲生骨肉果然不同。   苏衡回头柔声对她说道:“走吧,车已备好了。”阿琇令竹青拿过一只黑色厚纱帷帽,苏衡微微皱眉,终是忍住没说话。   上了马车坐定,阿琇道:“祭祀之时我在书房等你们。”苏衡本在逗弄儿子,闻言看她一眼道:“若谢生闹起来怎么办?”阿琇微微一笑道:“若怕他闹,便让他与我在一起。”苏衡皱眉道:“他是苏家子孙,怎能不参加祭祀!”将苏绍放在一旁,拉着阿琇道:“你是我的妻、我儿的母,也应参拜!”   阿琇忽而一笑,轻声道:“主公怕是忘了,你我之间无名无分,我怎就成了你的妻子?主公慎言!”苏衡心中微苦,说道:“今日我便要给你一个名分!”阿琇看着他道:“苏衡,十五岁时,我日日盼着你来娶我,一直等到十九岁。后来你娶了妻,我着实伤心了好一阵子,日子久了,渐渐也就淡了。你负了我,可在我心里,总想着你我幼年相识,这么多年下来,即便你迫于形势做了对不起我的事,在你心里,我终还是与旁人不同的。正因为这样,我才一次次地原谅你,一次次地帮你。再后来……后来有了谢生,你旧事重提,我想着便是不为自己,也断不能让我的孩子唤别人母亲!所以我才又信了你。”   这是阿琇产后第一次对苏衡说这么多话,他一时怔住,想起两人过往种种,心中百味陈杂。只听阿琇说道:“只是你不该又骗了我!从前也是如此,你的种种不得已、种种苦衷、种种谋算为何不告诉我?便是要委屈我、对不起我,也总好过这种刻意的欺骗!每一次被你欺骗,我便觉得自己在你心中也不过如此,否则你又怎会舍得如此伤我!?”   苏衡忙道:“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道?难道非要我为了你舍弃江东?”阿琇摇头道:“我不要你舍弃江东,当年我也做好了准备,接受日后你为王为侯时一个又一个为了各种目的娶的女人。我所求的,只是你的赤诚相待,不隐瞒,不欺骗!我恨的是,你从未想过与我商量,总是认为我不能理解你,自以为是地瞒着我,殊不知这才是最伤我心的!你总说我不信任你,你又何尝真正信过我?你若信我,当知我宁可被大哥逐出家门,也要与你在一起;你若信我,当知我能体谅你的种种苦衷;你若信我,当知为了你我可以忍受其他女人!”   苏衡皱眉正要说话,阿琇又道:“你既然做不到,既然已娶了袁氏,便应当好好待她,不该再来招惹我!这样在我心中你仍是那个……那个让我心动的小虾。可你却坏我姻缘,害我大哥为此丧命……”她声音低了低,沉默一瞬才道:“我被你囚着,被你……心中恨着你,你知道我有多痛苦?!”苏衡沉声道:“我也不好过!”阿琇冷哼一声道:“你为了留住我,用尽手段,又让我有了谢生……”说着朝坐在一旁自己玩耍的苏绍看了一眼,苏绍见母亲看过来,朝她伸出手,她笑着将他抱起,面上再无方才的冷厉,说道:“看在谢生的份上,过往种种,我可以不再怨你,但我绝不会再信你,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做那低人一等的庶子,日后受尽委屈。所以,除非你能让谢琇堂堂正正地做那苏夫人,否则休谈名分二字!”   苏衡沉默半晌后方道:“我现在做不到,至少五年之内做不到。”阿琇点头道:“我知道你做不到。”苏衡看着她道:“我能做到的是,为我的儿子选择生母。”阿琇不解,抬头看着他,他轻轻一笑道:“若没有嫡子,也就没有嫡庶之分。”阿琇忽然想起他早前所说的无异姓子之话,皱眉望着他,他抱过苏绍道:“你不信我也不要紧,我可以等,等到你相信的那一天。而你,便留在我身边,看我还会不会再骗你。”   马车慢慢停下,孙伶在外轻声道:“主公,到了。”苏衡腾出一只手将阿琇帷帽戴上,轻声道:“你今日肯跟我说这些话,我很高兴。我答应你,日后不论做什么,都不再瞒你。你不愿去便在书房等着,谢生跟着我想来也不会闹。”抱着苏绍下了车,站在车边伸出手,阿琇犹豫片刻,扶着他的手下了车,苏衡微微一笑,就势牵着她进了府门。   二人并肩来到堂前,苏府众人已聚在了厅中。阿琇感觉到苏衡的手微微一松,心中冷笑,挣脱开他,落后半步,自行走到他身后。苏衡回头愧疚地看她一眼,未说什么当先走了。   苏老夫人早已站起来道:“我们谢……绍儿来了!”自苏衡手中抱过孩子,瞟了眼低着头的阿琇,笑道:“绍儿来见见母亲!”说罢对身侧的女子道:“来,这是绍儿,你们多亲近亲近!”   苏衡忙回头看向阿琇,见她正抬起头望着苏老夫人,厚厚的面纱遮挡,看不清她的神情。   阿琇是第一次见到吴氏夫人,见她约莫十七八岁,身材娇小,皮肤不似江南女子一般白皙,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为她增色不少。她此时亦在打量阿琇,听到老夫人的话,忙收回目光,将苏绍接了过来。   苏绍却开始挣扎,不让她抱,冲着阿琇伸出手,口中哇哇直叫,阿琇本能地上前一步,苏衡已抢先将苏绍抱在怀中,淡淡说道:“时辰到了。”当先抱着孩子走了。众人忙跟着他出去,吴氏临走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阿琇,见她仍站在原地不动,厅门大开,寒风掀起了面纱一角,露出尖尖的下颌和苍白的肌肤。   阿琇待已望不到苏绍时,才缓缓走到书房。京口苏府与吴郡布局相仿,阿琇推开房门,满墙的画像已不见,想是苏衡收了起来。想到他在前厅时的态度,心道:“看来他对这新夫人倒颇为在意。”   她走到书架边随意抽了本书,拿到窗边坐下,半晌一个字也看不进,只得放下书,想着不知家庙那边可结束了,苏绍有没有哭闹。忽听房门轻响,有人唤道:“阿琇!”她扭头看去,却是苏律。   刚才在前厅,她便看到了苏律紧盯着自己,想是已认出了她。她微微一笑起身走过去道:“好久不见,三郎。”苏衡望着她道:“你怎么瘦成这样?都成了一把骨头!”   阿琇低下头不说话,苏律道:“你怎会随他一同来?”阿琇苦笑着将苏绍哭闹不休,不肯离开她一事说了,苏律点头道:“怪道适才家祭,他一直抱着绍儿。这小子才多大,就同他爹一般会算计人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苏二还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☆、五十三、谁要害他   阿琇见他一脸悻悻,不由失笑,说道:“听闻你与夫人十分恩爱。”苏律脸一红道:“什么恩爱不恩爱的!”苏律娶妻后,虽时常与许氏吵闹,却未曾再纳妾氏,如今两人已有三子一女。   苏律见她仍在笑,忙道:“我不纳妾不是因为许氏,是为了让我二哥看看,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,证明当日……”他顿了一下才道:“后来发现女人少了也好,清静!不然一个两个都来和我吵,烦都要烦死!”   阿琇莞尔笑道:“确实如此!”苏律看了她片刻,问道:“你有何打算?要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吗?”阿琇一愣,敛了笑不说话。苏律又道:“当日听说你死了,我就不信!你若死了,他不知得变成什么样。后来听说他收了跟你长得很像的季蒙的妹妹,我便猜到这是他的障眼法,果不其然!只是阿琇,你甘心这般跟着他吗?”   阿琇仍是不说话,苏律叹道:“我只是替你委屈。”阿琇轻声道:“我想走的。只是天地之大,不知何处可容我们母子。”苏律一怔,低呼道:“你要带绍儿走?”阿琇点点头。苏律道:“怕是不能。你一人他都不会让你走,何况还带着绍儿!”见阿琇皱着眉,他又道:“我问你有何打算,不是……唉!我以为你定要夺回这夫人之位。”   阿琇看向窗外,半晌才道:“我记得吴郡府中也有这样的寒梅……”那时苏徖与谢琅都还在,苏衡只是苏家二公子,她也还是谢家情窦初开的小姑娘,他们牵手走过,鼻尖溢满梅香。   阿琇发了一会儿呆,见苏律在旁皱眉望着她,笑道:“你看着我做什么?”苏律走到她面前道:“阿琇,你……不论你要做什么,我都会帮你!”阿琇知道他虽与苏衡是亲兄弟,却是胸怀坦荡、性情直爽之人,今日这样说,他日也必会做到,暗暗记在心中,笑道:“好!日后若有难处,定要去找你!”苏律“呵呵”笑道:“这才是我认识的阿琇!”   二人并肩坐在榻上,阿琇问道:“你如今还在丹杨吗?”苏律道:“他几次令我回来,我见到他就生气,不如留在那里自在。”阿琇知他与苏衡不和,正欲说话,听他又道:“近来外界都在传他有立绍儿为嗣的意思。”阿琇一愣,他接着道:“早早立嗣,看似对绍儿好,但吴氏方嫁,若日后生了男孩,只怕你们母子的日子便不好过了。”   阿琇点头道:“这正是我担心的。你二哥如今只有这一个儿子,自然宠爱,日后孩子多了,焉知会怎样。我不求他立我儿,只盼他能平平安安,所以我才想带他走。”   苏律道:“是啊,若子瑜大哥仍在,你们尚有靠山……唉,若子瑜大哥在,他又怎敢如此折辱于你!如今谢家自身难保……”忙看了眼阿琇,见她面色平静,才继续说道:“你们母子可倚仗的也只有他的宠爱。只是男人的心……哼!他的心就更难说了!谢生……谢生……哼,惺惺作态!”   二人都沉默了下来,苏律侧头见她眉头微蹙,忽想到当年那个明艳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小姑娘,心中一软,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。阿琇一怔,转过头冲他一笑,正要说话,就听门口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,一盛装妇人冲了进来,“啪”地一巴掌打在了苏律脸上,骂道:“你竟敢在这儿勾引二嫂!”   阿琇一呆,细看了她一眼,方认出是苏律之妻许氏。她忙看向苏律,见他早已站起身,指着许氏道:“泼妇!泼妇!回去我就休了你!”阿琇大惊,正要解释,却听许氏道:“你做了这么下作的事还敢骂我!”说着又是一巴掌,苏律急道:“你再打我就不客气了!”两人吵作一团。   阿琇此时只觉好笑,竟有些羡慕他们,摇摇头便要出去,转身见苏衡抱着苏绍正站在窗口,目光沉沉地看着她。   她快步走过去,接过孩子,发现他竟已睡着。她不悦地看了苏衡一眼,苏衡解下身上的披风将苏绍裹紧,走到书房中斥道:“这里是你们闹的地方吗?”许氏素来有些怕他,忙住口,苏律“哼”了一声当先走出去,来到阿琇身边道:“我先走了,你多保重!”摸摸苏绍的小脸道:“这小子倒睡得沉,跟他爹一般没心没肺!”压低声音道:“记住我的话!”阿琇微微点头,冲他一笑道:“保重!”苏律“嗯”了一声转身走了,许氏向苏衡行了礼后快步追了上去。   按规矩苏衡今日应在苏府陪老夫人与吴氏守夜,阿琇看了看天色,说道:“我先带谢生回去。”苏衡盯着她看了好久,方道:“我送你们。”阿琇已转过身,回头看他一眼道:“主公以为侍从环侍之下,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,能跑得了吗?”   苏衡自她手中接过苏绍道:“我有话对你说。”说罢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牵着她向府门走去。   马车上早已燃起炭炉,苏衡将儿子放在锦褥之上,细细盖好,方坐到阿琇身旁道:“适才府中之事你莫要在意。”阿琇不说话,他又道:“母亲素来如此。再者谢生一直随你住在庄内,轻易也不会回府。”   阿琇只看着苏绍,他想了想又道:“在堂前,我……经过袁氏一事我方知,女人疯起来比男人可怕百倍。我不想让她看出来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,我怕她像袁氏一般对你不利。”   阿琇忽问道:“袁夫人如何了?”苏衡一愣,说道:“我令人将她送回冀州家乡了。”阿琇道:“所以你将书房的画都收了起来。”苏衡点点道:“吴氏与袁氏不同,交阯王派了五千人马为她亲卫,这些人目前我还不能动,我怕她知道后会对你不利。她……她以为你只是为我生了个儿子,不得已养在外头的女人而已。”阿琇忽笑道:“你骗女人素来拿手!”见苏衡脸一黑,又道:“你只需将我大哥的两万府兵还我,莫说五千,便是五万我也不惧她!”   苏衡无奈地说道:“你还要与她打仗不成!她如今风头正盛,你招惹她作甚。待我除了她父亲……”他忽然不说了,看着阿琇道:“你放心,我的正妻之位必然是你的!谢家的府兵到时一并奉还!”   阿琇如今岂会再信他,闻言心道:“只怕到时那两万人马已不姓谢了。”轻轻一笑,苏衡知她不信,暗自叹息,来日方长,定要将她这颗心再暖回来。   冬日天短,到了庄中已近傍晚,苏衡将母子二人送回房,叮嘱孙伶一番又匆匆离去。孙伶将他送上马车,他忽掀开车帘道:“你……她若无事,你便陪她说说话。”孙伶低头应下,心道:“她如今哪里再会找我说话!”望着苏衡远去,方叹口气回转。   苏绍已醒,正在榻上翻爬,阿琇噙着笑看着他。孙伶站在门口轻唤一声“夫人”,阿琇看了他一眼道:“有事?”孙伶忙道:“夫人是在这里用饭,还是到前厅热闹热闹?”阿琇道:“老规矩,放他们回去。”孙伶应下,她又道:“苏衡若不让你回去,便将吃食摆在此处,你我竹青三人一处吃吧。”孙伶忙道:“哪里是主公不让我回去……”阿琇打断他道:“行了!去吧!”   孙伶安排妥当,令人将晚饭摆好,请阿琇入座。阿琇抱着苏绍坐定,令乳母自行去用饭,房中只剩竹青侍候。   阿琇道:“今日岁末,你们也坐吧。”竹青应声坐下,孙伶将酒斟满,阿琇道:“我不能喝,你们自便。”苏绍似颇为高兴,抓起面前的青玉酒杯挥舞起来。阿琇笑道:“你也要喝?”孙伶道:“小公子若是与主公一样,怕是也不善饮酒。”阿琇睨了他一眼道:“你若想留在这,便休要再提他。”孙伶忙赔笑道:“夫人恕罪!属下是情不自禁。”   一顿饭因有苏绍,也吃得其乐融融。孙伶想起苏衡让他陪阿琇“说话”,这“说话”的含义他自然懂得,只是阿琇不许提苏衡,他又要如何开口?   正在一筹莫展,便听阿琇道:“我听说苏衡欲立谢生为嗣?”孙伶一凛,踌躇道:“此等大事主公未曾说过。”瞄了眼阿琇又道:“也未必没有可能,主公如此喜爱小公子……夫人是从何处听说的?”阿琇淡淡道:“我随便问问罢了。想来苏衡也不会如此糊涂,将我儿置于炉火之上。”孙伶暗暗记下她的话。   第二日苏衡过来时,孙伶将阿琇的话复述了一遍,苏衡静默半晌道:“她果真看重谢生。你去查查,谁传出我要立嗣的话。”孙伶应下,想了想又道:“那边传来消息,近日崔锴已离开益州,似乎往南郡而来。”苏衡皱眉道:“他来做什么?上次他派人潜入别院,见到了那个假的,还未死心不成!”孙伶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道:“那日曾听袁夫人提起,她给崔锴送过信,告知过夫人近况。”苏衡大怒:“这个贱人!真该早点杀了她!”   他想了片刻,吩咐道:“你去告诉齐松,令他派人去找公孙玄,便说如今公孙玄已占有益州,应将当日所借的南阳、武陵二郡归还,去给崔锴找点事儿做。”   建宁十七年二月,楚帝封魏德豫王,加九锡,赐食邑五万户,位列诸侯之上,冠天子服冕。此举无异于称帝,天下哗然。 ☆、五十四、欺人太甚   三月初五,苏绍周岁,苏衡将他带回府,亲眷世家纷纷到贺,苏府门庭若市,热闹非凡。   吴氏在后堂款待女眷,苏律之妻许氏的母亲笑着问道:“小公子何在?听闻他长得粉雕玉琢,分外可爱,一直未能得见。”吴氏微微笑道:“在大嫂那里。”许夫人一愣,苏绍虽不是吴氏亲生,但吴氏仍是他名义上的母亲,此等场合应与她在一起才是。她对苏家之事很是了解,当下讪讪笑笑,未再说话。   苏绍是在睡梦中被父亲带回苏府,睁开眼便寻不到阿琇,当场发作起来,哭闹不休。苏衡本也想全了吴氏的脸面,奈何苏绍无论如何也不肯待在她怀中,他狠下心不欲理他,却瞥见他那肖似阿琇的眉眼,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泪水,竟让他想起幼时的阿琇,一时心软,将他抱到了萧媖处。正好萧婉也在,苏绍便委屈地趴在她怀中抽泣,再也不肯随他过去。苏衡无法,只得将他留在此处,令人去与吴氏知会一声。   萧媖见苏绍只恹恹地伏在萧婉肩上,任她如何逗弄也不理睬,奇道:“这孩子莫不是在想他娘?”萧婉轻笑道:“应当是了!不枉阿琇疼他一场。”萧媖点头道:“好孩子!”   萧婉轻拍苏绍道:“谢生乖,一会儿便能回去见到娘亲了。”萧媖摒退侍女,坐到她身边轻声问道:“阿琇有何打算?”萧婉一怔,转头看着她道:“什么?”萧媖道:“除夕那日她明明来了,却不参拜,是不是仍不愿入府?”   萧婉沉着脸道:“你让她以何身份参拜?妾氏吗?若真如此,只怕她大哥都要被气得跳出来了!”萧媖叹息道:“不做妾又能怎样,如今这个可比当年那个厉害多了,人也活络,太夫人被她哄得极好。我看二弟似也颇为顾及她,不像前一个般不闻不问。”   萧婉平静地道:“阿琇本就不是与人争宠的性子,若主公当真移情别恋,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”萧媖道:“我觉得二弟很是可怜!”萧婉忽怒道:“他可怜?哼!我们阿琇难道不可怜?!他凭什么将阿琇囚在那里?阿琇已是定了亲的人了,他为何仍要强占了她?既要了她,为何又迟迟不给名分,孩子都有了,他还要另娶他人!他将阿琇置于何地!”她忽而低下声音道:“是我无能,夫君死后连他唯一的妹妹都保不住,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他!”   萧媖见她如此,不好再说什么,沉默了片刻才道:“二弟如今就这一个孩子,又是阿琇所生,极为看重。”萧婉皱眉道:“我正要问你此事,是何人四处传言说主公欲立谢生为嗣?”萧媖一愣,道:“竟有此事?”萧婉见她不似作伪,定是也不知道。   二人坐了一会儿便带着苏绍去见苏老夫人。老夫人抱着苏绍爱不释手,笑道:“你这个小东西,为何不愿随你母亲一起。”萧婉闻言皱紧眉头,萧媖看了妹妹一眼道:“想是才睡醒,闹着气呢!”老夫人道:“怕是不熟悉,索性留在府中,与他母亲多亲近亲近。”   萧婉大惊,正要开口,被萧媖死死拽住。苏绍仿佛听懂了似的,又开始哇哇大哭,萧婉趁势将他抱了过来说道:“想是饿了。”萧媖笑道:“母亲,我带他去寻些吃食,免得饿坏了。”苏老夫人也看出萧婉极为不悦,点点头让她们退下。   二人回到萧媖房中,萧婉气道:“你们苏家欺人太甚!若再将谢生带走,阿琇还活不活!”萧媖将门关上才道:“她又做不得二弟的主,也就是这么一说。”看了看妹妹又道:“再者,如今吴氏没有孩子,必会善待谢生……”   不待她说完,萧婉便道:“连你也这么说!罢了,罢了,我去找主公,索性将阿琇接回谢家,总好过这般不明不白,任人欺凌!”深吸口气又道:“谢家如今是大不如前,却也还是江左世家之首。夫君虽不在了,我谢家还有满族四百六十余口,若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……”她顿了一下,沉声道:“夫君果然是对的,齐大非偶!”   说罢她抱起苏绍,令侍女备车,走到门口说道:“宴无好宴,我先带谢生回去。”不理会身后萧媖急呼,快步走了。   萧媖只得令人去向苏衡报信,苏衡忙令孙伶去追,听萧媖说了原委,沉声道:“烦请嫂嫂去告诉母亲,谢生的事我自有打算,不劳母亲费心!”萧媖暗自叹息,又听他压低声音道:“谢生是阿琇的命,阿琇是我的命!”   孙伶半路追上萧婉,百般劝解她仍不愿回转,只得护送她去了庄园。阿琇见萧婉将苏绍带了回来,颇为惊讶,听萧婉说完原由后,皱眉道:“苏衡怎么说?”萧婉道:“我未见他便回来了。你管他怎么说,收拾收拾,带着谢生随我回家!”   孙伶在门外大惊,暗道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让萧婉带走阿琇。却听阿琇道:“嫂嫂息怒!此事未必是苏衡的意思。再者我现在以何身份回去?谢琇已死,季琇却是不能去谢家的。”   萧婉见她不愿,说道:“你愿意这样不明不白的下去?”阿琇看了看门外,竹青忙走出房间,果见孙伶站在廊下,对着她讪笑,她关上房门,说道:“姑娘要与夫人说话,请您移步。”孙伶心知是阿琇的意思,心中飞速权衡着,终是怕阿琇发怒,暗叹口气转身走了,竹青自守在廊下。   房内阿琇道:“嫂嫂,不是我不愿走,只是回去又能怎样?苏衡若强要我回来,谢家还当真忤逆不成?”萧婉在苏府说的也是气话,此刻静下想想,确实也无可奈何,不由问道:“那要怎么办?难道就由着他们?”   阿琇沉吟道:“我岂能让谢生认别人作母亲!我想的是,若要走,便走的远远的,让苏衡再也找不到。否则,不如仍旧留在这里。”   萧婉大惊道:“你……你这是何意?你要去哪里?谢生如今是主公唯一的儿子,若……将来极有可能继位,你将他带走,岂不是……”阿琇低声道:“当年苏衡若没有继位,现在我们也不会如此。这个位子虽好,却要承受太多,我如今没有力量保护他,不如让他远离这些是非,平平安安地长大。”   萧婉也轻声道:“就这么放弃岂不可惜?主公这些年如何待你我也看到了,虽然有些事做得太过,但对你的心总是真的。”阿琇摇头道:“人心是最不可信的!我可以拿我自己来赌,却绝不会将谢生的安危押在他父亲瞬息万变的心思上。”   萧婉道:“你可有打算了?”阿琇摇头道:“没有。我如今连这个庄子都出不去,如何谋划。”萧婉想了想道:“若去崔锴那里……”阿琇打断她道:“万万不可!公孙玄与苏衡必有一战,我儿怎可落到他手上!我若走,必要找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才行。”   萧婉皱眉道:“只怕你还没想好,谢生就要被他们夺走了。”阿琇自嘲一笑道:“嫂嫂放心,现如今我还有法子。”萧婉叹息道:“不论你做什么,嫂嫂都会帮你。你自己要万事小心。”阿琇点头应下。   送走萧婉,阿琇对随侍在旁的孙伶道:“你派人去府中,看看苏衡可有空,便说我有事找他。”又命竹青备下酒菜。孙伶不敢怠慢,亲自去了。   萧婉带苏绍走后,苏衡心中不定,不知阿琇听闻后会有何反应。孙伶好容易等到宾客散尽,方悄悄向他禀报。苏衡立刻便要前去,忽听身后吴氏唤道:“夫君!”   苏衡微微皱眉,转过身时已面带笑容,吴氏走到他身边轻声道:“天色已晚,夫君还要出去吗?”苏衡心中不耐,却笑道:“有些急事要去处理下。你今日辛苦了,早些歇息吧!”吴氏看了他一眼,低下头道:“夫君今日也累了一天,莫要太过操劳,还是明日再去吧。”   苏衡心中极为不悦,面上仍是一派柔情,轻声道:“我去去就来,你先回去等我。”说着将她搂在了怀中。吴氏面色绯红,靠在他身上轻轻点点头。苏衡又抱着她哄了片刻,方让侍女送她回房。   孙伶见他沉着脸上了车,不敢怠慢,将萧婉欲带阿琇回去,两人密谈之事禀报给他。苏衡听闻阿琇拒绝了萧婉,面色稍霁,问道:“她可说何事找我?”孙伶道:“未曾,想是为了小公子的事。”苏衡叹道:“她还是不相信我,我又怎会将谢生从她身边带走。”孙伶看了他的神色,说道:“属下看有了小公子后,夫人似已不像从前那般……那般不可亲近。”苏衡微微一笑道:“她心地最好,心肠又软,从前看到小雀儿掉下了窝,都急得要我送回去。”孙伶见他此时的笑容与方才在吴氏面前的大不相同,又听他道:“她素来喜欢孩子,那时对维儿、谢循已是很好,如今又是自己的孩子,怎会不疼爱。”他苦笑一声道:“如今我是沾了儿子的光,才能让她看我一眼,同我说上几句话。”   孙伶暗暗点头,心道确实如此。见他嘴角噙着笑,眼神悠远,不知在想着什么。他已许久未在苏衡脸上见到如此柔和的神情,与方才在吴氏面前作戏截然不同。他默默坐在一旁,不忍打扰。 ☆、五十五、计划提前   马车在夜色中驶入庄园,苏衡匆匆赶到阿琇房外,房门微掩,轻轻推门进去,室内烛光摇曳,正中案几上摆了五六个菜,都是他日常爱吃的,红泥小炉正温着一壶酒。阿琇便坐在炉旁,以手托腮打着盹。   苏衡心中一热,悄悄走过去,在她身旁坐下,痴痴地望着她。孙伶在门外探头看了一眼,轻轻将门关上。   阿琇突然惊醒,睁开眼见苏衡正坐在身边。苏衡见她醒了笑道:“为何还不用?在等我吗?”阿琇有些茫然,只呆愣愣地看着他。苏衡握着她的手道:“你有何事要对我说?”   他一靠近,阿琇便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香味,知他定是才从某个女人身边过来,心中隐隐有些堵。苏衡见她目光闪烁,知她不悦,说道:“今日来了许多人,我不便先走。”阿琇挣开他的手道:“你还是先换身衣服吧。”说罢转过脸不再理他。   苏衡不明就里,盯着她后脑看了一阵,起身出了房门令孙伶沐浴更衣,想了想问孙伶道:“我身上有酒味儿?”他不善饮酒,诸臣皆知,亦无人敢让他喝。孙伶凑近闻了闻,低下头道:“酒味儿倒是没有,似……似有些香味儿,有点像……像吴夫人……”苏衡一愣,立即明白是在府中抱吴氏时沾上的,心中有些恼怒,忽然又笑了起来,催促孙伶道:“快去备水,我要沐浴!”   待他换了衣裳回到阿琇房中,阿琇正坐在桌边自斟自饮。他忙上前夺下酒杯道:“大夫说你可以饮酒了吗?”阿琇斜睨了他一眼,长眉连娟,微睇绵藐。   苏衡的心狂跳了几下,俯下身轻声问道:“你是怎么了?为何饮酒?”见阿琇双颊酡红,眼神迷离,看在他眼中妩媚至极,他的身子又低了低,便听阿琇道:“我想与你一同……一同为谢生……庆生……”   苏衡望着她的唇,强压下心头的悸动,轻声道:“你如今尚不可饮酒。”阿琇忽而一笑,摇了摇手中的酒壶道:“我比你能喝!”   自阿琇怀孕后,苏衡再未与她亲近过,此时只觉热血上涌,低下头便吻上了那张嫣红的小嘴。许是有些醉了,阿琇竟顺从地迎合着他。苏衡猛然将她抱起,快步走到床边,挥下幔帐,遮住一室春光。唇齿缠绵间,阿琇似呓语般道:“小虾,不要抢走我的谢生……”苏衡停下动作,深深看着她道:“谢生永远是你的孩子,谁也抢不走!”   第二日阿琇醒来之时,苏衡早已离去,她静静地闭目躺在床上良久,方唤了竹青进来侍候。竹青见她似颇为疲乏,暗暗摇头,只听她问道:“苏衡何时走的?”   “卯时末便走了。”   阿琇点点头,竹青看了她一眼,道:“主公走时似心情极好。”阿琇哼笑了一声,回头看着竹青道:“如今我为了谢生,什么事都做的出来。”竹青低下头道:“姑娘打算一直这么下去吗?”阿琇不答,竹青叹息一声,替她理好裙摆,耳边听她轻声道:“你说我该怎么办?”   竹青手一顿,摇摇头,阿琇道:“如今我没有大哥、没有谢家,我们母子能倚仗的只有苏衡。我要想保住谢生,只有靠他。所幸他对我尚有旧情,我要牢牢地把他抓在手上,这样才能保住我的儿!”说罢理了理鬓发,对着镜中灿然一笑,轻声道:“作戏罢了,谁不会。”   苏衡回到府中处理完政务,在书房中坐了许久,对孙伶道:“令田锦加快速度,我等不了五年了。”孙伶忙道:“如今交州拿下方一年,各郡官吏才配置完毕,一时恐难动作。”   苏衡道:“我听季蒙说吴旦在交州虽根深叶茂,但其人喜怒无常,生性多疑,诸臣多有不服。虽立长子,却又处处防备猜忌,父子二人离心离德。吴氏的同母兄弟虽为幼子,却仗着母亲身份,觊觎王位,与其兄长早已不睦。此等情况,若筹划得当,除去吴旦也不是难事。”   孙伶低下头道:“主公为何要急于行事?徐徐图之岂不是更加妥当。”苏衡轻轻摩挲着适才刚画的画像,说道:“吴氏一日不除,便会有人打谢生的主意,阿琇心中就会不安。”   孙伶想了想又问道:“此事为何不交给季将军?”苏衡道:“季蒙过于仁厚,彻底平定交州,少不得要有杀戮。”他轻轻一笑道:“田锦为人机敏,工于心计,哼,他不是要机会吗?我便给他这个机会。他急于证明自己,定会在交州好好经营。”孙伶小声道:“属下以为经过谢大都督一事,主公便是不杀他亦不会再重用他。”苏衡低头看了画像一眼,轻声道:“他自以揣摩到了我的心思,我又岂能让他失望?!交给他办,一来他确实有些本事;二来,主政一方岂会面面俱到,他本就是擅断之人,我给他的权力愈大,他落下的口实就愈多。待到交州平定……”他望着画中阿琇的眼睛道:“我答应过你,定会给你大哥报仇。”   孙伶顺着他的目光朝画上望了一眼,画中阿琇与往日不同,斜倚在榻上,朱唇轻启,星眸半闭,媚态横生,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心多跳了几下,忙又低下了头。过了片刻,见苏衡不再说话,才又说道:“吴夫人来过两次了,问主公何时过去?”苏衡极为不耐地抬起头道:“告诉她,我即刻便要去濡须查营,这几日不在府中。”说完起身走到门口道:“将画收好!叫他们这几日将要紧的公文送去濡须,再转到庄子。其他的事交由齐松和王晖处理。”   建宁十七年五月,交阯王吴旦幼子吴询因不敬长兄,被世子吴讷当众训斥。吴询郁闷成疾,其母公孙夫人哭告于吴旦。吴旦大怒,斥吴讷父犹在而伤手足,德不堪为继,欲废其位。吴讷惶惶不安,偏将军虞智劝其先发制人,乘吴旦不备,杀吴询母子,逼宫夺位。吴讷生性懦弱,犹豫不决,派密使求助于交州刺史田锦。田锦闻言笑道:“回去禀告世子,此乃汝家事,当自行决断。”吴讷揣摩良久,虞智在旁道:“剌史大人的意思已十分明白了,便是随公子所为,他必不干涉!公子亦当早决,否则将性命不保!”   吴讷少年即被立为世子,如今已近不惑,不仅继位无望,连世子之位都要不保。他想到这些年来父亲的猜忌,吴询母子的跋扈,若当真被父亲废黜,吴询母子定会不知不觉地将他除去。他暗暗咬牙,下了决定。   建宁十七年六月,交州内乱,交阯王世子吴讷率五千精兵围困交阯王府,以公孙氏妖媚惑主为由,逼吴旦交出公孙夫人及吴询。吴旦大怒,令王府禁卫出战,兵败,携公孙氏母子奔逃,途中公孙氏误中流矢,重伤而亡,吴旦吴询逃至合浦。   消息传至京口,吴氏听闻母亲被杀,立时便昏死过去,醒来后哭着求苏衡救其父兄。苏衡好言安慰,答应令交州刺史田锦派兵征讨吴讷。   外界风云变幻阿琇全然不知,她一心扑在苏绍身上。苏绍已会走路,每日都要在庄园中四处玩耍,所幸庄子颇大。苏衡既要安抚吴氏,又要照顾阿琇母子,府中庄中两处跑,虽觉疲累,却是满怀希望。   六月末,公孙玄趁交州内乱,苏衡分身乏术之际,派大将文良率军三万攻打南郡。南郡太守季蒙坚守不出,只派战船游曳江上。文良无水师,奈何不得。苏衡派使臣赴许都,向豫王魏德称臣,魏德大喜,楚帝下旨封苏衡为越王。八月,魏德五万大军攻打汉中,公孙玄急派崔锴抵御。崔锴调文良军至汉中,南郡之危即解。   九月,交州刺史田锦率军平定吴讷叛乱,吴旦吴讷父子均死于乱军之中,苏衡上表楚帝,由吴询袭位,楚帝按制降等,封吴询为南岭侯。原交州诸将不服吴询统领,尽数投靠田锦,田锦来者不拒,皆推荐至越王苏衡处,苏衡均按等提升,将其安置于江东各郡。   同月,崔锴一把火烧了豫王军数千石粮草,又派五百精骑袭了其粮道,五万大军粮草不济,士气低落,崔锴连连夺回数城。魏德见取胜无望,占安阳、沔阳二县后回师许都。   十月,越王苏衡上表楚帝,请封其长子苏绍为世子,楚帝恩准。忽有流言传出,江东前大都督谢琅之妹、崔锴未婚妻谢氏并未坠崖,而是为山匪所掳,受尽□□后逃回江东。因越王苏衡与之早已有私,并未通知崔锴,将其藏于别庄,日夜厮混,几个月后生一男婴,即为越王世子苏绍。一时坊间议论纷纷,均道越王成亲多年无嗣,谢氏却数月产子,苏绍实乃山匪之子。   苏衡大怒,下令凡有传议此事者立斩。然悠悠众口如何防得了,又是此等王侯秘辛,谣言愈传愈烈,竟有好事者打探到庄园所在,前往窥探。苏衡只得将庄园严密封锁,擅入者格杀勿论,以防阿琇听闻。   这日,孙伶随苏衡前往庄园,苏衡闭目养神,面色如常,孙伶却知他心中已恼怒到极点。今日议事之时,早已颐养的鲁直、刘通等老将纷纷前来,询问苏绍身世。苏衡百口莫辩,鲁直等人竟要苏衡滴血认亲,以保苏氏血统。若不是王晖、齐松阻止,苏衡当场便要发作。   孙伶忍不住暗自摇头,这二人当真是命运多舛,好容易如今相处融洽,吴氏不日便可除去,两人之间再无障碍,又冒出这等流言。若只是将阿琇身份暴露,苏衡至多背负个抗旨不遵,霸占□□的名声,如今却牵扯到了苏绍的身世,此时再让阿琇出现在世人面前,便是坐实了流言,苏绍将来要如何继位,又要如何统领江东。 ☆、五十六、我要见她   他尤在感叹,耳边听得苏衡道:“查出自何方传出了吗?”他忙坐直身子答道:“尚未!”苏衡冷笑道:“无非两人!一是吴氏,一是崔锴。”孙伶想了想道:“崔锴思慕夫人,未必会出此下策坏夫人清誉。”苏衡瞪他一眼道:“他是要逼阿琇离开我!阿琇若知道了,定会为了谢生……”为了谢生怎样他一时说不上来,但阿琇一定会竭尽全力维护谢生。他心里一黯,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道:“将吴氏看紧了,若再出了袁氏那种事,便提头来见!”孙伶忙跪下领命。   苏衡又闭上眼,不知在想什么,过了片刻道:“她手中的人马还剩多少?”孙伶忙道:“吴讷叛乱时,主公说兵力恐不足,吴夫人将大部分都交了出来,现都在田锦手中。如今余下应不足五百人。”苏衡点头道:“这五百人也给我看好了!”   说话间到了庄中,苏衡深吸一口气,笑着下了车,远远便见阿琇牵着苏绍在湖边散步。他不由加深了笑容,快步走过去,抱起苏绍道:“谢生今日顽皮了没有?可惹娘亲生气了?”苏绍见到他笑着搂住他的脖子,苏衡逗了他一会儿,看着阿琇道:“他越发沉了,你日后少抱着。”   阿琇不答,皱眉看着二人,似有心事。苏衡心中微凛,柔声道:“怎么了?”阿琇蹙眉问道:“你是何时会说话的?”苏衡一呆,片刻后失笑道:“我如何记得!”阿琇摸摸苏绍的头道:“我记得维儿、循儿都是迎周便会唤爹娘,像谢生这般大时,已会说不少话。他为何至今都不开口,连爹娘也不叫一声。”   苏衡松口气,笑道:“这有何妨,早说晚说还不是一样的。”阿琇忧虑道:“我怕是胎里伤了,你也知我那时……”苏衡假装沉下脸道:“你呀,又在胡思乱想!哪里就那么容易伤到!”   孙伶在旁陪笑道:“夫人且放宽心,俗话说贵人语迟,属下听太夫人说过,主公两岁才会说话。”苏衡斜了他一眼,笑着点点头道:“我倒不记得了。既然母亲这么说,定是如此。”阿琇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二人,长叹口气。   晚间,苏衡回到房中,见阿琇仍坐在案边发呆,他轻轻走上前去,自身后将她抱住,问道:“还在想?”阿琇顺势靠在他身上道:“我在后悔,那时为何要争一时之气,便是再恨你,也不该不顾及孩子。”苏衡心中微涩,说道:“放心,谢生不会有事。”说罢拉着她走到床边,低声说道:“待你调养两年,咱们为他再生个妹妹。”抬手放下床幔,搂着阿琇滚到了床上。   苏绍身世的谣言愈演愈烈,传言谢氏与崔锴曾一同私奔,早已有了首尾,谢琅当日为遮丑才不得已将其远嫁,苏绍实乃崔锴之子。苏衡怒斩了几人,方稍稍平息议论。   冬月,崔锴遣使问询苏衡阿琇之事,未果。   萧婉听闻传言也是大为恼怒,暗恨苏衡将阿琇置于如斯不堪境地,在谢琅灵前哭诉了许久,才稍觉平定。忽听谢青回报,有客来访,请她速去前厅一见。萧婉问何人,谢青道:“来人斗篷遮了脸面,只说是姑娘的故人。”   萧婉隐隐有些明白,快步走到前厅,堂前站了一身材修长的男子。她示意谢青退下,将左右尽数摒退,才走到那人面前,问道:“足下是……”那人解开斗篷,对她躬身一礼道:“大嫂!”正是崔锴。   萧婉见果然是他,几年不见,他似苍老了不少,两鬓已有斑斑白发。萧婉记得他比阿琇大六岁,如今也就三十三四岁而已。她心中莫名一酸,想到若那时与阿琇成了亲,必不会如此憔悴,当下轻声问道:“先生怎么来了?”   崔锴意识到萧婉称呼的变化,微微一怔,心中已明白大概,决定不再迂回,直接说道:“锴近日听了些传闻,心中颇感不定,特来向大嫂求证。”萧婉早已猜到他的来意,踌躇片刻,见他紧盯着自己,眼中满是期冀,不由想道:“他何其无辜,苏衡造的孽,却要他来承这果,若再瞒着他,于心何忍!”当下心一横,便将阿琇如何被救,如何被苏衡囚禁,如何失身生子之事告知了他。   崔锴早就知道阿琇未死,却不知其中竟有这许多故事,只觉心头微痛,沉默许久方道:“大嫂可否让我见见阿琇?”萧婉摇头道:“她如今被主公困着,如何能见你!”看了看他又道:“你有何打算?我本待过些日子便遣人去你那退亲,阿琇已然如此,怎可再拖累你。”   崔锴正色道:“我从未觉得被拖累!此生不再娶也是真情所至!如今阿琇既然未死,理应回到我身边!”萧婉皱眉道:“她与主公连孩子都有了,如何能再同你……”崔锴不待她说完便道:“那又如何?阿琇是被他强迫所致,错不在她。我与阿琇虽相识没有苏衡长久,相知怕是比他要深得多,阿琇是什么样的人我岂能不知。再者,崔锴爱慕的是阿琇的人,不是她的身。若说全然不介意,那是假话,阿琇毕竟与我有婚约,是我朝夕思念之人。只是若真要去怨,我只会去恨苏衡,绝非阿琇!”   萧婉大为感动,她说过那些话后,十分担心崔锴会因此轻视阿琇,听他如此说,心中稍定,只觉谢琅当真极具慧眼,没有看错人。她犹豫片刻后说道:“阿琇如今就是想走也走不了,主公守得极为严密,况她也舍不得孩子。”崔锴点头道:“我料到苏衡不会轻易放了她,所以我才要见见她,若她愿意同我离开,我自有主意。”   再见阿琇后,萧婉本希望她能就此与苏衡好好相处,哪怕是以季琇之名。后来接连发生了苏衡再娶、太夫人欲夺子之事,她对苏家、对苏衡已是极为不满。如今又传出这种流言,即便与苏衡无关,总也是他种下的恶果,阿琇若跟着他,不知还会遭受什么。崔锴此时前来,再次这般表明了心迹,她心底十分欣喜,对崔锴不禁又满意了几分。   她思索片刻道:“如今你要见阿琇怕是不能,不如修书一封,我代你送给她。”崔锴想了想道:“看来也只能如此!”萧婉令谢青送上纸笔,崔锴略一沉吟,提笔洋洋洒洒写了起来。   次日,萧婉便带着书信去了别庄,却未曾见到阿琇,问过众侍从,俱称三日前苏衡将她母子二人带走,去了何处不知。萧婉大为着急,忙赶到苏府去寻萧媖,探听阿琇消息。萧媖哪里会知道,只听说苏衡这几日确实不在府中。   萧媖见妹妹焦虑不已,笑道:“阿琇母子跟着二弟,你有何可担心的。我现在才看出来,原先他对吴氏都是装的,你看交阯王一死,他立刻便立了谢生,对吴氏也冷淡许多,如今几乎见都不见了。”萧婉诧异地望着她道:“他竟如此?”萧媖点头道:“这些年,他的心里似是只有阿琇,我原以为他对吴氏会略有不同,如今看来,也不过如此。想来当初是忌惮她父亲在交州的权势。”说着看着妹妹道:“在我看来,阿琇比你我都要幸运,有二弟这样一个人一心一意地待她,十余年不离不弃,不管身处何位,不论多难,都未想过放手,心里除了她再无旁人。咱们女人,所求的无非是那白首不离的一心人。”   萧婉沉默着,心中想道:“若是夫君在世,没有那家规束缚,能否也做到苏衡这般?”耳边听萧媖又说道:“母亲前几日也与我说,此番二弟怕是不日便要休了吴氏。”萧婉皱眉道:“那又如何?阿琇……如今这沸沸扬扬的流言,阿琇如何能再露面?难道要她一辈子躲在那庄子里么!”   萧媖想了想道:“早前二弟不是想以季蒙之妹的名义娶她吗?”萧婉摇头道:“若没有这些传言,一众文武也许会装聋作哑,任主公自欺欺人。如今事关江东基业传承,又怎会轻易蒙混过去?只怕到时又是一番风浪,便是主公与阿琇受得住,谢生也未必承受的起!”   此时阿琇已被苏衡带到了秣陵。秣陵在京口以东一百五十里处,相传因前朝高帝觉其地有王气,甚恐,遂命人在岗上埋金以镇王气,故又称金陵岗。秣陵临江控淮,地势险要,易守难攻,是江东江防要塞。   阿琇这几日随着苏衡东奔西走,将秣陵城中山水地貌看了个遍。这日晚间,二人回到驿馆,阿琇看着早已睡熟的苏绍道:“你为何要带我们出来?”苏衡笑道:“前几日有人对我说,秣陵有王者之气,我本就想来看看,左右无事,便带你们母子散散心。”   他虽如此说,心中实是怕非常时期,离开阿琇日久恐生不测。阿琇却不知道,不疑有他,皱眉道:“你信这些堪舆之说?”苏衡笑道:“姑且一听 。”阿琇又道:“你莫非又要迁徙治所?”苏衡大笑道:“知我者阿琇也!如今荆州已占大部,交州亦在掌控,京口偏安江东一隅,不利于荆、交二州治理。”   阿琇点点头道:“确实如此!你打算何时迁?”苏衡笑道:“早呢!此处风景也极佳,明日带你坐船到江中玩玩儿。”阿琇微微一笑道:“江上?你忘了我是何处长大的?”苏衡一愣,旋即搂着她道:“我怎会忘了!你当日有如水中的精灵,就这般游入我的心中,再也出不来了!” ☆、五十七、不再去恨   二人厮磨良久,半梦半醒间便听阿琇道:“小虾,我大哥倒底是怎么死的?”苏衡一惊,睁开眼看看她,轻声说道:“我答应过你,不再骗你,此事快了,时机一到,我定会为你报仇。”   阿琇见他这般说,心知再问无用,闭上眼靠着他睡去。苏衡盯着她看了许久,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,便要坐起唤人进来,却见阿琇倚在身边睡得正沉,恐扰了她,只得作罢。   次日,苏衡果然带着阿琇苏绍去了江边,登上一艘战船,向江中驶去。冬日江面风大,阿琇让竹青带着苏绍在舱中玩耍,自与苏衡登上二层甲板。   苏衡见她裹得十分严实,一张脸几乎完全埋在了斗篷中,问道:“还冷吗?”说着握住她的手,只觉掌下一片冰凉,想也不想便将她抱紧。阿琇自他怀中抬起头,他正望着江北岸,感受到她的目光低下头,笑道:“看着我做什么?”阿琇轻声道:“你老了。”苏衡一怔,抬手摸摸脸,正要说话,又听她说道:“从京口一路行来,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主公,江东在你治下,比以往都要强盛。”   苏衡心中一阵激动,阿琇的这番话对他来说便是无尚的褒奖,比任何一次听到都要高兴。阿琇往他怀中靠了靠道:“可你却不是一个好男人。”苏衡心中一酸,忙道:“我再不会让你伤心了!”阿琇摇头道:“不止是我,对袁氏、吴氏,甚至于你府中那些我叫不上名的女人来说,你都亏欠良多。”   苏衡沉默一阵,半晌后说道:“我的心只有这么大,装了江东之后,便只能再容下你一人。对她们我并不愧疚,若我不是苏衡,不是越王,她们也不会跟着我。唯有你心里,不论我是小虾还是其他什么人,都是一样的。”阿琇抬起头看着他道:“若有选择,我愿你只是小虾,与我平静的在临江村,生儿育女,每日为着柴米油盐犯愁,为家长里短争执。”苏衡眼眶一热,将她的头按在胸前,轻声道:“我自问此生俯仰天地,问心无愧,唯觉对你不起。只求你看在谢生的份上,再信我一次!”   阿琇紧紧地靠在他胸口,没有说话,苏衡扯过身后被江风吹起的大氅,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。阿琇聆听着他的心跳,突然觉得他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小虾,也不再是她记忆中的苏衡。他会在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她不熟悉的沉稳与霸气;而他的胸膛竟是如此宽阔,让她忍不住想去依靠。她喃喃说道:“大哥曾说过,男儿在世应当立功名以慰平生,可见天下男子都是志存高远的。你既已在这位上,自然是想要做好。你少年继位,外有魏德袁召环伺,内有……如今想来,我大哥性子耿直,又将你当作弟弟般看待,有时行事难免不周,失了君臣之礼,以你的处境,会对他心存芥蒂也是情理之中。”   二人相处已久,但凡涉及到谢琅的话题必定不欢而散,阿琇从未像现在这般平心静气地客观评论过他与谢琅的关系,听到此处,苏衡已是心潮澎湃。   他定定神说道:“我虽对他不满,却从未想过要杀他。即使是他为将你嫁给崔锴,威胁我说要反出江东,我想的也只是如何将你夺回来。”阿琇默了一默道:“我倒不知他为了我曾说过这话……他又岂会真的反你?他那时已打定主意,送走我后便解甲归田。”   苏衡想起谢琅确实说过此话,只听阿琇又道:“我那时年轻,很多事情想不明白,有时为了争一时之意气,累得他不得安宁,现在想想,着实有些后悔。只是若要重来一次,怕是仍会如此。如今是明白了,可他却早已不在了……”说到此她将头埋进苏衡怀中,苏衡知她定是哭了,也不说话,只轻轻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。片刻后便听她哑着嗓子道:“有了谢生后,我想了许多,以前想不通的事儿,现在也明白了。你放心,便是为了谢生,我也不会再与你闹了。你不愿告诉我大哥的死因,必有你的理由,我绝不再勉强你!”   苏衡惊喜不已,只觉上苍终于眷顾了他,祈盼多年的心愿竟在今日实现,如此通情达理、善解人意的阿琇过往只出现在他的梦中,他一时不敢相信,半晌才道:“阿琇,你,你……”   阿琇看着他道:“我每每想到大哥,便觉心中不安,若早知他会遇不测,我当日定不会为了避你离家远行,与他分离数年,我必是要守在他身边,寸步不离!现今,你欠我多少,你记得便好,我却不愿再与你斗气,白白废了这大好年华。世事无常,你我今日相对,焉知明日又在何方?”   苏衡拥紧她道:“我们怎会分开!你当知道,我便是死也不会放开你!”阿琇轻轻推开他少许,直视他的眼睛道:“你总爱说这样的话,殊不知你才是最身不由己的那个人!造化弄人,人世坎坷,这些年你我经历的还少吗?!”   苏衡一时语塞,竟找不到话来反驳她。阿琇又道:“我如今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、心高气傲的谢家阿琇了,我知道你心里有我、有谢生便行了。将来不论发生何事,我都能接受,所以你无需再承诺什么。”苏衡还欲再说,阿琇止住他道:“莫要再说了!”推开他站定,转身去看那江面。   苏衡见她不愿再谈,知她心底深处仍是不信他,方才会有这等想法。想着来日方长,何必争一时口舌,惹她不快,破坏这难得的好气氛。只需好好待她母子,终有一日她定会明白自己的心。当下也不再说了,只又将她抱住望着江面。   阿琇未再推开他,两人默默相拥,阿琇忽抬手一指道:“此处可设一关塞。”苏衡顺着她的手看了片刻,笑着点点头道:“确实!此处设防,可挡百万雄兵。”看着阿琇道:“你若是男子,我便将江东之兵尽数交给你!”阿琇微微一笑,他想了想道:“无妨,日后你将这些都教给谢生。”他此时心情颇好,娇妻在怀,稚子在侧,遥想将来,只觉快慰之极。   船已行了大半日,阿琇见仍逆流而上,问道:“今日不回秣陵了?”苏衡点头道:“不回了,咱们去江陵。”阿琇一怔,侧头看着他,苏衡轻声道:“我已命人将你养父之墓重又修缮了一番,咱们带着谢生去给他磕个头。季蒙如今应已经在那里了。”   阿琇深深地看着他道:“难为你还记得。”苏衡见她眼波盈盈,忍不住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才道:“他不仅救了我的命,还将你带到了我身边,是我此生最感激的人!”   阿琇正要说话,忽听下层舱中一阵嘈杂,似有苏绍哭泣之声。阿琇与苏衡对望一眼,心中均道:“莫不是谢生等的不耐了。”阿琇转身便要下去,只听木梯一阵疾响,竹青神色慌乱地冲上来叫道:“姑娘!小公子被人抢走了!”   阿琇大惊,忙要冲下去,却被苏衡紧紧拽住道:“下面那么多侍卫,若都无可奈何,你去有何用!”正说着,又闻木梯声响,似有人上楼,苏衡忙将阿琇拉到身后。   来人上到甲板之上,竟是个年轻女子,她一手抱着哭泣的苏绍,一只手拿着短剑,继她之后又陆续上来数十名黑衣武士,环侍在她左右。阿琇心神大乱,未察觉苏衡身躯一颤。那女子看着苏衡道:“夫君,多日不见,妾身甚为想念。听闻夫君今日游船,特来相见。”阿琇这才认出,此人乃是苏衡的吴氏夫人。   阿琇不待苏衡说话,上前两步道:“夫人,犬子年幼,冒犯之处还望海涵!请高抬贵手放了他!”话音未落已被苏衡拉了回来,牢牢护在身后。此时一众侍卫及舰上士卒也登了上来,将吴氏等人团团围困。   苏衡沉声道:“你是怎么出来的?”他此行未带孙伶,便是要让他看好吴氏,昨夜才收到孙伶传书,只说京口一切如常。吴氏冷笑道:“你是精明,可我也不是傻子!你将我软禁在府中,当我不知道么!夫君莫非忘了,我的母亲是何人?我母亲自幼长在□□,内院的那些伎俩她怎会不知,我在她身边十几年,也不知看过听过多少!在我来江东之前,她已将你的情况打探透彻。”她忽指向阿琇道:“便是你将她藏在何处,我也知道!”   苏衡皱着眉不说话,阿琇无心听她说什么,一颗心只挂在苏绍身上,目光随着她执剑的手移动。吴氏见二人都未说话,看了阿琇一眼,笑道:“这孩子倒是长的不错,将来不知要让多少女子伤心。”许是抱不动了,将苏绍交于近身一名黑衣武士手中,拿着短剑轻轻拍了拍苏绍的小脸。   阿琇心惊胆颤,一声惊呼卡在喉头,唯恐惊到了吴氏,失手伤了苏绍。苏绍见到母亲,反而止住了哭泣,只拿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阿琇。阿琇心如刀割,却不敢上前,只得紧紧抓住苏衡的手。   苏衡回头看她一眼,见她面色惨白,满眼惊惶,死死盯着苏绍,知她已乱了方寸,反手亦重重地握住她的手,压下满腔的怒火与担忧,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吴氏。 ☆、五十八、变生肘腋   吴氏盯着二人交握的手,恨恨地道:“我来之前,母亲听闻你在外养了一女子,便叫我小心提防。我起先也十分小心,后来……后来竟轻易信了你的话!”她指着苏衡道:“你是怎么对我说的!”   即便苏衡依旧不说话,阿琇也能猜到他当时是如何对吴氏解释自己的存在。苏衡忽笑道:“你是怎么了?为何突然说这些?莫要胡思乱想!”他刻意放低声音,显得柔情万分,吴氏一阵恍惚,想起情浓之时两人之间的种种,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。   她喃喃道:“是我胡思乱想吗……明明是你,是你!我不远千里嫁给你,一心一意要做你的好妻子。你说你为了娶我,休了袁氏,我信你;你说你念在这个女人为你生了儿子,才不得已将她养在外面,永远不会让她进门,我也信你!可你一直在骗我!你休袁氏是为了她,骗我也是为了保护她!”   阿琇此时已稍稍平定,脑中飞快盘算,如何将苏绍救出险境。吴氏看着阿琇道:“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?”阿琇自是不敢答话,吴氏呵呵笑道:“母亲什么都替我想到了。她告诉我,若你生的是女儿,便由着你们去,博一个好名声;若是儿子,便定要除掉!”   苏衡暗暗咬牙,目光在人群中逡巡,见刘落隐在一众侍卫中,二人目光相对,刘落指指怀抱苏绍的黑衣武士,轻轻摇摇头。苏衡知他没有把握一击即中救出苏绍,只得打起精神与吴氏周旋。   吴氏并没有注意,仍说道:“我便着人放出风声,说夫君欲立这孩子为嗣。我本想着,一旦这种谣言传出,他定会怀疑是你要借这孩子上位。谁料他不仅不疑心你,还暗地查找传谣之人。于是我也令人去查你的底细,结果却让我发现……呵,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他又怎会怀疑你!”   苏衡见刘落正悄悄向吴氏靠近,当下柔声说道:“你又胡乱猜测了,除了我们的孩子,我怎会立旁人为嗣?我是怕你听到传言不高兴!”吴氏闻言转向他叫道:“到现在你还要骗我!我怎会再有孩子!你为了这个女人的儿子,竟然给我下药!”   阿琇大惊,望向苏衡,见他皱眉不语。吴氏凄凉一笑道:“他为了保住你儿子的地位,给我下了绝子药,我此生再也不会有孩子……”阿琇默然,吴氏接着说道:“不止我,他身边的每个女人都被他下了药,否则这么多年,为何只有你能生下孩子!”   子嗣对于世家来说是极其重要的,谢家便是因为子嗣不兴,谢琅死后只剩孤儿寡母,无嫡传成年男丁为继,才会就此衰落。苏衡竟然自己给妻妾下药,这让阿琇又是感动又觉难过,此时方明白他曾说过为儿子选择母亲是何意思。   苏衡并不知身后的阿琇作何想法,他见刘落在吴氏二丈远处,被黑衣武士拦住,再近身不得。苏绍见母亲久久不过来,开始不耐,扭动了几下身子,见挣脱不开,向阿琇伸出手,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,口中唤着“娘娘……”   他已近两岁,迟迟不开口说话,阿琇担心不已,却不想在今天这种场合唤了母亲,怎不叫阿琇忧喜交加。   苏绍见母亲并不过来,只含泪看着他,哭得更加猛烈,小手转向苏衡,叫道:“爹爹……”苏衡眼中掠过一丝不忍,面无表情的看着吴氏。   吴氏侧头看了眼哭泣的苏绍,笑道:“夫君心疼了?”苏衡不答,吴氏哼道:“你们一家子都在算计我!太夫人以为我不知道,怕我容不下这孩子,故意说我无子,想将这孩子放我名下养。可惜了,若真要我来养,倒省了我不少事。后来吴讷谋反,杀了母亲,我虽知你骗我,但从未想过你如此狠毒,全然不念半点夫妻之情,一时情急,去求你相助,结果父王给我的五千人马被你骗去大半。你当时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?我竟然会去求你这个始作俑者!”   刘落手握刀柄,目光紧紧盯在苏绍身上,伺机出手。苏衡淡淡瞟他一眼,看向吴氏道:“你是怎么出来的?孙伶呢?”   吴氏轻笑道:“他对你忠心得很!我怎么求他,他都不放我出去。幸而母亲当日怕我遭遇不测,早已为我备下替身,只要我不出府,孙伶便不会为难我。偌大的苏府,混个婢女进来何其容易,谁知竟在当天夜里便被他发现了。只是已经太晚了,我的侍卫们也进来了,三两下就将他制服了。”   阿琇听闻孙伶遇险,很是担心。吴氏又道:“我要他给你报平安,勿要惊动你,他不肯,我便斩了他的右手,让他永远也写不了字!”   阿琇低呼一声,吴氏看着苏衡道:“他当时便昏死过去,我从他怀中找到一封尚未送出的信和一枚令牌,以他的名义令人将信送给你,自己则混出府招集人手,凭着令牌上了这船。可惜我的这些死士被他清理的只剩下这几个了。”说罢她向周围扫视了一圈,忽举起手中之剑架在苏绍脖子上道:“叫你的人离我们远点!”   苏衡只觉背在身后的左手一紧,阿琇竟将他的手抓得生疼,想是紧张到了极点。他一动不动任她抓着,右手冲着刘落挥了挥,刘落立即带着一众侍卫退后丈许。   苏绍年幼,此时被剑架着十分害怕,加之吴氏面目有些狰狞,哭的越发厉害,整张脸已泛青紫。苏衡心疼不已,当下对吴氏说道:“你放了我儿,有何要求只管说便是!”   吴氏点头道:“这孩子果然是你的心头宝!既然如此,你听好了,我要你放我回交州,令田锦将我父王原先的兵马交还给吴询。待我平安回到家中,吴家兵马全部回归后,自然会将你儿子放回来。”   苏衡岂会答应,又怕惹恼了她当真杀了苏绍,一时踌躇不语。忽觉左手一空,阿琇抽出手自他身后站出来说道:“放了孩子,我随你去!”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。   阿琇放手之时,苏衡已隐隐觉得不安,待听到她这句话,心中惊怒交加,伸出手拉住阿琇,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声色俱厉地斥道:“胡言乱语!退下!”   阿琇并不看他,只对吴氏道:“你既然知道我们的关系,应当也知道他心中我远比这个孩子重要。孩子没有了,我们还可以再生,所以你用孩子是要挟不了他的。”   吴氏闻言目光在苏衡与阿琇脸上来回扫过。苏衡极力控制着,知道这时自己绝不能流露出一丝情绪。船上死一般沉寂了片刻,吴氏嫣然笑道:“夫君你的手在抖!”说罢拿剑指着阿琇道:“你过来,我就放你儿子回去!”   阿琇当即便要过去,苏衡岂会放手,沉声道:“你便是去了,她也不会放了谢生!”阿琇回过头轻声地道:“我知道。”苏衡气道:“知道你还要去?!”   阿琇覆上他的手,柔声道:“我确实知道。可我是谢生的娘,便是明知她在骗我,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生受难。即使救不了他,能陪在他身边,也是好的。”苏衡无语,就在刚才两难之际,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不会让刚刚平定的交州再回到吴氏手中,心中确实生出了放弃苏绍的想法。那一刻他甚至想令刘落强行去将苏绍抢下,若能救回来最好,若是不能,也是他的命,绝不能让他的儿子成为敌人要挟他的筹码。他心中苦笑,阿琇十分了解他,自然明白他的想法,是以才会站出来要用自己换回苏绍。   阿琇看了他片刻,见他不再说话,对他轻轻一笑,极小声地道:“我信你定能救出我们母子!”挣脱他的手,向吴氏走去。苏衡一动不动,怔怔地看着她离自己远去。   吴氏见阿琇走近,伸手用力将她拽到身前,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片刻,冷哼一声,反手推给身后的黑衣武士。阿琇被她推得一阵趔趄,尚未站稳便被人用刀指住,她喘息道:“夫人可否先放了小儿?”   吴氏回头冷冷地看她一眼,对苏衡道:“你们都下船,将这战舰给我,我自会放了你儿子。”苏衡面色青灰,看看阿琇,见她也正望着自己,目光中透着哀求,他闭上眼,只一瞬间又睁开,对吴氏道:“你若敢伤她母子,我必要灭你吴氏满门!”深深看了阿琇一眼,令人将战船靠岸。   此时船已行至牛渚,靠岸后苏衡未发一言,率众人下了船。吴氏紧盯着苏衡的背影看了片刻,忽对阿琇道:“他想是忘了我才是他的妻子。”阿琇无心与她说这些,问道:“夫人何时放了我儿?”   吴氏令人起锚开船,阿琇皱眉道:“夫人欲食言?”吴氏诡异笑道:“听闻谢氏阿琇聪慧无双,想不到这么容易上当!这孩子我第一眼看到便想杀了他!谢生,谢生……当我真不知道这个名字么?!你们生了孩子不说,还用这个名字来羞辱我!”   阿琇见她又激动起来,暗道不妙。她此时站在舷边,余光瞥见战舰之后一艘小船紧紧跟随,船头站了一人似是刘落。想是苏衡见吴氏并未放回苏绍,令人跟在其后。她只看了一瞬便转过眼,正见吴氏持剑向苏绍刺去。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,用尽全力向苏绍扑去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苏二一次次利用女人,一次次被女人报复 ☆、五十九、永奉为主   建宁十七年冬,越王夫人吴氏不满越王苏衡宠爱世子生母季氏,欲加害世子苏绍。季氏舍身救子,身中数剑,掉落江中,尸骨无存。苏衡将吴氏戮尸枭首,又令交州刺史田锦缉拿吴氏满门,以谋逆之罪尽数斩杀,交州吴氏至此灭绝。苏衡继位以来,鲜少有此杀戮,声名一直极好,此次却为一宠婢诛了正妻满门,世人议论纷纷,有指责其色令智昏者,也有赞其情深义重者。   建宁十八年四月,魏德以苏衡擅杀南岭侯吴询为由,令其子魏桓领兵十万征讨江东,陈兵濡须口。苏衡不顾诸臣劝告,亲自挂帅,未调南郡、交州之兵,仅带三万京口守军,渡江而上,与魏桓对峙。   王晖自中军帐中出来,看了眼暮春的夕阳,深深叹息。阿琇死后,众人皆以为苏衡定会伤心欲绝,痛不欲生,太夫人更是夜夜守在他外间。不料他竟毫无异常,只让人昼夜不停地在江中及沿江两岸搜寻。太夫人很是忧心,劝他若是难过便哭一哭,他却皱眉道:“为何要哭?阿琇怎么会死!”   如此过了三个月,某天夜里,重伤甫愈的孙伶发现苏衡坐在苏绍床边,怔怔地看着熟睡的儿子。孙伶想了想,悄悄走上前去,唤了声“主公”。苏衡回过头,淡淡看他一眼,只这一眼,便将孙伶看的心惊胆颤。   过了良久,苏衡才道:“你说我若将谢生杀了,阿琇会不会出来?”孙伶大骇,伏地跪下道:“主公万万不可!”苏衡默了半晌道:“阿琇生他时已是凶险万分,如今又为他生死未卜……”孙伶忙道:“这才是夫人拳拳爱子之心。”瞄了眼苏衡又道:“也正是有了公子,夫人才又有了笑颜。夫人敢于舍身救子,想来除了爱子心切,也是相信主公定能将公子照顾好。”   苏衡似陷入沉思,孙伶伏在地上。那时他被吴氏砍断右臂,血流如注,疼痛难当,当即昏死过去,醒来已是五日之后。待他月余后见到刘落,才知道当日发生了这等大事。   刘落回想起仍旧心有余悸。那日苏衡见吴氏并未如约放回苏绍,即带着他上了一艘小艇紧紧跟随。他与苏衡站在船头,忽见甲板上人影晃动,苏衡忙令小艇靠上前去,刚刚驶到战船舷边,便听阿琇高呼一声“小虾”,从船上抛下一物。刘落想也未想飞身跃起稳稳接住,落到小艇甲板方看清,竟是哇哇大哭的苏绍!他尚未站定,余光又瞥见一个身影自战船上坠下,扑通一声掉进江中。他心中一凛,正要定睛看看是谁,身侧苏衡已纵身入水。他忙将苏绍交于士卒,带着数名军士也跳入江中。   冬日江水冰冷刺骨,众人皆牙关轻颤。他知苏衡水性不佳,远远望见已在随着波浪沉浮。他拼尽全力游过去,将苏衡托起,早有士卒将小艇划到身边,苏衡却不愿上船,颤抖着道:“阿琇……阿琇……”他虽未看清刚才是何人落水,但能让苏衡奋不顾身地跳入江中的,当世除了阿琇再无旁人。他见苏衡面色已乌青,仍不愿上船,咬咬牙将他击昏,拖上了小艇,令士卒迅速将他送回岸边救治,自己带着人继续在江中搜寻。   浩浩江水,奔流不息,牛渚一带江面宽阔,暗潮汹涌,刘落带着数百兵士在江中日夜不停地搜寻了三四日,也未见到阿琇的踪影。   苏衡醒后,即刻令人将吴氏一行拦截,亲手斩杀了吴氏,对船上余人严刑拷问,得知了当时情景。   阿琇见吴氏欲杀苏绍,用尽全力扑在苏绍身前,将将挡住了那一剑,自己被刺中背心。吴氏虽已有些痴狂,并非神智全无,心知阿琇若有好歹苏衡定是不会再放她走。她见阿琇中剑,也是一愣,却见她竟又用手抓住架在苏绍身上的刀刃。船上诸人此时都知阿琇乃是他们的护身符,并不敢伤她,那武士略一犹豫,便被她将刀格开,抢过了苏绍。   苏绍回到母亲怀中,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唤道:“娘娘!娘娘!”阿琇忍着双手与背后的剧痛,抱着苏绍退到舷边,微一侧头见小船已向这边疾驰过来。吴氏逼上前道:“我不会杀你的,快过来!”阿琇冷冷看着她道:“我从不想与你争什么,你做你的苏夫人,我做我的谢琇。只是你不该伤害我儿!你今天是走不了了!”转向苏绍轻声道:“谢生乖,以后要听爹爹的话!来,闭上眼睛!”说罢流着泪亲了亲他的小脸,猛然转身高呼道:“小虾!”用力将苏绍向外抛去。她本就体弱,抱着苏绍已是吃力,此时也被带得摇摇欲坠。   吴氏冲上前,见小船上已有一人高高跃起接住了苏绍,苏衡亦站在船头,紧紧盯着阿琇,未看她一眼。她只觉心中酸痛难当,忽然升起一股熊熊怒火,举剑便向阿琇面上刺去,只想毁了这张颠倒众生的脸。   阿琇扶着船舷尚未站定,便觉左颊一痛,本能向旁避去。她半个身子已在舷外,无处可退,摇摇晃晃地从二楼甲板坠了下来,重重地掉入冰冷的江水中,失去了踪迹。   孙伶伏在地上良久,不见苏衡说话,抬起头见他仍怔怔看着苏绍。孙伶不知他在想什么,恐他一时魇住当真杀了苏绍,铸成大错,低声道:“夫人视公子如己命,若是公子有何不测,定会悲痛欲绝。公子是主公与夫人的骨血,又如此肖似夫人……”苏衡微微一笑,打断他道:“眉眼与阿琇简直一模一样!”   孙伶见他面色缓和,暗舒了口气,便听苏衡道:“你不用再劝了,是我想左了。我若杀了谢生,阿琇只怕会杀了我。”说到此,他轻笑了一下,又低下眉眼道:“若阿琇已经……我又怎能让她泉下难安。”   这是阿琇出事后,苏衡首次说出这样的话。阿琇身负重伤落入江中,便是再通水性,也是凶多吉少,搜寻至今杳无音信,恐已葬身鱼腹也未可知。只是这番话,便是太夫人也不敢在苏衡面前提起。如今他这般说,是否表明他已能接受阿琇身死的现实了?孙伶暗中猜测,口中绝不敢露出半点。   半个月后,苏衡下令停止搜索,上表楚帝请封苏绍生母季氏为越王妃。   萧婉惊闻变故,派谢凌带谢家护卫赶往牛渚一同搜救。崔锴在听闻阿琇不在庄园中时,便已告辞离去,行踪不明。苏绍自出生就与阿琇在一起,骤然失母,夜夜啼哭,任竹青如何安抚,只声声唤着“娘娘”。萧婉心疼孩子,将家中事务交由谢循,住进了苏府日夜照料苏绍。   苏绍当日穿的外裳上沾染了阿琇的斑斑血迹,萧婉见到痛哭一番,将衣裳细细收好。阿琇所住的庄园已被苏衡封锁,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。   魏桓领兵来袭时,苏衡早已恢复如常,仿佛阿琇之事从未发生一般。太夫人与王晖齐松等人俱松了口气,均道苏衡毕竟是一方霸主,儿女私情终是敌不过这江东大业。唯有萧媖悄悄同萧婉说道:“我看二弟这个样子很是不妙。”   那日接到急报,魏桓八万大军已到了濡须,诸臣议论纷纷。武将自告奋勇领兵抗敌,文臣则言应速召交州田锦、南郡季蒙回军。齐松皱眉看了看喧闹的大厅,与王晖对视一眼,站起身正要说话,却见苏衡缓缓抬起手,止住众人,说道:“我欲率三万京口守军亲自御敌。”王晖、齐松大惊,忙要劝阻,苏衡已起身去了后堂。王齐二人几次求见,均不得见,只得去求太夫人。太夫人沉默半晌,萧媖在旁轻声道:“让他去吧!他若不去,恐会憋出病来。”   二人恍然了悟,当下不再劝阻,商议几日,修书与季蒙,令其将麾下两万谢家府兵调至濡须。齐松又面见萧婉,请谢凌随军出征,萧婉素来识大体,事关江东安危,自然应允。   谢家府军至濡须后,苏衡果然十分不悦,齐松忙道:“此次征调来的俱是谢家的私兵,可交由谢凌统领,他早前跟随谢大都督左右,颇通领兵之道。苏谢合力,定能抵卸外敌。”苏衡听到“苏谢合力”,静默了片刻,点头应允。   谢凌应召入内,接过兵符百感交集,跪地道:“谢凌只是家奴,不敢擅自统兵。来时夫人曾说,谢家自古以武传家,大公子谢循如今已有十二岁,请主公下令,以大公子为将,统领此军,谢凌愿从旁辅助。”   苏衡看了谢凌半晌,一哂道:“你不必如此处心积虑,我早先已答应过你家姑娘,将谢家府兵还给你们。”王晖齐松对视一眼,齐松微微摇摇头,止住王晖上前。谢凌叩拜道:“谢主公!”起身施礼而去。三日后,谢循来到军中。   两军在濡须对阵一月,交锋十余次,互有胜负,战况胶着。六月,谢循领五千人于濡须山设伏,诱魏桓深入,大败之,歼灭魏军三千余人,俘获近万人。魏桓仓皇渡濡须口逃至七宝山,又遇齐松,再败。此役谢循大放异彩,时人称“小谢郎”。魏桓龟缩营中再不敢战。九月,魏军粮草不继,撤军北还。   苏衡大摆宴席为众人庆功,诸将开怀畅饮,热闹非凡。苏衡坐在案首,面容隐在阴影之中,神色不辩。孙伶侍立在旁,轻声道:“谢大公子来敬酒了。”苏衡侧过头,谢循已带着谢凌走到案前,举杯敬道:“主公!”   苏衡一阵恍惚,十余年前阿琇随他征讨吕宗时,也是这般男装打扮。他看了谢循片刻后说道:“你姑姑知道你如此有为,定会十分高兴。日后也要好好辅佐你表弟。”谢循早已从母亲处得知了阿琇的事,静默半晌,饮尽杯中酒,用力将酒杯摔得粉碎,单膝跪地道:“谢循以第十六代家主之名起誓,庐江谢氏永奉苏氏为主,决不背叛!如若违誓,犹如此杯!” ☆、六十、连累了你   建宁二十三年春,楚帝以一份洋洋洒洒的千字退位诏,禅位于豫王魏德。魏德初始坚拒,三辞后方在诸臣劝说下接受。改元承平,国号豫,以雒阳为都,史称北豫。   魏德封楚帝为义王,依旧奉养于宫中,又封益州公孙玄为蜀王,江东苏衡仍为越王。公孙玄哀恸痛哭三日,发檄文声讨魏德谋逆,立誓必要诛杀魏德,匡扶大楚。苏衡却欣然奉诏,上表称臣。   五月,公孙玄于锦官城称帝,国号仍旧为楚,史称后楚。魏德大怒,令长子魏桓监国,亲率十万步骑南征汉中,命苏衡自南郡发兵,攻打益州。   此时锦官城中,新君登基的喜气尚未完全散去,又闻北豫江东来袭,一时人心惶惶。   夜已过半,城南丞相府内一片寂静,西侧院中亮起灯火,窗上现出一个窈窕人影。那人推开窗向外望了望,无声叹息,转身出了房门,向书房走去。   书房中一男子正举着烛火皱眉看着案上的地图,忽觉肩头一暖,转过身来笑道:“不是睡下了,怎的又起来了?”身后女子亦皱眉道:“你又为何偷偷过来?”那男子揽着她的肩道:“大敌当前,我如何睡得着。”女子看着他鬓边白发,轻声道:“他并未曾派你御敌,何苦费这心思。”男子一窒,随即笑道:“陛下虽未派我领兵,我总领朝政,如今两面受敌,此等事关大楚存亡之事,也应尽心谋划才是。”女子默了片刻道:“自从你留下我后,他便对你起了猜忌之心,这些年……”   “阿琇!”男子轻喝一声打断了她,皱眉道:“莫要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!”将她搂在怀中说道:“你便是思虑太过,身体才总是不好。”阿琇道:“是我连累了你……”他未待她说完又道:“我与陛下相识于微贱之时,他不是那种无容人之量的人。他这些年重用蜀地旧臣,也是为了笼络川中大族,况他并未曾亏待于我。再有,你也莫要总是他他的,我怕你说惯了,在外人面前也是如此,被人拿住把柄。”   阿琇见他如此,知他素来谨慎,抿唇不语,过了一会儿才道:“是我失言了。”他闻言轻轻一笑,抚着她的发道:“你对我来说,是失而复得,此生能与你相知相守,已别无所求。”阿琇想了想,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道:“你也别犯愁了,陛下派去的都是能征善战……”忽听门外侍卫罗昱轻声道:“丞相,云飞云将军求见!”   阿琇忙推开他道:“想是为御敌之事,我先去了。”他点点头,阿琇打开房门,对门外罗昱微一点头,转身径自走了。   回到房中却是再也睡不着,翻个身自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金镯,轻轻摩挲着,往事纷至沓来。   五年前阿琇掉入江中,背上的伤口被冰冷的江水浸泡得越发疼痛,令她抬不起手。她本水性极佳,此时重伤在身,竟然无法游动,自救不得。水底暗潮涌动,裹着她向下坠去,她呛了几口水,紧紧攥着适才从苏绍腕上脱下的金镯,失去了意识。   醒来已是数日后,身处颠簸的马车之中,崔锴正坐在身旁焦急地望着她。她伤得颇重,脑中尚未反应便又昏了过去。   再次清醒时,崔锴已不在身边,只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坐在床边。阿琇环伺一番,轻声问道:“这是哪里?”小姑娘本在打旽,听到她说话惊得站了起来,见她正看过来,喜道:“夫人您醒了!”   她只觉后背一阵阵疼痛,头也越发晕了,闭了闭眼才问道:“你是谁?此处是何地?”那小姑娘脆生生地答道:“这里是南郡,奴婢名叫小桃,是先生买来伺候夫人的。”   阿琇没有说话,心道崔锴果然来了,只是不知他是如何救的自己,又问道:“先生去了哪里?”小桃忙道:“先生去了太守府,说是要请太守送咱们入川。”   阿琇一愣,南郡太守正是季蒙,崔锴此行不避着他,竟还主动去见,是何道理?季蒙又怎会送他入川?正想着,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声,一人当先冲了进来,快步走到床边,叫道:“阿琇……”   阿琇心中一颤,轻声叫道:“阿蒙哥……”季蒙含着泪应了一声,看着她道:“我前日收到主公传书,说你掉入江中下落不明,今日崔锴便说救了你。我……我……”阿琇轻扯嘴角道:“我也以为此番必死!”将当时情景说了一番,至于如何获救,她也不知道。   季蒙盯着她的脸道:“我早劝过主公,交州之事操之过急易生事端,果然被我言中,还累得你……”阿琇见他神色有异,忽然想起什么,伸手在左颊摸了摸,入手凹凸,竟有一道约莫寸许的伤疤。季蒙忙道:“崔锴说是在江中浸了冷水……”阿琇微微一笑道:“无妨。”   季蒙虽听她这么说,却也明白世间女子哪有不爱惜容貌的,他心中暗怪苏衡,口中说道:“你如今有何打算?”阿琇看向他道:“阿蒙哥为何这般问?我是谢生的母亲,自然是要回去的。”季蒙沉默片刻,坐在床边道:“崔锴求我送他入川,说要带你同去。”阿琇皱眉道:“我……”季蒙抬手打断她道:“我知道你自小主意大,只是这件事你还是听阿蒙哥的吧。”   阿琇惊讶地望着他,季蒙沉声道:“你如今不能回去!”当下将苏绍身世的传言告诉了她。阿琇大惊,此事苏衡瞒得极好,她全不知情,问道:“是何人欲害我儿?”季蒙道:“我起先疑心吴氏,如今看来应不是她。主公怀疑是崔锴,我今日观之亦不像。”阿琇也摇头道:“不是崔锴,他爱重名声,不会行此下策。传此言者,必是想阻我儿继位之人。”   季蒙点头道:“当是如此!只是主公并无其他子嗣,此人所图为何?”阿琇想了片刻,摇头道:“若是大哥尚在,还可说是怕谢家坐大,如今看来,应是与谢家无关。”   季蒙见她面色苍白,想起崔锴说她受了极重的伤,忙说道:“你也莫要费心猜了,主公已在暗中查访。”阿琇抬起头望着他道:“你是怕我回去后,与谢生名声有碍?”季蒙叹息道:“早前传言刚起,便有一干老将请主公滴血认亲,你若露了面,岂不是更加让人起疑心。三人成虎,主公又如何能堵天下悠悠之口?谢生日后要如何面对?便是你以季琇之名,江东世家谁不认识你?”   阿琇面沉如水,季蒙接着说道:“你就是不要名份,一辈子见不得光的跟着他,只怕也不妥。”阿琇紧锁眉间道:“你是担心……”季蒙点头道:“到如今,任谁也不会怀疑主公对你的感情,独子、专宠,便是太夫人也容不得你!而主公即便不会伤害你,他此生也绝不会再让谢家东山再起。”阿琇十分了解苏衡,知道季蒙此言不差。   小桃捧着茶盅进来,季蒙将嘴边的话忍回去,待阿琇吩咐小桃出去后才又道:“你不如趁此机会离去,主公找不到你自然当你已死,你舍身救子之事宣扬开来,我再一口咬定你是季琇,谢家也出来澄清,谣言定可平息。便是有人不信,也是死无对证。”   阿琇闻言轻声道:“谢生怎么办?”季蒙道:“谢生如今还小,伤心也是一时。你若不在,主公自不必说,太夫人怜惜他失恃,定会百般疼爱,谢夫人与我也会从旁照顾。”   阿琇心中茫然,她明白季蒙说的不错,只是苏绍已是她生命的支柱,如何割舍得下?她想了半晌,说道:“我在江东找个地方悄悄地住下,只要能听到谢生的消息便成。”   季蒙摇头道:“你身子这么差,我怎么放心让你独居?我若时常前去,主公定会有所察觉,到时岂不前功尽弃。再者,怎能让你孤苦终生!”说着握着她的手道:“阿琇,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大哥,但我的心与大都督一样。你这几年受的委屈,我都看在眼里,若他不是主公,我早就……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,阿蒙哥定要帮你摆脱他。崔锴是大都督亲自为你挑的夫君,我今日与他深谈一番,委实是个人物,况且对你也极好,至今都未再娶……”   阿琇打断他道:“我如今这般怎能再跟他!”季蒙道:“你道他怎么能救起你?他是听了谢生的传言,料定你未死,偷偷潜入京口一探虚实。他请谢夫人传书给你,谁知你随主公出游,并不在京口。他多方打探,得知你们的行踪,便雇了船紧跟着你们。事发之时,他见你站在舷边十分危险,当即便令善水的侍卫游至你的下方,可巧你掉了下来,他才将你救了,否则你早被江底暗流卷走。主公的人当时已乱做一团,谁也不知你已被救走。”   阿琇这才知道崔锴当日也在场,季蒙又道:“幸得崔锴医术了得,救治及时,你才得以生还。他与我说,过往种种,若说有错,是他未曾保护好你在先,主公逼迫在后,错均不在你。他对你的心从未变过,若你愿意随他走,此生定不相负!”阿琇已有些心乱,问道:“他为何自己不同我说?”季蒙笑道:“傻丫头,他是男人,总要留些脸面,他当面说出,你若是拒绝,叫他情何以堪。”   阿琇犹豫半晌,终于问道:“他……果真不介意?”季蒙叹口气,说道:“阿琇,阿蒙哥也是男人,他若说全不介意,定是假话。只是两相比较,他更在意的是你,这便够了。我看崔锴是个磊落光明的大丈夫,断不会在此事上斤斤计较。更何况,若非对你有真情,他此时完全可以抽身事外,何必再来淌这滩浑水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你们千呼万唤的小崔来了! ☆、六十一、跟他走吧   阿琇本也对崔锴心怀愧疚,特别是听说他至今未曾再娶,更觉心中不安。季蒙知她正在考虑,轻声道:“你再想想,此地不宜久留,若是定了,明日我便送你们入川。”说罢站起身来。   阿琇见他要走,忙拉着他道:“阿蒙哥,我……”季蒙见她欲言又止,笑道:“有何话不能与阿蒙哥说?”阿琇仍未说话,神色极为凄苦。季蒙心中一软,轻声道:“要你舍掉谢生是太过残忍,我……”   阿琇不待他说完摇摇头苦笑道:“我知道你说的都对,我只是觉得这一生没有一件事能如意。幼时与阿爹死别,寄人篱下……回到谢家,我想做个谢家的好姑娘,谁知又同苏衡纠缠不清,屡屡惹得兄嫂担心。我想既然认定了他,便是大哥反对我也要同他在一起。谁知他一再背弃,我也不得不为了谢家离开他。那时我便打定主意此生纵情山水,一个人逍遥自在。岂料又生出了赐婚一事……当我准备嫁给崔锴好好做他的妻子时,又……又……”   她想起了谢琅的死状,痛苦地闭上眼。季蒙听得心酸,正要劝她,她睁开眼又说道:“我被苏衡囚禁,曾也想一死了之,可心里总放不下谢家。后来有了谢生,我又有了希望。阿蒙哥,你知道吗,我本已打定主意,既然注定摆脱不了苏衡,我便要尽全力为我的儿子、为谢家谋划一个将来!”她自嘲地笑了笑,说道:“苏衡以为我已心无芥蒂,他哪里知道,我只是在利用他对我的感情,经过那么多事,我怎会再对他……呵,若真骗起人来,只怕我比苏衡还要强些……”   季蒙心惊,暗道:“她竟存了这样的心思!”他深知以阿琇的本事和苏衡对她的感情,若存心哄着苏衡,怕是真能左右他。阿琇自顾说道:“可,可谁知道,如今只有我离开……才是最好的办法……”   她再也忍不住,泪水打湿了衣裳。季蒙长叹一声,却不知如何劝解。   过了半晌,阿琇情绪稍稍平复,皱眉道:“我与崔锴本就有婚约,蒙他不弃,跟他走也不是不可。只是将来若起兵戈……”季蒙正色道:“阿琇,你既然决定跟崔锴走,便与江东再无瓜葛,此后你就是崔家的人。谢生你无需担心,谢家你也不必再管,至于是战是和,是我们男人间的事,更不用你劳心。阿蒙哥让你走,是希望你能过上本该属于你的生活,而不是像如今这般。”   阿琇突然记起,出嫁前夕谢琅也曾说过同样的话,让她只管做好崔锴的妻子,她忽觉心中酸楚,暗道:“当年我是可以不去想谢家与江东,如今却不能不顾及谢生。罢了罢了,若真有那日,我既不背叛崔锴,也绝不成谢生的负累就是。”她兀自拿定主意,对季蒙道:“阿蒙哥,烦你告诉崔锴,我愿随他去。”季蒙笑道:“好!好!我这就去准备,你好好歇着!”   季蒙走后,阿琇以为崔锴会来,谁料直到天黑,他才施施然前来,进房后冲她微微一笑,便坐在一旁诊脉。阿琇多年未见他,趁机细细打量了一番,他虽仍十分俊朗,却已见苍老,眼角丝丝细纹,鬓边斑斑白霜,十分刺目。她想起两人在襄阳时秉烛夜谈、指点江山,是何等意气风发,心中莫名一酸,开口说道:“你……可好?”   崔锴正在专心诊脉,闻言一怔,微侧头看过来,见她正看着自己,鼻尖有些发红,目光盈盈,似两汪秋水,他心头一热,说道:“好!”声音喑哑,简单一个字,似包含了许多情绪。阿琇想了想,问道:“你当真不后悔?”崔锴松开她的腕,顺势握着她的手道:“此生不渝!”   次日清早,季蒙便命人悄悄将崔锴等人送出南郡,临行时低声在阿琇耳边说道:“谢家府兵我日日操练,未曾更换一将。”阿琇心中感动,紧紧握了握他的手,轻声道:“代我照顾谢生。”说罢随崔锴而去。   半个月后,众人到了锦官城。崔锴回到府中尚未坐定,即被公孙玄请去议事,直至夜深方回,如此几日,阿琇再未曾见过他。   这一日,忽有家仆求见,阿琇颇觉奇怪。但见一青年男子跪地拜道:“崔元见过夫人。”阿琇请他起身后方看出,竟是当日崔锴在襄阳时的小书童,不由笑道:“你一直跟着你家先生?”崔元低头答道:“自先生出山以来,小人一直随侍先生左右。”阿琇点点头,崔元又道:“这是府中帐册及各处钥匙,先生命小人交给夫人。”说罢将手中事物呈上。   阿琇望着他手中之物,并不去接,崔元道:“禀夫人,先生昨夜回来便令小人收拾好了交给您,先生说内宅本就应由您打理,他前朝事多,家中诸事还请夫人多担待。”   阿琇明白崔锴是在向诸人表明她的主母身份,她本也不是扭捏之人,既已跟崔锴回来了,自然是要与他做夫妻长久生活的,当下不再推辞。   崔元见她靠在榻上细细翻看帐册,眉峰渐渐蹙起,忽听她笑道:“你家先生还真是身无长物!”崔元一愣,心道这是说先生穷啊,忙道:“早先几年,先生随主公东征西讨,因念主公艰难,未取分文报酬。后来到了这城中,才拿了些俸禄,便是这宅子,也是主公赏的。”   阿琇点点头道:“你家先生是个君子,不贪图蝇头小利。”她坐了一会儿,便觉后背伤处开始作痛,索性将帐簿丢在一旁,对崔元道:“我有些累了,这些我慢慢打理,若你家先生回来,请他来见我。”崔元见她确实面色不佳,应声而退。   崔锴府中原先没有侍婢,当日为了照料阿琇,特地买了小桃,如今也一同带了回来。小桃尚且年幼,见崔元退下,笑着说道:“先生这府上真是有趣儿,人少且不说,竟然连个女人都没有。”阿琇亦笑道:“他本就不是贪图享乐之人,只怕原先这府中都少回呢。”   阿琇与她说了会话,便躺下歇息,不知不觉睡了过去,直到傍晚方醒,刚刚洗漱完毕,崔锴便回来了。阿琇笑道:“你今日倒早。”崔锴歉意地拉着她的手道:“我离开的久了些,积压了不少事务,这两天冷落你了。”   阿琇想到他如此繁忙,竟还潜入江东寻她,心中感动,越发觉得有愧于他。崔锴笑道:“崔元将帐簿交给你了?”阿琇点头道:“给了。你是如何养活的这些人?”崔锴一呆,旋即明白过来,苦笑道:“家无余财,难为你了。”阿琇微微笑道:“无妨,富有富的活法,穷有穷的过法。我小时候,家中比这还要清贫。”   崔锴知她十岁以后即在苏家生活,有苏衡照拂,衣食无忧,待到回到谢家,更是锦衣玉食,再未吃过一天苦。便是当年在襄阳,也是带足了金银细软,何曾为银钱发过愁。此时听她如此说,心头一热,伸手将她抱在怀中。   阿琇一僵,本能地要推开他,手抬起后却又慢慢放下。她已经人事,岂会不知随崔锴回来意味着什么,莫说拥抱,同床共枕也是免不了的。她本就敬重崔锴,如今又对其心怀歉疚,当下压制住心头不适,任由他抱着。   过了许久,崔锴说道:“有件事委实对不住你。”阿琇抬起头望着他,崔锴沉吟片刻道:“主公听闻了你的事,怕你我成亲,被苏衡探知生出事端,于益州不利。”阿琇略一思索,明白他是说不能光明正大迎娶她,正要说话,又听他道:“你放心,虽然只能让你隐姓埋名,对外称是侍妾,但在我心中,你就是我的妻!这府里也绝不会有第二个女人!”   阿琇心中苦笑,说道:“我明白,你的妻子只能是谢琇,而谢琇已死,我此时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人了,你放心,我都省得,不会让你为难。”崔锴不再说话,只将她抱得更紧。   她便这般成了崔锴名义上的侍妾,崔府实际的女主人。崔锴依旧十分忙碌,二人也只有晚间才能见到面,说说话,温存片刻。她为免身份暴露,轻易不出府门,好在面上有道狰狞的伤疤,将她姿色掩去不少,偶有人看到,也只当崔锴的妾氏是个面貌丑陋之人,再不会与当年那个名动江东的谢家阿琇联系起来。   夜深人静时,她总会想起苏绍,猜测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?苏衡待他如何?有无受到委屈?还记不记得她这个母亲?崔锴是个剔透的人,间或会告诉她些江东的情况,她也因此知道了苏衡立她为王妃,膝下仍只有苏绍一子;谢循一战成名,重掌了谢家府兵;齐松病逝,季蒙继任江东大都督一职。她见儿子谢家俱好,心中安定,越发安心留在崔锴身边,二人相处融洽,感情也愈来愈好。   唯一不足的是公孙玄对崔锴的态度。阿琇渐渐明白,当日公孙玄并非只是不同意他二人成亲,而是要崔锴将她送回江东,交给苏衡。崔锴执意将她留下,忤逆了公孙玄,惹的他心生不快,继而又因自己的特殊身份,对崔锴起了猜忌,开始重用益州旧臣,是以崔锴这些年颇受打压。   她沉浸在回忆中,书房中崔锴也已送走了云飞,正要回房,见罗昱立在一旁似有话说,问道:“何事?”罗昱上前轻声道:“这几日府外总有人窥视,昨夜有人试图闯入府中,被我拦下。”崔锴沉下脸道:“是什么人?”罗昱道:“像是冲着夫人来的……”崔锴默了一瞬,冷笑道:“苏衡还不死心!”罗昱见他面色不善,不敢搭话,崔锴复又坐回案边,手指轻扣桌案,不知在想什么。    ☆、六十二、你的妻子   崔锴沉思良久方道:“若那人再来,便放他进来,让他见见夫人。有些话由夫人说出来,他们才会死心。”罗昱隐约知道阿琇与江东越王有些纠葛,领命退下。崔锴看看天色已近黎明,阿琇想是正在沉睡,他低头笑了笑,起身走到榻边,合衣倒卧,思绪却未曾停歇。   他父母早亡,幼年寄人篱下,尝尽人间冷暖,世态炎凉。男女情爱一事于他而言,本就可有可无,三十余年来,也只对阿琇动过心思。他曾问过自己,到底喜欢阿琇什么?是如花的美貌,过人的聪慧,还是投缘的脾性,亦或显赫的家世?他想了许久,终于明白,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一个阿琇,何必非要弄得如此清楚。   楚帝赐婚,他确实惊喜万分,转而又担心谢家不允。待云飞至江东定亲回来后,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。谢家出事,阿琇被劫,他明知是苏衡动的手脚,却束手无策,只能在悔恨中自责,当日为何不去京口亲迎。那几年,他从未放弃过搜寻阿琇。   公孙玄见他“丧妻”,曾送他几个美貌侍婢予以“慰藉”,他却毫无兴致,此时方惊觉竟然已是非阿琇不可。苏绍身世传闻一出,他便确定阿琇定是苏绍生母。他的妻子竟然为别的男人生了孩子,他只觉万分痛苦与羞辱,心中愈发痛恨苏衡,发誓定要夺回阿琇,这才不顾公孙玄劝阻,执意潜入江东寻找阿琇。   天从人愿,阿琇终是被他找到,他又说服季蒙相助,带着阿琇回到蜀中。阿琇面上的伤不是不可医治,他却没有去做,任由那道丑陋的伤疤永远的留在她的脸上,便是想着她容貌已毁,不易被人认出。而无论她变成什么样,仍是他心中的阿琇,他待她的心是不会有丝毫的改变。   东方渐白,他揉揉额角准备起身上朝,今日大军出征誓师,公孙玄亲自送行,他这个丞相怎可不到。他心中冷笑,忽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,晨光中一个清丽的人影自门外进来,他心中一暖,只觉能这样与她在一起,便是受再多的猜忌与委屈也是值得的。   阿琇皱眉走到他身边,嗔怪道:“又是一宿没睡?你也太不顾惜自己了!”见崔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,问道:“怎么了?还在为出征的事儿烦心?”崔锴摇头,将她紧紧抱着说道:“在想你!”阿琇一愣,便觉面上一热,柔声道:“我帮你更衣吧,莫要迟了,惹人垢病,旁人不知道的,还道陛下未重用你,你这个丞相心生不满呢。”   崔锴只觉心中快慰,阿琇聪慧,他虽然不说,她也能明白他的处境,处处为他考虑,得妻如此,夫复何求。   厨下送来早餐,两人饮食素来清淡,清粥小菜,对坐而食,也觉惬意。阿琇将他送至府外,目送马车远走,这才缓缓向房中走去。行至厅中,便听崔元自身后追上道:“夫人,门外有一男子求见,说是您的家仆!”   阿琇颇为惊讶,她到蜀中五年,与外界从无联络,除了崔府中人,还有谁能自称是她的家奴?她心中隐隐不安,在厅中踱了几步才道:“请他进来。”   少顷,便见崔元领着一三十余岁的男子走了过来,阿琇站起身,待那人走近方看清,竟是刘落。她怔在当场,刘落能找到此处,足以证明苏衡早已知道她的所在了。   刘落走到近前,伏地拜倒:“属下见过夫人!”阿琇回过神,转头命崔元奉茶,这才令刘落起来,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刘落躬身答道:“当年夫人落水,主公不相信夫人……已不在了,仍命属下暗中查找。属下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,去年才到益州,听闻崔……丞相纳了一妾,属下便想看看是不是夫人。无奈崔……丞相对夫人护卫甚严,一直未能得见。前两日收到主公密令,属下这才冒昧求见。”   阿琇盯着他看了片刻,轻笑一声,说道:“你抬起头好好看看,我还是不是你们的夫人。”刘落不明所以,抬头看着她,面上掠过一丝惊讶,口中说道:“夫人的脸……”阿琇道:“回去告诉你们主公,当日的阿琇已死。”刘落忙道:“主公密令,江东不日将与益州交战,夫人留在此处恐有不测,请夫人速与属下回去!”   阿琇看着他道:“你听好了,我与你主公没有任何关系,我的夫君是崔锴。江东与益州战也好,和也罢,我都要与他在一起。请你主公勿要再来打扰我!”   刘落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,说道:“夫人走后,主公日夜思念,小世子也是啼哭不止……”阿琇闭了闭眼,问道:“世子如今快八岁了吧?”刘落忙道:“是!”   “可读书了?”   刘落道:“世子五岁时,主公便请了王长史为他启蒙,如今已能通读春秋。主公议事时,也常常带着他。”   阿琇沉默了半晌,喃喃说道:“他……怕是已不记得我这个娘了……”刘落抬头看了她一眼,见她神色凄苦,心中不忍,说道:“主公时常将夫人画像拿给世子看,世子对夫人相貌并不陌生。”   阿琇不再说话,两人静默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,阿琇说道:“你起来吧!莫要让我夫君看到,心生不悦。告诉你家主公,我不回去,对世子、对谢家、甚至对他苏衡都有好处,不要再来寻我了。”说完吩咐守在门外的崔元送客,自行离去了。   刘落又跪了半晌,方缓缓起身,随崔元出了府。崔元将他送走,长舒了口气,他听罗昱说过,此人武功了得,唯恐他突然发难自己抵挡不了,幸得夫人将他撵走。他又怎会知道,未得苏衡授意,便是借给刘落几个胆子,他也不敢忤逆阿琇,强行将她带走。   崔元正在思忖今日之事如何向崔锴回禀,小桃传话说夫人有请,他忙向后院走去,远远便见阿琇背对着他站在树下阴影之中,不知在想什么。   崔元心中打着鼓,快步走上前唤道:“夫人!”阿琇回身看了他一眼道:“今日之事,只管如实回禀你家丞相。”崔元已料到是为刘落之事,本以为阿琇要他隐瞒,未想到竟是让他据实以告,一时愣在当场。阿琇又看了他一眼,微微一笑转身走了。   崔元不明白阿琇为何要这么做,阿琇心中却有如明镜。刘落说过,崔锴对她护卫极严,他屡次不得近身,今日这般光明正大地前来,反而能够得见,只能是崔锴故意放他进来,让二人相见。如此她便不得不考虑崔锴的目的,是不堪其扰,想借她之口将刘落打发了?还是对她的试探?烈日之下,阿琇却只觉浑身发凉。   这日崔锴回来的比平时都早,阿琇静静地在房中等着他。不一会儿,他便来到了房中,见阿琇独坐在榻上发愣,笑着问道:“怎么了?”阿琇抬眼望着他,轻声道:“苏衡找到我了。”崔锴并不惊讶,只坐在了她身边,阿琇道:“我将他们赶走了。”崔锴柔声问道:“为何?”阿琇紧盯着他道:“他们怕战事一起,公孙……陛下会对我不利,要带我回江东。”   崔锴紧紧握着她的手道:“你为何不走?”阿琇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因为我是你的妻子!”崔锴目光闪动,二人对视片刻,阿琇被他猛然搂进怀中,灼热的吻便印了下来。   次日清晨,崔锴破例未去处理政务,阿琇奇怪,他笑道:“我昨日已将手头事务交于马炎,这几日便休沐在家,好好陪陪你。”马炎本是益州旧部,颇有才干,深得公孙玄赏识,任用为崔锴副手。因他敬重崔锴人品才智,是以与崔锴关系也极好。   阿琇略感不安,说道:“此时休沐,是否妥当?”崔锴哼了一声道:“左右不过是粮草辎重补给之事,马炎自会处理。”阿琇知他自律甚严,鲜少有此情绪外露之时,不禁莞尔,也不再劝了。   崔锴果然陪了阿琇几日,因天气炎热,二人并未外出,只在家中抚琴下棋,纵论天下,仿佛又回到了村居襄阳之时。   到了第四日,马炎登门造访,请崔锴入朝理政,崔锴推辞半晌,终是答应次日还朝。待马炎离去,阿琇进的书房,见崔锴负手站在窗前,似在眺望。她走上前问道:“在看什么?”崔锴仍旧看着窗外,沉声说道:“作茧自缚,我被这张名利织就的网困在了这里。”阿琇想了想,轻声道:“天下男儿大都志向在此,无可厚非。”   崔锴回头看着她,见她也望着窗外,心中一动,轻声说道:“而你则被我用情困在了身边。”阿琇抬头看着他笑道:“焉知非福?”崔锴揽着她的肩道:“这几日我总想起在襄阳时,你我坐而论道、纵情山水的情景,那时你是何等意气风发、明艳动人。”阿琇轻打了他一下,佯嗔道:“莫不是嫌我老了?为何要与十年前比较!”崔锴深情地望着她道:“我怕你会烦闷,会厌恶我追逐名利。” ☆、六十三、果然如此   阿琇亦正色道:“你是何种人,相识之初我便知道。我既然愿与你相交,愿意嫁给你,又怎会不知你的心思?在我看来,像阿蒙哥那样凭一已之力达成志向的寒门子弟,比那些倚仗祖辈余荫、成日清谈的世家公子,更值得敬佩!”   崔锴久久不曾言语,只用力搂住阿琇的肩,阿琇低下头,就势靠在了他的胸前。崔锴与苏衡不同,苏衡家世显赫,少年即居上位,姿性骄傲,鲜少在意人言。崔锴出生在没落世家,幼年失怙,世间冷暖早已尝遍,立志要有一番大作为,得到世人的认同与赞赏。他出仕时选择势微的公孙玄,而非魏德苏衡,便是看中在公孙玄处人才稀落,他可以大展身手。事实确实如他所料,他辅佐公孙玄与魏德苏衡三分了天下,也成就了自己的名望。只是在阿琇面前,他仍有一丝忐忑。他知道豪门世家尊崇的是清贵,大都看不上他这般营营苟苟之人,谢家是当今天下的顶级世家,是以阿琇的认同对他来说弥足珍贵。   转眼到了八月末,天气依旧炎热,后楚大军两面受敌,渐渐显出颓势。崔锴连着几日被公孙玄留下议事,夜不归宿,阿琇令崔元前去探望,每每都说丞相与陛下密谈,未曾得见。   这日午后下了场大雨,去了些燥意,带来一丝凉爽。阿琇正令小桃找出崔锴的秋衣,让崔元送去,便见崔锴大步走了进来。阿琇忙迎上去道:“可算回来了!”崔锴牵着她的手,侧头吩咐小桃道:“将我和夫人衣物简单收拾几件。”阿琇一怔,崔锴笑道:“我要去江陵,你可愿随我同去?”   阿琇大喜,正要点头,忽敛了笑问道:“你带我去,陛下知道吗?”崔锴点头道:“自然知道!你放心,我有分寸。”阿琇这才欢欢喜喜地与小桃一同收拾行装。   次日一早,崔锴便带着阿琇离开了锦官城,这是阿琇五年来首次外出,崔锴索性掀开车帘,任阿琇欣赏沿途景致。阿琇看了会儿,忽然回头道:“陛下是打算与江东议和?”崔锴笑道:“你猜到了?”阿琇道:“你去江陵是与阿蒙哥商谈?”崔锴点头称是。阿琇复又转过头看向窗外,不再言语。   片刻后崔锴道:“陛下欲以武陵换江东退兵。”阿琇似未听到,只看着窗外。崔锴无奈地摇摇头,轻声唤道:“阿琇!”阿琇仍不回头,只低声说道:“一个武陵不行,苏衡怕是还想要南阳。”崔锴知道她极为了解苏衡,当下不再说话,低头思索对策。阿琇这才回头看他一眼,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。   随后几日,二人少有交谈,崔锴是在苦思良策,阿琇则是失了说话的兴致。这日到了川鄂边界,晚间洗漱过后,崔锴道:“明日傍晚便可到江陵,季蒙应会来接你。”阿琇点点头,问道:“江东未派其他人来?”崔锴道:“未曾。季蒙是大都督,总领江东军务,由他来谈最为合适。”   阿琇又道:“此番是在江东境内,你如今身份不同,便是阿蒙哥对你无恶意,也要提防其他人,议和一事宜速决。”崔锴应声道:“我省的。前日我已修书主公,若苏衡执意要南阳,便给他就是,先解一时燃眉之急,待全力退了魏德,再徐徐图之。”   阿琇颇为诧异,如今天下三分,此消彼长,各方都是寸土必争,况南阳乃汉中门户,岂有轻易让与他人之理?她不知崔锴到底作何打算,也不愿与他多谈这些,是以并不接话,他何等聪明,看出阿琇心思,当下也闭口不谈,只搂着她温存一番。   江陵可算是阿琇的故乡,十岁之前一直和季蒙生活在此。季蒙将议和地点选在此处,想来也是存了私心。   日落时分,马车缓缓驶入江陵境内,远远便见路边一队人马整装而待,当先一人身材魁梧,白盔银甲,端坐马上,正是季蒙。阿琇眼眶一热,放下车帘,便听马蹄哒哒,一骑奔驰到车前,崔锴看了看阿琇,起身掀帘而出,拱手道:“有劳季兄亲迎!”   季蒙亦拱手致礼,眼睛却直望着车内,崔锴轻笑道:“车内是拙荆。”季蒙这才收回目光,笑道:“崔丞相一路辛苦,驿馆中已备好酒菜,请!”掉转马头当先而去。   崔锴回到车内,见阿琇双眼微红,暗暗叹口气,口中说道:“一会儿到了驿馆,我自去赴宴,你先回房休息,估计他很快便会去找你。”阿琇点头应下。   果不其然,阿琇在房中草草用过晚饭,季蒙就到了,兄妹二人俱激动万分。季蒙细细打量了阿琇片刻,点头道:“崔锴将你照顾得很好!”阿琇道:“他是待我极好。”季蒙叹道:“大都督眼光确实独到,为你选了个好夫君。”阿琇微微一笑,问道:“阿蒙哥这些年可好?”   季蒙呵呵笑道:“我好的很!只是任了这大都督之职后,忙了许多。”阿琇又问:“谢家如何了?”季蒙拍拍额头道:“瞧我这记性!谢家大公子已经成亲了,娶的是三公子的女儿。”阿琇惊呼道:“循儿成亲了?!三公子?是苏律吗?”季蒙道是。   阿琇百感交集,时光飞逝,当年那个牵着她衣摆,声声唤着“姑姑”的小小孩童,如今已成家立业了。季蒙又道:“谢二公子也被谢夫人送到了军中,已经是校尉了。”阿琇点点头道:“大嫂这是要重振谢家。”   季蒙说了会谢家的事情,阿琇却有些心不在焉,待他说完,吞吞吐吐地道:“谢生……如何了……”季蒙知道她必要问这个,忙将事先准备好的话说了一遍。阿琇见他所说与刘落一致,苏衡待苏绍很好,心中稍觉安定,又问道:“他如今长成什么样了?”季蒙想了想,笑道:“你还记得主公被阿爹救回来时的样子吗?谢生便与他那时一个样儿,只是眉眼随了你。”阿琇想像了一下,不觉眼眶就红了,掉下泪来。季蒙知道她思念儿子,陪坐在一旁暗暗伤怀。   正说话间,崔锴回到房中,见到二人情状,微微一怔,忙走到阿琇身前道:“见到兄长应该高兴才是,这是做什么?”说罢将她搂在怀中,抬手擦去她的眼泪。季蒙见他二人举止亲昵,料想平日感情应是极好,更觉放心,起身便要告辞,临去前说道:“阿琇,你可想回临江村看看阿爹?”阿琇自然愿意,季蒙道:“你早些歇息,明日一早我来接你。崔丞相也一同去吧。”崔锴知道那是阿琇养父,忙点头应下。   这一夜,阿琇辗转反侧,崔锴素来浅眠,几次被她惊醒,睁开眼见她虽双目紧闭,眼角却有泪痕,心中微涩,不知她这泪是为谁而流。在阿琇又一次翻身时,长臂一伸,将她紧紧搂在怀中。阿琇身体一僵,知道是自己将他吵醒,心下过意不去,放松下来,慢慢倚在他臂弯中睡了过去。   第二日,二人随季蒙轻装简从来到临江村,行至季五墓前,阿琇怔怔地停下脚步,望着眼前的景象。季五之墓比先前又扩大了数倍,周边郁郁葱葱,俨然一座庄严墓园。季蒙瞄了眼侧后方的崔锴,轻声对阿琇说道:“主公立你为王妃后,令人将阿爹的坟修扩了一番。”   阿琇默然不语,举步走到坟前,双膝跪地,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,口中喃喃道:“阿爹,阿琇来看你了!”崔锴亦掀袍跪下叩首,见阿琇侧目看过来,正色道:“你认他为父,便是我的岳父,理应叩拜。”阿琇感激地看着他道:“阿爹见到你定十分高兴。”   待季蒙祭拜过后,三人又来到季家老宅,原先的屋子也被修修葺一新,内里陈设却一点未动,连阿琇当日用来为季五父子织补衣物的针线笸箩都在。阿琇与季蒙对视一眼,季蒙点点头,阿琇在屋内站了一会儿,转身出了房门。   崔锴紧跟着她上了马车,见她闭着眼靠在车壁之上,神色极为倦怠,轻声问道:“可是累了?”阿琇睁开眼点点头,崔锴见她双眸有些失神,心头微微抽痛,扬声对车外侍从吩咐几句,坐在她身旁,将她揽过靠在肩头。   阿琇闭着眼,耳边听得他浅浅呼吸之声,纷乱的心渐渐平定,竟真的昏昏欲睡。恍惚间季蒙似进马车看了看,与崔锴说了几句话,马车便缓缓行动起来,回城而去。   次日双方开始和谈,崔锴请季蒙撤军,后楚愿将武陵割让。季蒙哈哈笑道:“崔丞相说笑了!武陵本属荆州,当年我家主公好心出借,今日怎倒成了你们割让了?”崔锴但笑不语。季蒙知他辩才了得,此时不说话怕是给自己这个“内兄”几分面子,当下正色说道:“实不相瞒,此前主公曾有示下,你我两家素来交好,今日迫于魏德威逼,兵戎相向,实非江东本意。若令主公将原先的武陵、南阳二郡归还,我家主公便是得罪魏德,也定然撤军。”说罢紧盯着崔锴,却见他竟然笑道:“果然如此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能猜到阿琇为什么不高兴吗? ☆、六十四、又见面了   季蒙一怔,问道:“崔丞相因何发笑?”崔锴敛了笑沉默片刻道:“确实不该笑。”季蒙被他弄得莫名其妙,一时不知说什么,二人便如此默默对坐,旁边文书等人亦不敢言语。   第一日和谈便这般草草结束。崔锴回到驿馆,见阿琇正坐在廊下,不由放慢脚步,心中想道:“她是在等我,还是在想苏衡?她对苏衡了如指掌,当日想必是倾心爱恋,才会去揣摩他的心思。只是我心中的想法她又知道多少?”胸中突然涌上一阵烦躁,直想冲到她面前问个清楚。   阿琇抬起头,正看见他站在门口,隔着庭院望着自己,笑着冲他挥挥手,快步迎上去道:“这么早?谈完了?”崔锴压下心中情绪,看着她的笑颜道:“未曾,谈不下去便回来了。”阿琇已感觉到他心情不佳,心中一惊,忙问道:“怎么了?出了何事?”   崔锴转过头向房中走去,阿琇皱眉跟上,帮他换过外衫才听他轻声说道:“他们果然要南阳!”阿琇正在整理他的衣袍,闻言手一顿,“哦”了一声,崔锴又道:“我觉得心烦,便先行回来了。”   阿琇十分惊讶,崔锴平时极为内敛,从不让情绪左右,今日这是怎么了?她想到此,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,见他也定睛看着自己,眼神莫名,却又似饱含话语。她不禁有些担心,拉着他的手问道: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   崔锴见她一双点漆目中满是担忧,心中竟魔怔般地想道:“若是苏衡,她是否也会这般担心?是了,若是苏衡,她定会猜出他因何烦恼,她那般了解苏衡,怎会不知他心中的想法,又何须如此逼问。”   阿琇见他只看着自己不说话,大为着急,拉着他到床边坐下,说道:“可是为了和谈之事……”崔锴不待她说完,忽然将她推倒在床上,阿琇大惊,正要坐起,他已欺身压上,兜头吻住,双手撕扯她的衣物。阿琇从未见过这般粗暴的崔锴,一时怔住,任他所为。   门外小桃偷偷朝内看了一眼,只见床幔晃动,隐隐有喘息声传出,腾地红了脸,悄悄关上门,退到了廊下。   第二日清晨,崔锴早早醒了,穿戴好衣物,见阿琇仍在沉睡,坐在床边看了她半晌,才起身出了房门,小桃已端着水站在门口,他忙轻声道:“夫人还在睡,莫要打扰她。”   这一日谈判仍是没有结果,崔锴提出将南阳东西划分,两家各占一半,季蒙做不得主,快马呈报苏衡,请崔锴先回驿馆等待。   崔锴回到驿馆,阿琇仍旧坐在廊下。崔锴快步上前,轻声问道:“你……可有不适?”阿琇摇摇头道:“今日可还顺利?”崔锴见她只担心自己,心中大为感动,不禁后悔昨日那般粗暴待她,暗道:“她与苏衡之事早已过去,如今一心对我,是我想岔了。”轻轻揽着她道:“对不住,我昨日有些……”阿琇掩住他的口道:“今日可好了?”崔锴一愣,忙道:“好了!你放心,再不会了!”   二人依偎在廊下絮絮低语,却见季蒙匆匆进来。阿琇轻推开崔锴站起,叫道:“阿蒙哥。”季蒙几步走到她面前,看了看崔锴,皱眉道:“崔丞相,让阿琇先回去吧。”崔锴挑眉道:“为何?”季蒙道:“我适才接到传书,主公要亲来和谈!”   阿琇与崔锴俱是一惊,对视一眼,季蒙道:“想是他已知道阿琇来了。”言下之意是冲着阿琇来的。崔锴心中不忿,冷哼一声道:“他要来自来,阿琇是我的妻子,做什么要躲着他!”阿琇看着他道:“算了,莫与他争一时之气。你们正在和谈,若因为我耽搁了大事就不好了。我暂避一时也无妨的。”又对季蒙道:“烦阿蒙哥代我准备车马,我这就离开。”说罢捏了捏崔锴的手,扬声唤小桃收拾行装。   三人匆匆道别,季蒙担心她的安全,另拨了一队护卫护送。车轮滚滚,刚刚驶出江陵城门,便听身后一阵马蹄声,有人冲上前来将马车拦住。   小桃一怔,掀开车帘望去,见罗昱正横在马车前拦着某人,周边季蒙派来的江东侍卫只远远地站在外围,似不敢上前。小桃心中奇怪,回头正要说话,却见阿琇面色苍白,双眼紧盯着前方那个正与罗昱交谈之人。那人似也看到了她们,目光越过罗昱直直地望向车内。小桃只觉那目光犀利万分,心中害怕,忙将车帘放下坐回到阿琇身边。   阿琇闭上眼,暗暗平定心潮,便觉车帘被人掀开,耳边听得一声轻唤“阿琇”,悱恻缠绵,似怨似诉。阿琇缓缓睁开眼,苏衡那张清俊的脸便现在了眼前。   小桃见来人只唤了一声就不在说话,与夫人两两相望,心中奇怪,乘机打量了一下那人。她本以为自家丞相已是这世上难有的美男子,不料这人与崔锴竟不遑多让,眉宇间似还多了些霸气,令她不敢多看,忙又低下了头。   阿琇也正在打量苏衡,他比当年又成稳了许多,面目更加清瞿,颌下已蓄起短须,衬得他越发威严,全然已褪去了当日的翩翩公子模样。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,忽地便定在了她的左颊,眼中闪过一丝痛楚。   阿琇微微一笑,欠了欠身道:“见过越王!”见苏衡仍痴痴地望着她,不禁皱眉瞄了眼身侧一脸好奇的小桃,轻咳一声正要说话,便听苏衡身后一个清亮的童声问道:“爹爹,是娘亲吗?”   小桃心道:“这便是越王?生的真好!”忽然感觉到阿琇浑身一颤,忙问道:“夫人您冷吗?”却见阿琇紧咬着下唇,眼中含着泪,双手死死攥着膝上的衣裙,像是极力忍着什么。她越看越心惊,叫道:“夫人您怎么了?”只听那越王轻叹一声,回头对身后说了一句什么,便有两名侍卫上前,将她从车中架了出去,她吓得大叫,阿琇却似没有听到一般。慌乱中见到越王身后站了一个极其俊俏的七八岁大的男孩,见她下车,微微侧头冲她一笑,她只觉这男孩眉目十分熟悉,似在哪里见过一般。   小桃被远远地拉开,与罗昱站在一处,越王似对车内说了什么,便带着那孩子进了马车,车帘旋即放下,挡住了众人视线。小桃大为焦急,罗昱身旁一三十余岁的英武男子轻声说道:“莫要担心,他们只是说几句话。”小桃抬起头,正是数月前到崔府求见阿琇的那人,他见小桃看过来,冲她点点头,小桃脸上一热,转过头去看着马车方向。   苏衡带着那孩子进了马车,阿琇仍是坐着未动,却在见到那孩子的脸后,失声哭了起来。那孩子跪倒在车内道:“儿苏绍拜见母……”阿琇不待他说完,冲上去将他紧紧抱在怀中,泣不成声。   苏绍未满两岁即与母亲分别,由苏衡带在身边亲自抚养,苏衡姬妾虽多,碍于身份,谁也不敢与他亲近。平日接触的女性也只有祖母与萧氏姐妹,她们虽也待他极好,却不会像这般抱着他。母子天性,母亲的怀抱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,他毕竟是个的孩子,当下也随着阿琇哭了起来。   苏衡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子,并不劝解,过往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。无数个黑夜里,总是梦见阿琇浑身鲜血水淋淋地站在面前,心头绞痛,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她,描绘着她的眉眼、她的笑脸,才能缓和心中的痛楚。旁人看他一切如常,只有他自己知道,胸腔中的那颗心在阿琇落水时便已不在了。   待到刘落自益州传来阿琇的消息,他才仿佛又有了呼吸一般,觉得自己尚且活着。阿琇生死不明时,他只想她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,在哪里都不重要;但得知阿琇怕于谢生不利,不愿回来,他却又觉伤心气恼。听闻她随崔锴到了江陵,他按捺不住,带着谢生就这么追了过来。   阿琇抱着苏绍哭了好一会儿,才轻轻放开他,细细地看着他,要将他的容貌刻在心里。半晌才道:“谢生都长这么大了……”苏绍记事以来,头一回见到母亲,听到母亲说话,亦是激动不已,忙说道:“孩儿今年八岁了,爹爹说孩儿长得极像娘亲。”   阿琇侧过头,感激地看着苏衡道:“谢谢你,将他照顾得这么好。”苏衡苦笑,若没有儿子,她莫说谢他,便是看他一眼也不会。阿琇转过头对苏绍道:“谢生怎么跑到这儿来了?”   苏绍道:“爹爹说娘亲在江陵,我便央着他带我来了。”说罢看了眼独坐在旁的苏衡,拉着阿琇的手道:“娘,你不要怪爹爹,是我求着他来的!”阿琇莞尔笑道:“娘不怪他。”苏绍大喜,又道:“娘你跟我们回去吧!”   阿琇依旧笑着,轻轻抚着苏绍的头道:“谢生,你能来看娘亲,娘亲很高兴,只是娘亲不能跟你回去。”苏绍急道:“为何?娘亲难道不想念谢生?不想念爹爹吗?”   阿琇抬头看了苏衡一眼,见他也正在看着自己,低下头对苏绍道:“谢生还小,有些事儿还不明白。娘一刻也没忘了谢生,日日都想着你,但是娘却是不能回去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新坑预告: 这是一个有点傻的小姑娘追男神的故事,追得有点辛苦…… ☆、六十五、等你长大   苏绍不明白她的意思,父亲问他想不想见见母亲时,他激动万分,满怀希望地与父亲昼夜兼程地赶来江陵。母亲果然如父亲画上一样美丽温柔,本以为见到母亲便能全家团聚,谁知她竟不愿随他们回去。他只是个孩子,喜悦过后,伤心失望接踵而来,巨大的落差将他击垮,张开嘴哇哇哭了起来。   阿琇只觉心如刀割,伸出手抹去他滚滚而下的眼泪,轻声道:“谢生是男子汉,怎可轻易落泪。”苏绍哪里听得进去,阿琇不得不抬高声音道:“你父亲年幼时,亲眼看着你祖父被奸贼害死,自己身受重伤,险些淹死在江中,他也未曾掉一滴眼泪。你表哥谢循,八岁丧父,上有体弱多病的寡母,下有年幼的弟妹,谢家一夕崩塌,所依靠者唯有他这个长子,他也未像你这般啼哭不止。”   苏绍渐渐止了哭泣,阿琇接着道:“你身份尊贵,人人都敬着你、护着你、宠着你,随着你的性子,不会去忤逆你。但你要知道,他们敬的并不是你这个人,而是你的身份,因为你是越王苏衡的儿子!”苏绍抽泣了两声,抬起头看看父亲,见他只盯着母亲看,便又转过头看着阿琇。   阿琇摸摸他的头道:“正因为你是越王的儿子,你要承担起的责任也比别人多得多。你父亲十七岁开府立业,二十岁提领江东,你舅舅十五岁领兵,你表哥十二岁便一战成名,只怕过两年你父亲也要让你独自理事了。”   苏绍又看了苏衡一眼,见他眼中泛出奇异的光芒,心中奇怪,耳边听阿琇道:“你父亲素有大志,又有贤臣名将辅佐,将来恐怕不会只是偏安江东的越王。你是他唯一的儿子,他必对你寄予厚望。娘不能时时守在你身边看护你、提醒你,今日娘告诉你,你要切记,古来成大事、居上位者,首要一条是忍,忍住自己的心,忍住自己的情,忍住自己的欲念,忍旁人所不能忍的。”   她忽然落下泪来,抚着苏绍的脸道:“就好像今天,娘恨不得永远伴在你身边,但是娘不能,娘也在忍,忍受日日思念你的煎熬,因为娘知道,这样是对你最好的帮助。所以谢生,你也要忍耐,忍到……忍到……”她哽咽地说不下去,苏绍问道:“忍到什么时候?”   阿琇知道今日一别,此生怕是再无机会相见,拭去眼泪,轻笑道:“等你长大了,娘就能回来跟你在一起了。”苏绍望着她道:“当真?娘不骗我?”阿琇强笑道:“娘怎会骗你!”苏绍半信半疑,转头看向苏衡道:“爹爹也听到了,娘说的是真的吗?”   苏衡看看儿子,又看看阿琇,见她乞求地望着自己,心中一软,暗恨自己狠不下心来,闭闭眼复又睁开,笑着对苏绍道:“你娘从不骗人!”苏绍这才笑起来,想了想,大着胆子伸出手抱住阿琇,在她颊上亲了一口,说道:“我一定听爹爹的话,用功读书练武,等着娘亲回来!”阿琇紧紧地抱着他,任泪水无声地流满脸颊。   母子二人相拥良久才分开,苏衡对苏绍道:“谢生先出去,爹爹有话同娘说。”苏绍自幼是他带大,十分听他的话,虽然心中不愿,却也不敢违逆,当下又用力抱了抱阿琇,才恋恋地松开手,一步一回头地退出马车。阿琇纵然百般不舍,也只得强忍着,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。   苏衡看着她泛红的双眼,长叹一声道:“既然如此舍不得,为何不回来?”阿琇亦看着他道:“回去?回去让他置身于流言之中?还是你要当众滴血认亲,以证明他是你的儿子?”苏衡扣着她的肩道:“你心里有儿子,有谢家,独独没有我!一次次为了他们离开我!”   阿琇抿唇不语,二人靠得极近,她只觉苏衡呼吸渐渐变得粗重,暗道不好,情急之下侧过脸去,将那有伤疤的左脸对着他。果然,他呼吸似一窒,渐渐变的平稳,阿琇尚未松口气,一个轻柔灼热的吻印上了那道狰狞的疤痕,耳边听他低喃道:“对不起!”   阿琇一震,抬起头望着他,见他眼中闪过痛苦、悔恨、不舍,最后化为坚定。他轻声说道:“这些年我也在反省,如果当初不那般逼迫你,你也不会受这许多苦,到如今背井离乡,抛夫弃子。”阿琇听到最后一句,微微皱眉,正要说话,他却抚上她的唇道: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便是你与崔锴……你的夫君也只能是我!”   阿琇哭笑不得,他又道:“你不愿回去,我也不会再逼你,我怕逼得急了,你性子上来,不管不顾,做出什么事来,到头来还是我难过。你要留在益州,你觉得那是对谢生好,你便留下,只一条,要照顾好自己!什么时候你想回来了便回来,我自有办法让你堂堂正正地留在我们父子身边。”   阿琇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说服他让自己离开,谁知他竟是这般想的,一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。苏衡也深深地望着她,慢慢低下头,吻上了朝思暮想的那双唇,辗转轻吮,却又在阿琇欲推开他时放开了她,轻声道了句“保重”,转身跳下车,带着苏绍扬长而去。   他们走后,小桃忙跑回车上,见阿琇呆呆地坐在车内,双眼红肿似哭过,忙问道:“夫人,您怎么了?他……他打您了?”阿琇缓缓摇摇头,轻声道:“走吧。”小桃疑惑万分,也不敢再问,掀开车帘吩咐罗昱起程,却见苏衡等人离去的方向,一骑快马奔驰而来,惊叫道:“啊!他们又回来了!”   阿琇一怔,心道莫不是苏衡改了主意,要带她回去?便听一人在车外道:“夫人,主公令属下跟随夫人,护卫左右!”正是刘落。   阿琇起身向外看去,刘落孤身跪在尘烟里,她知道刘落武功了得,是苏衡的近卫首领,地位仅次于孙伶,苏衡派他前来,想是真的为了护卫自己的安全,一时心中百感交集。她不说话,刘落便一直跪着,小桃看着不忍,轻唤了声:“夫人!”阿琇这才回过神,看了看刘落,叹口气,对罗昱道:“带着他吧。”   苏衡带着苏绍来到江陵府衙,季蒙早已在门外恭候,见到二人连忙行礼,苏衡点点头,苏绍则走到他身边扶起他道:“大都督勿需多礼!”季蒙谢过起身,向他们身后望了望,见并无车架,也无阿琇,心头微松,只听苏衡哂道:“你在找什么?”季蒙忙低下头,苏衡自他身边走过,轻声道:“我让她走了。”说罢领着苏绍进了府门,留季蒙呆立在那。   父子二人坐定,季蒙匆匆进得堂来,苏衡示意他坐下,待侍从奉过茶退下后方问道:“崔锴怎么说?”季蒙忙将议和之事说了一遍。苏衡听罢,略一思索,问苏绍道:“谢生怎么看?”   苏绍见父亲相问,忙站起身行了一礼,说道:“孩儿以为可行!”苏衡问为何,苏绍朗声道:“南阳乃是汉中门户,公孙玄岂会轻易舍弃?江东与益州原本就交好,父亲既取武陵,若再苦苦相逼,公孙玄一不做二不休,与我们拼个鱼死网破,父亲虽不惧他,恐也要元气大伤。若被魏德乘了势,则江东不保。不如顺了他们之意,既得了武陵和半个南阳,又抽身而出,任他们打的两败俱伤。孩儿在父亲那里看过战图,南阳中部地势开阔,一马平川,无险可守。公孙玄若要守住那里,需得劳民伤财重筑关隘。我们可与他们提议,将南阳作为互市档口。蜀中多产铁器,而交州盛产珍珠、宝石,咱们可用来互换,各取所需!”   季蒙惊讶地看着苏绍,苏衡挑眉问道:“大都督以为如何?”季蒙忙起身答道:“世子高见!末将佩服!”苏衡问苏绍道:“你是如何想到互市的?”苏绍道:“孩儿前几日听维大哥与循表哥论道,他们说到若要整饬武备,需得大量铁器,而蜀中冶炼之术高超,盛产铁器。”苏衡微笑道:“如此你便想到了互市?”苏绍点头道:“儿虽年幼,也知当今天下三分,魏德势力最大。江东与益州和则共存,分则俱伤,是以韬光养晦,对内强兵富民,对外联蜀抗豫才是江东生存之道。待我方强盛后,必可一图天下!”   苏衡哈哈大笑,对季蒙道:“此子如何?”季蒙躬身道:“世子尚在冲龄即有此见识,日后必是明主!江东大业可成!”苏衡走到苏绍身边,拍拍他的肩道:“你娘若听到你这番话,定会欢喜!”   季蒙见天色不早,行礼后退去为父子二人准备食宿,苏绍待他走后问父亲道:“大都督明知娘回来,不通知我们,还私放她走,爹爹为何不责怪他?”苏衡看了他一眼道:“你也看出来了?”苏绍道:“娘亲匆匆离去,定是他报的信。”   苏衡沉吟片刻说道:“爹爹从前做错了些事,伤了你娘的心,她不敢再信我。季蒙是你娘亲的义兄,他觉得让你娘离开是对她好,所以才会瞒着我们放她走。他的本心不是与我作对,而是为你娘考虑,因此我虽怪他却不会罚他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苏二之所以这次没有强行带走阿琇,除了他自己说的原因,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就是,他知道为了儿子阿琇绝不会帮崔锴。当年阻止谢崔婚事,爱阿琇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是怕阿琇嫁给崔锴爱上他,帮着他打天下,锴琇联手,天下无敌,就真没他苏二什么事了。所以这些人的感情都没有那么单纯,小崔是,苏二也是。 ☆、六十六、崔锴违誓   苏绍似懂非懂,苏衡道:“居上位者,应赏罚分明。季蒙此番是违逆了我,但毕竟是家事,无关江东。他素来可靠,对苏氏一片忠心,如今更是江东武将之首,我若因一己之私惩戒他,会寒了他及一众武将的心。况且你娘知道了,也会生气。”   苏绍望着父亲道:“我懂了,爹爹的意思是不可因私废公。”苏衡笑道:“我儿真聪明!”   苏绍又问道:“只是娘为何不能与我们在一起?”   苏衡摸摸他的头道:“你娘不回来自有她的道理,你须记住,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。”苏绍不明白父母之间的爱恨纠葛,却也知道每每提到母亲,父亲便会黯然神伤,当下不再问了。   次日,苏衡亲自与崔锴谈判,崔锴已知他来了,却在见到苏绍时吃了一惊。双方见礼后,苏衡笑着指着苏绍道:“这是犬子苏绍。谢生,来见过崔丞相。”苏绍应声上前,对崔锴行礼,崔锴忙还礼,细细观察他一番,只觉心头微痛。   苏衡早已拿定主意,因此这日和谈十分顺利,双方商定,后楚让出武陵及南阳半部,江东即刻退兵。至于互市贸易一事,则待后楚兵患解除后再详谈。   双方签定文书,崔锴便告辞离去,临行前深深看了苏绍一眼。待他走后,苏绍问苏衡道:“娘亲便是与他在一起?”苏衡冷哼一声道:“你娘与他本有婚约……此人狡诈虚伪,当初骗得你舅舅的信任,将你娘许给了他。”苏绍又道:“既然他们有婚约,为何娘又与爹生下了孩儿?”苏衡语塞,半晌后道:“你娘本来就是我的妻子!”苏绍摇头道:“孩儿不明白!”苏衡亦颇为头疼,不知如何对他解释,只得说道:“你还小,再大些便明白了。”   承平元年九月,后楚与江东越王议和,江东退兵,后楚调东线七万兵力北上汉中,丞相崔锴坐镇中军,屡出妙计,扭转败局,夺回起初被占的五座城池,一时战局陷入胶着。   十一月,气温陡降,豫军粮草不继,魏德欲速战速决,孤注一掷,与崔锴决战于南郑,双方交战数十场,死伤无数,史称南郑鏖战。十二月初,魏德亲自督军于阵前,被后楚上将阚青一箭射中左胸,重伤昏迷,豫军就此败退。此一战,豫楚两国均大伤元气,独江东坐享渔人之利。   越王苏衡趁机发兵,渡江北上,一举夺得淮南郡。魏德生死未卜,北豫群龙无首,魏德诸子纷纷争位,朝中内乱,无暇他顾,竟让江东牢牢占据了淮南。   承平二年四月初六,苏衡称帝,国号越,封越王妃季氏为皇后,立苏绍为太子,定都秣陵,史称东越。   五月,魏德病逝于雒阳,长子魏桓在诸子争位中胜出,灵前继位。七月,魏桓稳固朝政,发兵五万欲夺回淮南,被东越大将谢循击败,铩羽而归。东越趁胜追击,于承平三年占领整个扬州五郡,终将版图拓展至长江以北。   崔锴退了北豫之兵,将边境布防重新调整一番后,才领兵还朝。半个月后大军回到锦官城,崔锴未及回府便先进宫觐见公孙玄,交还兵符。   阿琇听闻,忙命崔元准备好酒菜热水,等他回府接风洗尘,却直等到天黑也未见他回来。阿琇心中奇怪,暗道莫不是公孙玄留他在宫中赴宴,只得草草吃了晚饭,回到房中等待。   她百无聊赖,随手拿过一本书翻看,渐渐迷迷糊糊睡着了。忽然惊觉身旁有人,忙睁开眼,崔锴正坐在床边看着她。她心中一喜正要说话,却又见他目光颇为奇怪,明明是望着她,却又不像在看她。   崔锴见她醒了,微微笑道:“吵着你了?”阿琇摇头道:“本就是在等你。”崔锴闻言不说话,只拉过她的手细细摩挲。阿琇见他仍穿着朝服,满面风尘,知是他一回来便来看自己,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心疼,轻声问道:“可用过饭了?我已叫崔元备了热水,先洗洗去去乏吧。”   崔锴深深看她一眼,点点头,用力将她抱了抱,轻声呢喃道:“等我!”见她面上微微泛起红晕,方才起身离开。   第二日崔锴未去上朝,与阿琇待在家中。阿琇发现他心事重重,忍不住问道:“你……遇到了何事?”崔锴看她一眼,低头沉吟半晌,终于说道:“有件事……我想你应当知道。”阿琇见他神情,突然一阵心慌,问道:“何事?”   崔锴看着她道:“早在江东发兵之时,苏衡探知了你的下落,对陛下提出,若将你送回去,则江东退兵。陛下与我商议,我怎会同意,这才有了后来的一战。”   阿琇惊讶不已,崔锴接着说道:“我方本就国小兵弱,如何能抵两面强敌,不得已与江东议和,割地退让,这些你都知道。”阿琇木然地点点头。崔锴细细看了看她的神色,咬咬牙道:“陛下本就不喜我娶你,如今更以你是祸国之人为由,逼我将你逐走。我宁死不从,他……他便要我另娶……”   阿琇似听不明白,重复了句“另娶……”崔锴沉声道:“你还记得曾与我定亲的荆州蔡氏吗?”阿琇霍然抬起头,崔锴苦笑道:“原来那蔡姑娘自幼便有顽疾,自知命不久已,不愿拖累于我,是以当日我去求娶才会婉拒。后来……后来没多久她便死了。”   阿琇轻声道:“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。”崔锴又道:“江东攻陷南郡,蔡氏不愿归顺苏氏,移居南阳。此次和议,又将南阳半部让给了江东,蔡氏便举族迁至益州。名门大家来投,陛下自是欣喜,设宴款待。酒宴之上,蔡氏族长即蔡姑娘之父,提起与我的这段过往,颇为遗憾。又言……又言家中尚有一孙女待字闺中,听闻我自谢家姑娘丧后并未娶妻,愿以孙女嫁我,重续两家之好。”   阿琇只觉心中阵阵发凉,不由颤声问道:“你是如何说的?”   崔锴忙说道:“我当时尚在汉中,并不知晓这些。待昨日回来,进宫面见陛下时,他才告诉了我。”阿琇退后一步,扶住身后的书案道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崔锴紧走两步,握着她的手道:“我已经有你了,怎会同意!只是陛下说他已应允了蔡家,定要为我保了这媒。他说我若不答应,便将你的身份公诸天下……令你身败名裂,再不能祸国殃民。”   阿琇冷笑道:“我当真不知,哪里就碍了他这贤明君主的眼!”崔锴心知公孙玄是恨自己屡次为了阿琇违逆于他,此次更是为了保全阿琇,割让了武陵南阳。在他心中,阿琇已如那亡国妖姬妹喜妲己一般,迷惑着他的忠臣良相,离间着他们的君臣之谊,是以要除之而后快。崔锴深知此时自己越护着阿琇,他便越是容不下她。   阿琇定了定神道:“你还是没说你到底做何打算?”崔锴扶她坐在椅子上,半跪在她身边道:“如今看来,推是推不掉了。我准备以在你灵前发过誓,此生绝不再娶为由,对蔡家说,若非要嫁女,也只能为妾。”阿琇疲惫地说道:“他们若是愿意呢?”崔锴道:“那就只好纳进来,晾在一旁。”他轻抚着阿琇的脸道:“我定不会负你!”   阿琇定定的看着他,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悲哀。为何她兜兜转转总会遇到这样的事?苏衡也好,崔锴也罢,都有这样那样无法抗拒的理由,唯有她,除了委屈、隐忍,别无他法。是命运独爱如此捉弄她?还是世间女子都要过这一遭?   崔锴见她神色凄惶,竟然觉得心慌,忽然想到一事,将她揽在怀中道:“我在江陵见到那孩子了。”阿琇一怔,片刻才明白他说的是苏绍,不由心中一振,听他又道:“他被教养的很好,那般枯燥无趣的场合,他也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倾听,将来定能成大事。”   阿琇强忍着泪不说话,崔锴抚着她的发道:“我当时看着他,心里在想,他本来应该是我的儿子。”说着轻轻松开她,看着她的眼睛道:“阿琇,咱们也生个孩子吧!”   一个月后,崔锴又纳一妾蔡氏,将其安置在西院,再不曾去过。蔡氏倒是极为柔顺,对阿琇也颇为尊敬。阿琇见她不过十七八岁,正是花样年华,却被家中嫁给年长她近二十岁的崔锴,初嫁即被冷落,一时不知该喜该悲。   这日正是乞巧,小桃欢欢喜喜地准备瓜果等物,待天黑后与阿琇同乐。阿琇见蔡氏无事,便将她也请来。蔡氏与小桃年龄相仿,倒是颇能聊的来,阿琇坐在一旁轻摇绢扇,笑吟吟地看着她们。   一人悄悄靠近阿琇,轻声唤道:“夫人!”阿琇回头看去,正是刘落。当日他护送阿琇到了府中,却不愿再回去,只说苏衡令他从此跟着阿琇。阿琇无法,以书信征得崔锴同意后,便将他留了下来。他倒也省心,除了阿琇出门时护卫在侧外,平日或待在房中,或与罗昱等侍卫切磋武功,一来二去,与府中诸人混得极为熟稔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新坑广告: “喂,你确定他是公子不是姑娘?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你当日不就是看着公子生得好,才非要缠着他,日后遇到比他还俊俏的,岂能不变心!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这是一个有点傻的小姑娘追男神的故事,追的有点辛苦。 本文男的都是人精,女主是个普通小姑娘,有点小聪明,有点小任性,有点小冲动,有点小勇敢,在生活和磨难中慢慢成长。 本文转自晋江文学城,原文地址:http://www.jjwxc.net/onebook.php?novelid=2974265 ☆、六十七、被迁怒了   阿琇见到是他,问道:“何事?”刘落看了眼数丈外的小桃与蔡氏,靠近几步低声道:“主公问您可愿回去了?”阿琇一愣,即刻明白他说的是苏衡,皱眉道:“何意?”刘落道:“主公说崔丞相已然纳妾违了誓言,夫人还要继续留在他身边吗?”   阿琇心中腾得升起一股怒火,冷笑道:“与他有何关系!”刘落见她发怒,忙道:“夫人息怒!因世子……太子十分思念夫人,主公才令属下传话。”阿琇听他提到苏绍,心中火气渐消,片刻后问道:“他还说了什么?”刘落道:“主公说夫人如今看清崔丞相的真面目了,若不愿留在蜀中,属下即刻安排夫人回江东。”   阿琇沉默半晌,沉声对刘落道:“你当初执意要留下,便应记得我才是你的主子,若再这般惦记旧主,还是回去吧!”刘落大惊,忙跪下道:“在属下心里,夫人与主公本来就是一体,都是属下的主子!”阿琇看他一眼,见小桃向这边望过来,轻声对他说道:“你先起来,若有下次,定不留你!”   刘落谢恩站起,慢慢向后退去,忽又站定说道:“有件事还请夫人知晓,主公建国之日为四月初六,正是夫人的生辰,他说将来要让天下人都为夫人庆生!”说罢不待阿琇反应便隐身而去。   小桃来到阿琇身旁,见她拿着扇子发愣,忙唤道:“夫人!”阿琇回过神看着她,她望了眼刘落离去的方向,轻声问道:“刚才那是刘大哥吗?”阿琇看看她,她竟红了脸。阿琇忽然想到她如今已经十九岁了,心中似有所悟,问道:“你对他有意?”   小桃低下头,似极害羞,阿琇皱眉道:“他比你大了许多呀!”小桃抬起头道:“那又如何?只要他尚未娶妻,我便想嫁他!”阿琇想了想道:“我真不知他在江东可有妻室。”小桃忽的跪下道:“求夫人成全!”   阿琇吓了一跳,忙将她拉起来说道:“你可想好了?若真喜欢他,我便去问问他可曾娶妻,对你有意无意。”小桃道:“夫人放心,我的的确确喜欢他。”阿琇点点头。   第二日,阿琇果然召来刘落,将小桃之意说了,刘落大为吃惊,忙道:“小桃姑娘青春少艾,貌美如花,怎会看上我这个粗人?”阿琇看他一眼道:“我怎会知道!你在江东时可有娶妻?”刘落忽地扭捏起来,轻声道:“属下一直追随在主公与夫人左右,未曾娶妻。”   阿琇忍不住笑起来,问道:“你觉得小桃如何?”刘落极为尴尬,说道:“小桃姑娘自然是好,只是太过年轻,我怕……”阿琇道:“你们若是两情相悦,这倒无妨。我只问你,对她可有意?”刘落抬头看看她,想了片刻,跪下道:“全凭夫人做主!”   阿琇皱眉看着他道:“全凭我做主?你自己呢?这是你的终身大事,旁人怎能替你决定。我且问你,你喜欢她吗?愿意娶她吗?”   刘落直起身道:“属下喜欢小桃姑娘,愿意娶她为妻!”阿琇看着他道:“你若是回了江东,要如何安置她?”刘落一怔,答道:“属下奉命护卫夫人,夫人一日不回,属下也不会回去!”阿琇深看了他一眼,说道:“既然你们互相有意,我便成全你们。小桃是个好姑娘,你莫要辜负了她。将来不论你去哪里,都要带着她!”刘落伏地道:“属下谨记!”   阿琇轻轻点点头道:“起来吧,待我禀明丞相,就给你们把事儿办了。”刘落站起身,见阿琇神色恍惚地望着窗外,一时莫名,也不敢离去,躬身站在一旁,便听她说道:“你可知道我原先那丫头现在如何?”   刘落想了想,道:“夫人问的可是竹青姑娘?”阿琇道是,刘落道:“竹青姑娘很好,前几年谢夫人做主,将她嫁给了谢凌将军。”阿琇道:“谢凌?”刘落点头道:“正是,谢凌如今是谢大公子麾下偏将,随大公子征战,立了不少功勋。”阿琇喃喃道:“如此便好……”   晚间,阿琇将刘落二人的事告诉了崔锴,崔锴笑道:“内宅皆是你做主,无需问过我。”这便是同意了。   半个月后,阿琇请崔锴选了个吉日,将二人婚事办了,因都是府中人,只另拨了间小院给二人住。   承平五年十一月,后楚上将阚青偷袭东越南郡,占江陵、当阳、华容等八城。南郡守将季蒙促不及防,败退至武昌。   崔锴听闻大惊,连夜觐见公孙玄,得知乃阚青欲借道南郡由水路运铁器至南阳,季蒙恐其有诈,未曾答应。阚青素来自负自傲,未禀公孙玄便偷袭了南郡。   崔锴向公孙玄详陈利弊,公孙玄思虑再三,敕令阚青退兵与东越和谈。阚青知是崔锴之意,他与公孙玄名为君臣,情同手足,早年立下赫赫战功,是名震天下的猛将,历来不服崔锴,此番自己夺得南郡,公孙玄不仅不赏,反而令其退兵,心中更加不忿,当下以将在外不受君令为由拒不奉命。公孙玄见东越并无动作,也就随他去了,只崔锴大为着急,令在汉中与北豫作战的云飞速带兵南下,驰援南郡。   十二月,苏衡调交州田锦、扬州谢循至武昌,与季蒙合兵二十万,欲夺回南郡。崔锴令阚青不可妄动,坚守不出,等云飞到后再行计较。阚青嗤之以鼻,不予理会,凡东越叫战,必亲自迎敌,轮番与季蒙、田锦、谢循等将交手,无一败绩。   崔锴收获战报,大惊失色,当即哀叹道:“南郡失矣!阚青必败!”一旁马炎忙道:“阚将军连连获胜,怎会……”崔锴摇头不语,忽站起身道:“我这就去禀明陛下,亲赴南郡,迟了恐怕来不及了!”   崔锴离开第二日,战报又至,后楚大败,南郡尽失,阚青误中东越伏击,被谢循斩于马下,其部战死者逾万,两万余人被俘,所剩残兵由副将李桦带领退至宜都。   崔锴途中闻讯,痛心疾首,修书与季蒙求和,一面转道宜都,整肃残部,又令云飞屯兵夷陵,以防东越趁胜西进。   阿琇在府中只知东越大败了后楚,崔锴前去善后,其余细节一概不知,也不关心。因小桃有了身孕,她便令其留在房中歇息,自在书房中看书。   忽然院中一阵喧哗,刘落冲进房中道:“夫人,快走!”阿琇一惊,忙道:“怎么了?”刘落望望外面,急道:“公孙玄令人来捉拿你!罗昱正率人在外抵挡!夫人快随我走!”   阿琇缓缓站起身道:“为何?”刘落道:“说您私通东越,意图谋逆!”见阿琇皱眉站在那里,咬牙上前拉着她便往外走。阿琇随他走了几步,忽用力甩开他的手道:“我不能走!我若走了,便当真说不清楚了。”   此时官军已冲进内院,罗昱抵挡不住,扬声叫道:“刘落快带夫人走!”阿琇走出房门,站在廊下朗声道:“住手!我随你们去!”   为首军官俯身行礼道:“末将奉命行事,夫人恕罪!”阿琇点点头,转头看向罗昱道:“丞相现在何处?你将此事告知他。”罗昱领命。刘落急道:“我与您同去!”阿琇摇摇头,轻声道:“他一时未必会杀我,你在外面等丞相消息。”说罢理理衣裙随那军官离去。   阿琇自到蜀中深居简出,从未到过宫中,那军官带她来到一处偏殿,行礼后即退了下去。殿中未燃烛火,光线不明,阿琇隐约看见案后坐了一个人。那人见到她,站起身走了过来,口中说道:“你就是谢琇?”   阿琇未见他面,已看见他身上的玄色龙袍,忙伏地拜道:“陛下!”公孙玄走到她身边,冷笑道:“抬起头!让朕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!”阿琇微微皱眉,依言抬起头。   公孙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,点头道:“果然有几分颜色。”阿琇是第一次见到他,见他约莫五十余岁,须发已是花白,面容削瘦,神色十分倦怠。   公孙玄并不叫她起身,她便仍低着头,只听他站在一旁说道:“崔锴为了你,数年不近女色;又为了你,屡次孤身犯险;数次违逆朕的旨意,也是为了你!朕本念他对你一往情深,你这些年也算安份,便由着他留下你。你却勾结苏衡害死阚贤弟,令我大楚损兵折将,朕又怎能再容你!”   阿琇忽地抬头道:“妾自到了蜀中,从未与江东有过联系,何来勾结一说?”公孙玄连连冷笑道:“你与苏衡是何关系?你身边那个护卫,可是苏衡的近卫?他留在益州这些年,刺探了我大楚多少军情?”   阿琇无语,她未料到公孙玄会以刘落身份为由,欲加其罪,她想了想道:“他留下是丞相同意的,更何况他日日在丞相眼前,如何能刺探到军情?”   公孙玄道:“他早已被你迷惑,怎能分辩的出!”阿琇无言以对,只得沉默。公孙玄见状冷冷说道:“苏衡杀了阚贤弟也就罢了,竟将他的头颅割下,送给了魏桓,魏桓将他挫骨扬灰!朕欲与苏衡决一死战,你就随朕一同去,若苏衡引颈就戮便罢了,若不然,便要拿你祭旗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新坑《丝萝赋》已开,仍是架空古言,背景设置是这个故事一百多年后。 ☆、六十八、无妄之灾   承平六年二月,公孙玄不顾崔锴劝阻,举全国之兵讨伐东越。北豫趁机南下汉中,崔锴苦劝公孙玄不成,却被他勒令带五万人马前去汉中抵御北豫。   大军自锦官城出发,一路向东行进。公孙玄将阿琇押在中军,严密看管。阿琇苦等多日未见崔锴来救,心中大为奇怪。   行至巴东,公孙玄令稍做休整,阿琇被关押在中军帐旁的一个小营帐内,想是给崔锴留些脸面,公孙玄并未虐待于她。阿琇见已过半个月,崔锴依旧毫无消息,心道不妙,想是公孙玄将她被抓一事牢牢封锁,崔锴全不知情。   这日傍晚,士卒送来晚饭,阿琇哪里有胃口,只简单吃了两口便放在一旁。半个时辰后,那士卒来收拾碗筷,忽听到他压低声道:“夫人多少要吃些东西,身体要紧!”   阿琇回头一看,险些叫出声来,来人竟是穿着楚军军服的刘落。刘落向帐外看了看,将帐门放下,快步走到阿琇身边单膝跪下道:“属下来迟,夫人受苦了!”阿琇小声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刘落道:“夫人被带走后,府中便被公孙玄派人围住,不许随意出入,罗昱想给丞相报信也出不去。”阿琇心道:“果然如此!”   刘落又道:“我与罗昱商量不能坐以待毙,他便召集府内侍卫掩护我与崔元逃了出来。我们本以为丞相仍在宜都,到了才知,丞相竟被公孙玄遣到了汉中!”阿琇皱眉道:“丞相去了汉中?大战在即,让他去汉中是何用意?”   刘落道:“听闻是丞相极力主和,劝阻公孙玄发兵,才被他赶走。”阿琇冷笑道:“恐怕也是怕他见到我在这里。”刘落道:“我便与崔元商量,让他去追丞相,我则来看看夫人。”阿琇看着他道:“你出来了,小桃怎么办?”刘落一怔,忙道:“夫人放心,女眷都在内院,她与小蔡夫人在一起,应当无事。”   阿琇深叹一口气道:“我这真是无妄之灾。”刘落道:“我来之前,已将夫人之事传给了主公,想来主公不日便会有示下。夫人且放宽心,主公定会救你!”   阿琇皱眉道:“糊涂!告诉他有何用?如今能救我的只有丞相!”想了想,令刘落撕下衣襟,取炭盆中木炭写了四个字交给刘落道:“你速速将这送给丞相,他必会来救我!”   刘落接过一看,大惊失色,低声叫道:“夫人!这……这……你……”阿琇示意他噤声,低声道:“速去!迟恐有难!”刘落点点头,向她行了一礼后匆匆离去。   次日大军继续前行,阿琇虽觉不适,却并不敢声张。一路疾行,终于来到了夷陵。五十万大军驻扎了下来,营帐密密麻麻望不到头,煞为壮观。   阿琇仍被关押在中军,舟车劳顿,她只觉疲惫不堪,刚要躺下歇息,却听帐外传来脚步声,卫兵齐声唤道:“陛下!”她暗暗紧张,站起身,整理番衣裙,抬眼见公孙玄进来,忙跪下道:“陛下!”   公孙玄也不让她起来,踱到她身边道:“你那侍卫从府中跑了。”阿琇知他说的是刘落,抬起头做惊讶状。公孙玄俯下身看着她道:“你说他是会去找崔锴,还是去找苏衡?”   阿琇又低下头不说话,公孙玄道:“随便他去找谁,崔锴无召而来便是抗命;苏衡若敢来,正好取他性命!”冷哼一声道:“你果真是个祸害!”   阿琇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,心中已将公孙玄骂了万遍,想了想道:“丞相辅佐陛下尽心尽力,鞠躬尽瘁,一片忠心,陛下却如此对待他的妻子,难道不怕寒了他的心? ”   公孙玄冷笑道:“他如今被你迷惑,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!待朕除了你,他慢慢就会醒悟。自从娶了你,朕称帝他反对,朕要攻江东他也反对,大事上处处与朕相左!为了你,倒是舍得将武陵南阳割让!他如今已是色令智昏,再不除了你,只怕你叫他谋害朕,他都能答应!”   阿琇心中震惊,公孙玄心里对崔锴芥蒂已如此之深。崔锴确实反对他过早称帝,认为时机未到,力谏之后被他驳回。攻打江东与崔锴一贯的外交之策不符,他自然也是要反对。这些在阿琇眼中看来并无不妥,无非是尽臣子本份,谁知竟与公孙玄离了心。她不禁替崔锴不值,倾尽全力辅佐多年的主公,原来是个如此心胸狭隘之人。   公孙玄见她不说话,只当她害怕,又道:“朕倒是希望苏衡能来,既能让朕杀了他为阚贤弟报仇,又可让子固看看你是如何背叛他的,断了他的念头!”   阿琇抬起头直视着他道:“请陛下不要污蔑妾!妾自嫁入崔门,未曾与江东有过丝毫联系,也从未背叛过夫君。陛下若认为杀了妾便能保大楚千秋万世,妾无话可说!只请陛下勿要坏我名节,污了丞相的声誉!”   公孙玄看着她道:“伶牙俐齿!江东的营寨就在五里之外,你的义兄季蒙,侄儿谢循都在,明日便将你押到阵前,血祭我兄弟!”   阿琇知道此时多说无益,唯有盼着崔锴快来。若明日真被拉到了阵前,便是公孙玄不杀她,她也不能成为后楚要挟谢循季蒙的工具,到时只有死路一条。她不想死,她还没有看到苏绍长大,还想再见见萧婉和孩子们,她还要为大哥报仇,她还有……这一夜,阿琇辗转反侧,却无良法。   天微微亮时,忽有人潜入帐中,阿琇一惊,坐起身喝道:“谁?”那人走到榻边抱拳道:“夫人莫怕,是末将。”正是后楚上将云飞。   阿琇知他与崔锴十分交好,忙道:“云将军,是丞相……”云飞低声道:“是,丞相正昼夜兼程赶过来,因汉中大雨,道路泥泞,马跑不起来,丞相怕来不及,特用飞鸽传书,令我保护夫人。夫人放心,云飞定会力谏陛下收回成命,便是不成,也会保护夫人!”   阿琇心中稍定,又听他道:“丞相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夫人。”阿琇示意他说,他低下头,更加小声地说道:“活着!”   云飞走后,阿琇心神不宁的等在帐中,公孙玄却未派人来。如此过了两日,云飞悄悄令人传讯,说是东越高挂免战牌,任后楚如何叫骂拒不迎战。虽如此说,但崔锴一日不来,阿琇便不敢掉以轻心。   果然到了第四日,公孙玄令人将她带上了战车。夷陵乃是山区,冬日寒风吹得阿琇瑟瑟发抖,忽觉小腹阵阵坠痛。她咬着牙紧紧抓着车辕,尽量减轻颠簸之感。  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,只见前方一座军寨,“越”字大旗迎风飞舞。公孙玄策马来到她身边道:“季蒙想消磨我军锐气,拒不出战。我倒要看看你死在他们眼前,他们还忍不忍得住!”他挥挥手,一旁的偏将即催马上前叫道:“季蒙匹夫,出来看看这是何人!”那边已有军士将阿琇高高地绑在了车辕之上。   东越大营仍无动静,那偏将又叫道:“谢循小儿,你连你姑母都不要了么!”阿琇紧锁眉头,心中渐渐拿定主意。忽见寨门上垛口处升起“谢”字大旗,一群人出现在那里。为首的似是名青年将领,阿琇隔的远看不清楚,却已忍不住激动起来。   寨上谢循将她看了个分明,山风撩起她的衣摆,吹乱了她的鬓发,熟悉的五官与记忆中的容颜重合起来,他握紧双拳,轻唤了声:“姑姑!”   阿琇似听到他的呼唤,竟冲他笑了笑,谢循抹开眼不忍再看,朗声道:“公孙玄,我姑母十几年前便死了,此事天下皆知!你又从何处寻来的这个女子冒充?!莫非堂堂大楚,竟要用女人来攻城不成?”东越众人哈哈大笑。   阿琇暗暗点头,却听公孙玄道:“是与不是,你心里清楚!莫要强词狡辩,待我杀了她,你再追悔莫及吧!”谢循怒火中烧,身后有人轻拍拍他道:“他便是要激怒你。你不出战,阿琇尚能活命,你一出去,他必杀了阿琇乱你心神。切不可妄动!”   谢循回头躬身答道:“末将遵旨!”此人正是苏衡,他接到刘落密报,着王晖辅佐苏绍监国,星夜兼程赶到夷陵,令季蒙坚守不出。季蒙等人并不知阿琇被公孙玄掳来,闻言均大吃一惊。   谢循见苏衡目光沉沉地望着阿琇,也转过身看着她,见她一张脸已冻得煞白,心中大恨。田锦此时说道:“陛下,怎可如此投鼠忌器!”苏衡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道:“朕意已决,休再妄言出战!”田锦只觉那一眼蕴含万千意味,忙低头应下。   苏衡对谢循道:“你们商量一下,劫营是否可行,需尽快将阿琇救出来。”他转过头又看了会,忽皱紧眉头低喃道:“她怎么了?”   阿琇就这般被绑了半天,云飞跪地苦苦哀求,公孙玄见东越全无出战之意,这才令人将她放了下来。云飞冲上前将她扶住,见她浑身发抖,以为她冷,忙将大氅解下给她披上,却又见她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,面色惨白,心中大惊,忙问道:“夫人,你怎么了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新坑预告:《丝萝赋》,谁说女追男隔层纱? ☆、六十九、绝不留她   阿琇颤声道:“可有大夫?”云飞道:“有!末将这就带您回营!”说罢也顾不得男女之防,抱着她上马疾驰而去。   奔驰的马背比战车又要颠覆数倍,阿琇紧紧拽着云飞的铠甲,云飞忙道:“夫人且忍忍,这便到了。”阿琇神智已有些不太清明,□□了几声。昏昏沉沉间云飞似停了下来,有人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,紧紧搂在怀中。   阿琇似闻到了熟悉的沉香,微微睁开眼,入眼是一个剧烈起伏的胸膛,深褐色的衣衿上用同色线绣了一支极不起眼的寒梅,若不是靠的近几乎看不到,正是她为崔锴缝制的。她抬手抚上那朵梅花,轻声唤了句“夫君……”心头一松,昏了过去。   崔锴将阿琇抱入帐中,摒退众人,正要替她把脉,便听到她呼痛,忙俯身问道:“哪里痛?”忽而一凛,掀开她的裙摆看去,殷红的鲜血正在她素色的衣裙上扩散。崔锴如遭雷击,只觉眼前一片血色,一动不动地立在榻边。  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,才颤抖着按上阿琇的脉,闭上眼诊了半晌,心中剧痛,睁开眼唤了崔元进来,嘱他准备热水等物。   崔元见他面色极其难看,忙应声下去,待把热水等物备下,崔锴递给他一张药方,让他速去抓药。他跟在崔锴身边多年,颇通医理,只看一眼便惊呼道:“这是妇人……”说着看了看榻上昏迷中仍不时□□的阿琇,叫道:“夫人……夫人小产了?!”   崔锴并不说话,只沉沉看他一眼,崔元知他现在心情必然极差,忙行了一礼退出帐中。他寻人打听了军医所在,急急赶了过去。山风凛冽,他竟毫不觉得冷,心中只在感叹。崔锴极想要子嗣,阿琇身体差不易有孕,崔锴信守承诺,至今不与蔡氏同房,这个孩子对他来说,何其不易,如今却不明不白的没有了,怎不叫他痛心。   崔锴帮阿琇清理好,细细盖上被褥,将炭火又烧旺些,这才坐在榻边握着她的手,不时替她擦擦汗。帐门忽然打开,寒风将烛光吹得猛烈晃动,崔锴却头也不回。来人站在他身后说道:“你怎么来了?无召而来,便是谋逆!”   崔锴静默半晌,方缓缓起身,跪在那人面前道:“臣崔锴叩见陛下!”公孙玄居高临下看着他,沉沉叹口气道:“你到如今还不知醒悟!”崔锴答道:“臣未曾有错,何来醒悟之说?”公孙玄怒道:“崔子固,你这是要抗旨不遵?”崔锴伏地道:“臣恳求陛下放过内子,失掉的城池,崔锴拼死也会替陛下夺回。”   公孙玄冷冷道:“你崔子固素有雄才韬略,区区几个城池对你来说自然如探囊取物。只是你要如何还我一个上将,还我阚贤弟!”   崔锴抬起头道:“阚将军之死乃是咎由自取!他为一时意气,擅与东越开战,置大楚安危于不顾。后又不听人言,贸然出击,自负自傲,身中埋伏,令我大楚折损数万兵马。如今他死了,这番罪责却要一个女子来承担么!”   公孙玄怒不可遏,高声喝斥道:“你当真被她迷昏了头!这种话也说的出!”阿琇似被他惊到,□□了一声,崔锴忙起身安抚一番,又用温热的手巾替她擦了擦汗,这才转过身对公孙玄说道:“陛下乃贤明之主,为何容不下内子?她自来到蜀中,从未做过对不起我、对不起大楚的事。她……她只是想安安稳稳地渡过余生。”   公孙玄亦看着他道:“这等祸国殃民的女子断不可留!朕意已决,休要再谏!明日东越若出战,便将她斩于阵前,彻底乱了他们军心。”说罢走到帐门处,见崔锴木立在原地,皱眉道:“待大军得胜后,朕将临江公主嫁给你。”临江公主乃公孙玄之女,今年十七岁,号称后楚第一美人,深得公孙玄宠爱。   帐门开阖带来的寒风终将烛火吹熄,崔锴木然坐回榻边,一刻未停过谋算的脑中竟是一片空白。他侧过头看着阿琇,这个他深爱的女人,此刻面色苍白地昏睡着,全然不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。   他在汉中军中见到崔元,得知家中之事,大为吃惊,将营中事务交于副将。途中遇到刘落,看到阿琇写的布条,更加心焦,唯恐赶不及,先行飞鸽传书与云飞,请他代为照顾。   汉中已连续下了半个月大雨,山石滑落,道路泥泞,马跑不快,纵使他心急如焚,亦无计可施,只能昼夜兼程。终于赶到后,又惊闻公孙玄将阿琇带到了阵前,他匆忙前去,正赶上云飞将阿琇带了回来。接过阿琇时,她低喃的那声“夫君”,将他的心都要揉碎了。   如今看来,公孙玄定要置阿琇于死地,他要如何保住她?东越屡次避战不出,应是已知道阿琇的处境,识破了公孙玄的用意。只是绝非长久之计,公孙玄恼羞成怒下,难保不会杀了阿琇激东越出战。送阿琇去东越?且不说他千辛万苦才得到的阿琇,怎能再让她离去,便是公孙玄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动这番手脚。   他又闭上双眼,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,只听崔元轻声道:“丞相,药煎好了。”他点点头,睁开眼,崔元见他双眼中充满了血丝,惊道:“丞相,您的眼睛……”他似未听见,接过药碗,扶起阿琇慢慢喂着。   崔元不敢离去,远远站在帐门处守着,有心劝上几句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,帐中只有些微碗勺碰触之声。崔锴喂了半个多时辰,才将一碗药尽数喂完,崔元忙上前接过空碗,耳边听他问道:“军医在何处?”崔元一愣,答道:“俱在后营。”崔锴道:“一会儿我要去看看药材可全,你替我守着夫人,任何人都不许进来!”崔元忙应下。   崔锴去了近一个时辰才匆匆回来,令崔元在帐中又置一榻,自行守在阿琇身旁。崔元知他连日赶路,几乎未曾合眼,此时已是疲劳万分,但事关阿琇,他定不会假以人手,只得叹息着出去准备。   至第二日,阿琇睁开过两次眼,却不到半刻又睡了过去。崔锴恐其清醒后身心俱痛,因此加了宁神之药,是以她大半时间都在昏睡。   这一日,公孙玄几次派人来押阿琇,俱被崔锴挡了回去,来人见阿琇确实也在昏迷,只得去向公孙玄禀报。好在东越仍未出寨迎战,阿琇便又活了一天。   午后,公孙玄召崔锴云飞及诸将议事,商谈对战之策。崔锴一言不发,任众人侃侃而谈。公孙玄见他面如枯槁,神不守舍,想他定是为阿琇之事伤心,心中对他愈发不满。   商议多时也无人有计策,公孙玄烦躁地挥退众人。崔锴出帐门时,见公孙玄的亲卫端着药进来,脚步微微一顿,他知自阚青死后,公孙玄便时犯心疾,他看了那漆黑的药一眼,方才快步走开。   是夜,后楚营中杀声一片,东越前来劫营,直奔后楚粮草而去。崔锴得报后,急令调五千人马护卫中军,云飞道:“东越意在粮草,丞相为何不派人去那边?”崔锴皱眉不语,半晌后道:“你再带两千人去护卫陛下。”云飞道:“陛下那里自有人护着,我就留在此处吧。”   未过片刻,便听到嘶喊声由远及近,直奔中军而来。崔锴点点头道:“果然来了!”起身向阿琇的营帐奔去,云飞见状,提枪跟上。   阿琇营帐处密密麻麻已被后楚士兵围满,崔锴调来的五千人大部分被他用在了此处。崔锴也不进去,只站在人墙外望着远处,云飞循着他的视线望去,见辕门处一银盔白甲的二十余岁东越将领正在奋力厮杀。崔锴喃喃道:“确有乃父之风,阿琇若见,必定欢喜。”   那将领似也看到此处,挑了几名近身士卒,挥枪逼退众人,纵马奔到帐前。云飞挺身而上,却被崔锴止住,那人在崔锴身前停下,抱拳行了一礼道:“姑父,谢循甲胄在身,恕不能全礼!”   云飞大吃一惊,此人竟是东越大将谢循。崔锴微微笑道:“你姑姑若见到你,定然十分高兴。”一旁有后楚官兵欲上前攻击,被云飞挡住,只将二人围住。   谢循扫视一圈,冷冷一哂,对崔锴道:“请姑姑出来一见!”崔锴淡淡说道:“她现在见不了你。”谢循一惊,忙道:“你们将她怎样了?”崔锴不答,只说道:“你回去吧,我是不会将她交给你们的!”   谢循闻言看着他道:“姑父欲全忠义,留她在此送死吗?”崔锴道:“她是我的妻子,自然与我在一起,便是要死,也是死在我身边。”谢循大怒,硬声道:“如此,恕谢循无礼了!”举枪便刺。   云飞早已上马护在一旁,见状迎上,战到了一处,二人兵器都是银枪,挥舞起来煞是好看。战了约莫七八十个回合,云飞低声对谢循道:“谢将军速回吧,莫要让丞相为难!”谢循一愣,问道:“何意?”云飞一枪指向他的面门,谢循忙格挡,耳边听他说道:“夫人如今昏迷不醒,如何跟你走?丞相又怎会害她性命!你再不走,一时大军来到,便走不了了,丞相也救不得你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猜猜小崔会怎么做? 新坑:《丝萝赋》 ☆、七十、孤注一掷   谢循听闻阿琇昏迷不醒,又惊又怒,料定必是被公孙玄迫害至此。崔锴在谢家名声极好,他自幼便听母亲说崔锴如何情深义重,因此也不相信他会伤害阿琇,一时矛盾不已。   云飞见他仍然不退,只得佯攻,继续说道:“丞相定已有了计策,你莫要再与他添乱!”谢循一抖银枪将他逼退丈许,望了崔锴一眼,见他神色淡然,不辨喜怒,又想到他素来多智,此番自汉中赶来应也是为了阿琇。   忽而辕门外杀声大作,云飞急道:“不好!援军到了!”谢循沉吟一瞬,提枪掉转马头,向外杀去。他本就是当世名将,勇猛异常,此时又含着怒气,所到之处无人可挡,不消半刻便杀出了重围,不见了踪影。   云飞轻舒了口气,佯追了几步便下马来到崔锴身边,见他背后已然汗湿,轻唤道:“丞相!”崔锴苦笑一声道:“多谢你!他若折损在此,我当真无颜见他姑姑。”说罢转身穿过人墙,进了营帐。云飞竟觉他的肩背有些佝偻,不复往日的挺拔,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其上一般。   阿琇仍静静地躺在榻上,许是药发挥了效力,她已不再呼痛。崔锴让守在一旁的崔元退下,站在榻边静静看了她片刻,忽而躺在她身边,将她紧紧拥在怀中。   帐外依旧喧哗不已,崔锴只作不闻。不知过了多久,只听云飞在帐外低声唤道:“丞相,大事不好!陛下受了惊扰,突发心疾,如今已昏迷不醒!”声音颇为焦急。   崔锴缓缓闭上眼,复又睁开,在阿琇唇上轻轻一吻,柔声道:“等我!”起身理理衣袍,出了帐门,嘱崔元守护在此,不得让任何人进入,方随云飞匆匆离去。   来到主帐,内里已是熙熙攘攘,大小将领谋臣均已到了,见到崔锴,一拥而上唤道:“丞相!”崔锴皱眉道:“都在这里做什么?扰了陛下该当何罪!你们都且出去,云飞留下!”说罢向内帐走去。他在后楚威望极高,众人闻言纷纷退出去。   内帐中数名军医正围在榻边,见到他忙行礼,他摆摆手,走上前,伸出手探上公孙玄的腕间。诸军医知他医术了得,当下退在一边不敢打扰。   过了片刻,崔锴收回手,掀开公孙玄的眼皮看了看,皱眉道:“诸位如何看?”军医们互看一眼,其中较年轻一人上前道:“我等医术不精,恐回天无力。”说罢跪倒在地,其他人也纷纷跪下。   崔锴看看他们,仰天叹道:“天要亡我大楚啊!陛下壮志未酬,怎能就此……”话未说完已哽咽不能继续。   云飞已从先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,含泪对崔锴道:“丞相节哀!如今还需您来主持大局。”崔锴哀叹道:“云飞啊,我与陛下相识二十余年,陛下对我有三顾之情,知遇之恩啊!我感念陛下高义,出山以来殚精竭虑,辅佐陛下匡扶大楚。如今,大业未竟,陛下却……却……云飞啊,天道不公,叫我怎不痛心疾首!”   云飞闻言也觉难过,正要开口劝解,忽听一名大夫叫道:“陛下醒了!”众人均是一振,崔锴当先走到榻前,跪下唤道:“陛下!”公孙玄微睁着眼,看见是他,缓缓举起手,崔锴忙将其握住,说道:“陛下有何话说?”   公孙玄喉头耸动几下,微不可闻地说道:“出去……”云飞在榻旁听得真切,怔了一瞬忙对诸军医道:“陛下令尔等出去!”众人忙退下。公孙玄面色变了几变,看着崔锴道:“你……”   崔锴轻声道:“陛下放心,臣定会竭尽全力辅助太子继承陛下遗志,重振大楚!”公孙玄诡异地笑了一下,转而看向云飞,云飞忙跪下道:“臣定当效忠太子!”公孙玄“呵呵”两声,颓然闭上眼睛。   承平六年三月,后楚高帝公孙玄亲征东越,于夷陵突发疾病,不治而亡,临终传位太子公孙茂,拜丞相崔锴为太傅,行监国之事。   崔锴一面令人将公孙玄灵柩先行送回锦官城,准备后事及太子即位之事,一面与东越议和,又是几日未曾歇息,人也越发憔悴。   崔元奉命守在阿琇身边,这日傍晚,他正在核验军医送来的药材,听见榻上阿琇轻哼了几声,忙上前一看,只见阿琇已睁开了双眼,他喜道:“夫人,您醒了!”   阿琇转转眼珠,见他满面欢喜,却浑身缟素,一时反应不过来,问道:“我……死了吗?你在为谁戴孝?”崔元一愣,忙答道:“禀夫人,是陛下驾崩了。”   阿琇大惊,她记得那日公孙玄尚能上阵,怎就死了?不由问道:“我睡了几日?”   “五日。”   阿琇更加奇怪,短短五日,养尊处优的一国之君怎会突然暴毙。崔元忙道:“陛下原就有心疾,那日东越来劫营,烧了不少粮草,陛下惊怒之下便发了病,丞相也回天乏力。”   阿琇侧过头看着他道:“丞相来了?”崔元点头。阿琇不由伸手向腹部探去,片刻后轻声问道:“……丞相……孩子……丞相可知?”崔元答道:“夫人宽心,丞相都知道了。丞相让夫人好好休息,他这几日事多,待得了空便来看您。”   阿琇心中难过,此时自然希望崔锴能在身旁,却也知公孙玄新丧,大军出征在外,他定然脱不开身,当下轻“嗯”了一声道:“告诉丞相多加小心身体。”崔元忙应下。   承平六年四月,后楚与东越签订协议,双方以夷陵、宜都为界,各自退兵。后楚嫁公主至东越宗室,永结两姓之好。   崔锴令云飞即刻率军回汉中,抵挡北豫来袭,又将东线布防整顿一番,这才带领大军回师锦官城。   阿琇终于在回程的马车上见到崔锴,甫一见面,只觉鼻头一酸,扑到他怀中哭道: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!”崔锴怀抱着她,强笑着轻声哄道:“莫哭莫哭,怎么像个小姑娘一般。”阿琇哽咽道:“我……对不起你……孩子没保住……”崔锴心头发痛,柔声道:“我知道了,不怪你,是我未保护好你们。”   阿琇甫一醒来时,他并不敢去看她,唯恐她见到自己想到孩子伤心,便让崔元说他事务繁忙,只在每日夜深阿琇熟睡后,偷偷去看她。如今已过了近一个月,阿琇提起此事,仍是痛哭,他也万分痛苦,二人都知,此生恐怕难再有子嗣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承平九年春,锦官城中牡丹盛开,百姓纷纷阖家外出赏花,城中处处人潮,热闹非凡。这番景象并未波及到城南丞相府内,府中虽也鲜花怒放,却无人有心观赏,侍卫仆从均敛声屏气,唯恐惊扰了主人。   崔锴心情十分之差,月前阿琇病了一场,他虽悉心医治调理,却全无好转迹象,近日脉象越发不妙,大有油尽灯枯之势。他与阿琇感情甚笃,难免有些急躁,发作过几次,弄得府中诸人战战兢兢。   此时他负手站在书房中,遥望窗外不知在想什么,崔元站在门口轻声道:“丞相,夫人请您去一下。”崔锴回过神,转身前往。   来到房中,见阿琇正斜倚在榻上,含着笑与蔡氏说话,崔锴微微皱皱眉,笑道:“说什么呢,这么高兴。”蔡氏忙站起来低头退到一旁,轻声唤道:“丞相。”崔锴“嗯”了一声点点头,坐在榻边对阿琇道:“找我何事?”   蔡氏见二人有话要说,连忙告退出去。阿琇待崔元关上房门才道:“有件事你不许瞒我!”崔锴笑道:“我何尝瞒过你什么!”阿琇看着他道:“我此番是不是凶多吉少?”   崔锴一怔,也看着她,本想哄她几句,却在她清澈的目光下鬼使神差般地抚上了她的脸,轻轻点了点头。阿琇眼中的光芒熄了一瞬,随即笑道:“谢谢你告诉我,有些事儿我要准备了。”   崔锴哑声道:“何事?”阿琇道:“我要给苏衡写封信,问问他当日的誓言还做不做数。”崔锴一惊,忙道:“他应了你何事?”阿琇哼道:“他答应我的事儿多了,只是做到的没有几件。其他的就算了,只这一件,他必须践约。他曾说过,必会告诉我何人要杀我大哥,为他报仇,我要问问他,我都要死了,他何时能告诉我。”   崔锴沉默半晌,轻声道:“我知道。”阿琇奇道:“你怎会知道?”崔锴轻笑着摸摸她的头道:“猜的。”阿琇急忙道:“是何人?”崔锴摇头道:“还是让苏衡自己说吧,他若不说,我再告诉你。”当下扶着阿琇下榻,取来纸笔,含笑看着她写完信,即刻令崔元封好加上他的印信,送往秣陵。   阿琇不解问道:“为何要用你的印信?”崔锴无奈道:“你以为谁的信都会直接送到苏衡手中吗?若不加我的印信,在苏衡之前,怕是已经被三四个人验过内容了。而有我的印信,旁人便不敢私拆,必会直接呈报苏衡。”阿琇恍惚大悟道:“有你的印信,他们便以为是军国机密大事,不仅不敢看,而且半刻也不敢耽搁。”崔锴含笑道:“正是!”阿琇忽而有些不好意思:“这……用这途径替我送信,是否有些小提大作?”崔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道:“你的事对我来说都是大事。”   转眼信已送出一月,苏衡却迟迟未有回音,只是各色名贵药材源源不断自东越送来,当世名医也来了不少。阿琇身体每况愈下,崔锴知她早前坠崖已受过重伤,又经落水小产,到如今已是时日无多,心中既悲痛又焦急,不觉乌发尽白,又苍老了许多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新坑:丝萝赋 ☆、七十一、后来的事   四月二十八日,东越苏衡下诏,列举交州刺史田锦骄横跋扈、任意横行、欺君擅权、残害朝臣等十余宗罪行,斩杀于秣陵。田锦乃东越上将,与季蒙、谢循并称东越三大名将,常年驻守交州,战功赫赫。苏衡此举,三国皆惊。   崔锴接到传报,沉吟片刻,来到房中。阿琇此时已极其虚弱,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。崔锴扶她坐起,将手中文书递给她,阿琇看后皱眉道:“他杀了田锦是为大哥报仇的意思吗?”崔锴揽着她道:“我估计子瑜兄确实是田锦擅自杀的。当日季蒙在军中地位尚低,子瑜兄若死,武将中便再无人能胜过田锦,他为着自己的前途,确有可能起杀心。再者,他定觉得苏衡也想让你大哥死,杀了他能取悦于苏衡。苏衡让齐永年继任大都督,我当时便觉奇怪,想来是他知道了此事,不敢也不能用田锦。”   阿琇不敢相信真相竟如此简单,忍不住啜泣道:“我大哥竟死得这般不值!他已要解甲归田,田锦再等半个月便知晓了,何必非要杀他!”又看了一遍,喃喃道:“四月二十八,是大哥的忌日……”她想起当年每每说起此事,苏衡总是一副为难的表情,说时机未到。只是若仅仅是田锦所为,他又为何不对她明言?是了,那时她在此事上一心恨着他,便是他说了也不会相信。   崔锴轻轻拭去她的泪道:“那时苏绍身世的流言也是田锦故意传出的,他怕苏绍被立为嗣,你得势后不放过他。”   田锦是当年阿琇劝降投靠江东的,却不想他竟害死了谢琅。阿琇苦笑连连,只觉世事无常。十多年的心事就此了结,竟有几分怅然。崔锴见她闭上了眼睛,知她精神不济,心中微痛,吻了吻她的额头,将她又抱紧了些。   五月中,阿琇已时常昏迷,崔锴将大量公务交于马炎等人,减少外出时间,尽量陪在阿琇身边。   这日,刘落禀告崔锴,东越来人了。崔锴点点头叹道:“我想他们也该来了。”令刘落将人请进来。少倾,刘落带着四人来到厅中,三男一女,其中一人正是谢循。   谢循躬身拜道:“拜见姑父!”他身后一男一女也随他拜倒,他三人面貌极其相似,料想便是谢衍、楚楚兄妹。崔锴起身将三人扶起道:“你们都来了,你姑姑定会欢喜。”   谢循神色一黯,又转身指着站在一旁的少年道:“这是……表弟。”崔锴见他一双眼睛与阿琇极为相似,已猜到他的身份,当下拱手道:“太子殿下!”苏绍神色莫名地看着他,亦拱手还了一礼。   崔锴带着众人来到后院,苏绍想着就要见到母亲了,颇为激动,待到了房中,见到床上那个憔悴消瘦的人时,又怔愣在了当场,动也不能动了。   崔锴将阿琇扶起,让她靠在自己身上,轻轻说道:“阿琇,江东来人了。”阿琇缓缓睁开眼,向床边望了一眼,谢循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床边道:“姑姑!”阿琇微微一笑道:“是循儿?你怎么来了……家中可好?”谢循忙道:“家中一切都好!母亲听闻姑姑病重,急火攻心……不能亲来,便命我们兄妹一同来探望姑姑。”阿琇道:“让嫂嫂担心了。”   阿琇离开时,谢家兄妹除谢循年纪稍长外,谢衍、楚楚均年幼,对她这个姑姑的印象大多是听母亲兄长描述,感情自是没有谢循来的深厚,因此只随着兄长跪在一旁,并无话说。   谢循看到当年艳绝江东的姑姑如今这般槁枯模样,继而想到幼年父亲身亡,姑姑失踪,家族一夕倾塌,自己与母亲何等伤心绝望,不禁悲从中来,忍不住痛哭起来。   谢衍、楚楚在旁看的目瞪口呆,平素稳重严肃的大哥竟然也会像个孩子似地大哭。阿琇知他八岁起便不得不撑起颓败的谢家,个中艰辛自不必说,抬起手轻抚他的头道:“好孩子……”   谢循闻言反倒止住了哭泣,擦干泪道:“姑姑,表弟也来了!”阿琇一愣,猛然坐直身子,却又摇摇晃晃向后倒去。崔锴忙扶住她,看了苏绍一眼,苏绍抿抿唇,走到床边低声唤道:“母亲……”   阿琇睁大眼睛看着他,眼泪夺眶而出,崔锴叹息一声,对谢循挥挥手,谢循会意,带着弟妹退出房去。   阿琇握着苏绍的手道:“谢生,娘亲做梦也想不到,能再见到你……”苏绍看着她道:“娘为何要骗我?娘不是说待我长大便会回来吗?我日日盼着长大……”阿琇已泣不成声,几欲昏厥。崔锴知苏绍定有许多话,奈何他在一旁,无法诉说,他又实在不放心留阿琇独自在房,只得硬着头皮留下。   阿琇见到苏绍,已觉再无牵念,只拉着他的手,并不多言。苏绍虽有满腹言语,一是碍于崔锴,二则不知从何说起,当下也是沉默。母子二人虽不说话,却都觉温馨。   四人在崔府只停留了一夜便匆匆离去,苏绍临行前终是没忍住,摒退众人,跪在阿琇床前道:“父皇让孩儿带话,问母亲可原谅他了?若母亲想回江东,父皇定能让您如愿。”阿琇躺在床上,侧头看着他,摇头道:“告诉你父亲,我早已不怪他了,请他也勿要再念。若有来世,我只愿再不要与他相识!”   苏绍震惊地看着母亲,只觉这话太过绝情,苏衡若听到是何等伤心。阿琇已闭上了眼不愿再说,苏绍跪了半晌,重重地磕了三个头,起身离开。   五月末,阿琇已是行将就木,崔锴悲痛不已。这日阿琇突然清醒,竟能撑坐起来与崔锴说话,崔锴知她回光返照,心中痛苦难当,面上仍旧如常。   阿琇望着窗外道:“又到一年最好的时光,我却不能再陪着你了。”崔锴揽着她不说话。阿琇又道:“我死后,你也不必再守诺了。你年过不惑,膝下尚无一子,蔡氏嫁你多年,人品才貌俱佳,你因着我的原因,也冷了她许久。待我死后,你便与她……若能有个孩子,崔家有后了,她将来也有个依靠。”   崔锴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。”阿琇轻笑一下道:“北豫如今已势微,苏衡却在坐大。他志在天下,若有一日前来伐楚,你能抗则抗,若不然便降了吧,也免生灵涂炭。以你声名之重,苏衡即便再恨你,也不会杀了你。”崔锴亦点头。   阿琇看着他道:“我有时在想,若我九岁那年遇到的是你,此生是否大不同。”崔锴将她抱紧了些,阿琇闭上眼道:“我对谢生说,愿来生再不要与苏衡相识。对你……我只盼着早些遇到……”崔锴仰着头,半晌轻声道:“我定会早早便找到你……”   次日清晨,阿琇逝于崔锴怀中。   阿琇去世后,苏衡大恸,命谢循迎阿琇灵柩回江东,葬于故土,崔锴以阿琇乃崔家妇,应与他合葬为由拒绝。苏衡大怒,欲发兵伐楚,太子苏绍力劝,苏衡斥其不孝亲母,枉为人子。苏绍不得以将阿琇临终再不愿相识之言告之,苏衡大病一场,发誓定要夺回阿琇遗骨,与他葬在一处,生不同寝,死要同穴,让阿琇生生世世都不能离开他。   两年后,蔡氏为崔锴生下一子,取名念。此后,崔锴日日在朝中处理政务,鲜少回府,只是每年阿琇生辰忌日必回,在阿琇房中坐上半日。崔元每每见到此,都觉心酸不已。   刘落带着小桃辞别崔锴回了江东,依旧为苏衡近卫。苏衡无事时便要问他这些年在阿琇身边的事,刘落虽觉无奈,却又不得不一遍遍地重复。   阿琇死后十年,崔锴病逝于征伐北豫途中,崔元依其遗言将他与阿琇合葬。次年,北豫魏桓驾崩,太子继位,其他诸子不服,北豫现出乱象。   承平二十三年,苏衡拜谢循为兵马大都督,率军二十万北上伐豫。北豫内耗过大,毫无还手之力,谢循一路势如破竹,只三个月便打到北豫京城雒阳。豫帝开门乞降,北豫至此灭亡。   承平二十七年,东越以太子苏绍为帅,北自汉中、东沿长江,兵分两路,水陆并进攻打后楚。后楚自崔锴死后国力已太不如前,公孙茂只象征性地打了几仗便拱手称降,后楚也被东越所灭,乱世终结,天下为苏氏一统。   苏绍在锦官城受降后,并不急于进宫,而是去了崔府。崔锴死后,公孙茂感念其功勋,依旧奉养其遗孀及幼子。崔府本就人丁稀落,这些年也只有蔡氏母子和崔元、罗昱等人。   苏绍在母亲房中坐了许久,方命人将房中布局陈设画下,所有物品尽数运至秣陵。又对蔡氏道:“我母亲虽是千金之女,却身世坎坷,幸得崔丞相,她才能有十余年的安稳生活。如今天下初定,夫人是愿随我们去秣陵还是留在此处?”蔡氏道:“故土难离,况这府邸是丞相留下的,我们母子理应守在此。”苏绍也不勉强,上表苏衡请封崔念为安平侯,蔡氏母子仍由官中奉养。   崔元将苏绍带至崔锴阿琇合葬之地,苏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后,对崔元道:“我此番奉了父皇之命,将母亲遗骨及一应物品带回秣陵。惊扰崔丞相,还望恕罪。”说罢令人开始挖掘棺木。   挖了近一个时辰,棺椁出土,苏绍焚香祷告一番后令人开棺。却听士卒一声惊呼,苏绍忙上前查看,只见棺内空空如也,仅一陶罐置于其内。   苏绍惊怒交加,喝问道:“我母亲呢?”崔元忙跪地道:“回禀太子殿下,丞相死前留有遗言,令我们将他与夫人骨骸放于一处,焚化成灰……”苏绍后退几步,险些摔倒在地,忽而仰天大笑道:“崔锴!崔锴!你当真好算计!”   承平二十八年春,太子苏绍回师秣陵,献上后楚降表,帝苏衡大喜。是夜,帝独召太子,密谈良久,后突发疾病,卧床不起,着太子监国。   又二年,帝苏衡驾崩于秣陵宫中,太子苏绍继位,改元熙宁,史称明帝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小崔临死又阴了苏二一道。 到此全文已完结,以后有时间可能会再修改一下,或者写个番外啥的。 因为上学时很喜欢三国这段历史,所以将时代背景设置在那里;又因为不论是《三国志》还是演义里,都是男人的天下,所以很想写一个女人在那种乱世会有怎样的遭遇。文中任何一个女性角色,我都是带着怜悯的心态写的。也许你们觉得阿琇的命运很悲惨,其实我觉得,在那种时代背景中,她还算幸运的,有聪明的头脑、显赫的家世、疼爱她的兄长,还有两个深爱她的男人。大部分女人应该都是袁氏吴氏萧氏……甚至是更可怜的人。 在我最初的设想里,结局不是这样的,但写着写着就不受我控制了。 如果觉得意犹未尽,可移步新坑《丝萝赋》,这是阿琇死后一百多年以后的故事,文中间或会有后续的一些内容。我想写一个系列,这是第一部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布受天下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